第 143 章
偷香

景橫波被窒得險些被空氣噎著。

「鬼才捨不得你!」她怒氣衝衝將門一關,出門去和王進等人道,「英白大哥說,他和姐姐以及其餘人,本來要和上元城的一個朋友匯合,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接應的人沒遇上,還被人伏擊。混戰中英白大哥和姐姐她們失散,也不知道她們怎樣了,我們快去救她們吧。」

「那是自然。」王進立即道,「可知道女……你那姐姐現在大概在何處?」

「英白大哥失散前,和姐姐她們約過了,在丹棱山匯合。」景橫波報上了影閣秘密總壇的地址。

她想過了,她要和這批人混在一起,才能更好地知道羅剎門烈火盟和炎幫的情況,必要時候反戈一擊,所以她不能去送穆先生回總壇,但這傢伙似乎賴上了她,又提出了令她動心的條件。她如果想既不離開這隊伍,又能送穆先生逃脫追殺安全回歸,唯一的辦法,就是騙這些人出手。

如此,她既打聽了消息,又送了穆先生,還得王進這一批免費保鏢——他們為了知道「女王」所在地,一定會拚死護送她和穆先生去影閣的。

而路上影閣叛徒雷生雨的追殺,又會引起羅剎門等幫派的誤會,造成玳瑁門派之間的火拚,不管他們怎麼拼,無論死誰,都對她有好處。

景橫波掰著指頭數了數,對自己很滿意——好計,這簡直是一箭四五雕嘛。

姐的智慧,越來越驚才絕豔啦。

屋內,慢慢坐起打坐的穆先生,看著被她關上的木門,眼底,亦有欣慰笑意。

一路血火,王者曼陀羅,終於長成。

……

王進等人很急切,當即準備車馬要走。他們要搶在所有人面前,找到並打動女王,女王身邊高手如雲,本身就是很強的助力。

景橫波和他們說,「英白」受了傷中了毒,在逃亡過程中,毒素被逼入下身,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王進等人動作很快,當即找來了馬車。景橫波還囑託他們,記得多帶點酒,英白愛喝酒,沒酒喝就會犯更年期燥鬱症。

王進本來還有點懷疑,結果看見穆先生隨手展示了一手劍術,頓時懷疑盡去——英白傳說的天花劍法,在穆先生手上使得極其精妙。

景橫波對此也很奇怪,英白明明是她隨口說出來的,怎麼那麼巧穆先生就會他的劍法。穆先生卻道他認識英白,早先和他切磋過,學了他一招而已。

英白多年來遊走天下,喝醉了和人亂打架也不在少數,這麼說倒也正常。

王進等人見她果然和女王身邊人十分熟絡,對她便客氣了許多,拿來的是好酒,景橫波統統倒了,讓附近客棧小二全換成醋。

她覺得穆先生只配喝醋。

一群人在院子裡忙忙碌碌準備出發,才有人想起厲含羽還沒起,便讓景橫波去喊他,景橫波敲了半天門,厲含羽才出來,看樣子是睡得正香被吵醒,心情不好,打開門劈頭就罵景橫波:「醜女!滾開!離我遠點!」還準備抬腳踢,景橫波閃開了。背著手偏頭瞧他——怎麼一夜不見,這傢伙臉上浮腫不僅沒消,還更厲害了?滿臉腫得油光閃亮,腦袋有笆斗大。

厲含羽早上沒來得及照鏡子,自己並不知道,他雖然睡眠被擾,精神卻很快恢復興奮,眼眸閃亮——昨夜輾轉反側半夜,都是自己成為王夫之後的富貴榮華,到早晨才睡著,此刻雖然還是睏倦,想起昨夜的豔遇,頓時又精神百倍。

看見景橫波,他想起昨天的巴掌,讓到一邊,遠遠地冷冷道:「醜女,賤人,如今且讓你得意著,之後有你好看!」

說完大概是怕景橫波又賞他耳光,快步走向那群整頓車馬的人群,也不打招呼,抬腿就往唯一馬車上爬。

「等等厲公子。」一個漢子急忙攔住,「這不是給你的,你去騎馬。」

「不是給我備的?」厲含羽似聽見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般,愕然回頭,「除了我,還有誰配用馬車?何況我還受了傷,正需要平躺,養養我的臉。」

那漢子看一眼他的臉,忍住笑,指著被扶出來的穆先生道:「我們另有客人,需要用車。厲公子,你還是騎你那匹馬吧。」

「最尊貴的人自然坐馬車。」厲含羽傲然道,「讓他去騎馬,當然,不能騎我那匹玉花白,給他一匹普通馬也就夠了。」

他自覺自己已經是王夫,是這群人的主子,這些人知道他得了女王青睞,都要來奉承他,如今他坐馬車,自然天經地義。

那漢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懶得再說,抬手將他一撥,「讓開!」

「放肆!」厲含羽勃然大怒,「你敢這麼對我?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個誘餌!」那漢子也不客氣——這哪來的拎不清的貨!

「小心你的措辭!」厲含羽指著他的鼻子,「得罪了我,將來有你們賠罪的時候!」

那漢子冷笑,正要招呼兩個人將他架開,王進走了過來,「怎麼回事?」

「有種人見什麼都搶。」那漢子冷笑。

「那是因為我值得!」厲含羽橫眉冷對,一心要將前幾天受的悶氣都發出來,他如今已得女王青睞,怎樣!

底氣十足,再無畏懼。

「女王必定會愛上我!」他冷冷指著王進等人,「你,你們,將來都要仰我鼻息。勸你們一句,早識時務,見好就收!」

「白日做夢的瘋子。」有人咕噥,「女王瞎了眼才看上你。」

王進皺著眉,想著如何讓這個在門主身邊唯唯諾諾,出來就變了模樣的男寵聽話點,忽然身邊有人輕輕笑道:「馬車這麼大,何必爭呢。要麼就請這位兄台和我共乘吧。」

「誰要和你共乘?你配嗎?」厲含羽用下巴對著過來的穆先生。

「厲公子,」王進湊在他耳邊道,「既然你是未來王夫,那這位可是女王手下大將,你難道不該早早親近親近?」

「哦?」厲含羽轉怒為喜,想了想,點頭道,「確實。上位者當禮賢下士。陛下身邊的人,我便和他共乘,也不算辱沒身份。」說完對穆先生下巴一點,道:「也罷,容你上車,回頭還有話問你。」

他擺足王夫架子,顧盼自雄地上了車。王進回頭,歉意地對穆先生笑了一下,「英大統領,對不住了,這人脾氣不大好。」

「無妨。」穆先生一笑。

穆先生和王進已經談過,王進表示他們願意護送「英大統領」找到女王,只求見到女王,給一個引薦機會。一個有心套磁,一個順水推舟,自然順利達成協議。

「嘩啦。」一聲車簾子被掀開,厲含羽驕傲不耐的聲音傳出,「還不上來?難道讓我等你嗎?」

穆先生脾氣很好的樣子,曼聲道:「來了……」

王進親自扶他上車,看他從容進入車內,銀面具下唇角猶自微笑一彎,似羞似邪,說不出的好看,他卻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他抬頭,看見天際雁字成行,喃喃道:「又一年冬了……」

……

厲含羽佔據了馬車內最好的位置,不耐煩地等著自己的「屬下」,想著這人磨磨蹭蹭,回頭一定要好好教訓才對。

王進要他交好女王屬下,他卻不以為然,他覺得女王身邊的人都是一群狂徒,自己日後要想在女王身邊站穩腳跟,必須先鎮服這些人才行。

如果能收服這些人,得他們擁戴,或者自己將來取代女王也不是不可能,女人,要做什麼王……

簾子一掀,穆先生進車來。

他昂起下巴,正待給對方一個高傲疏冷、令人心生敬慕的形象,忽然覺得四面空氣一冷,忍不住激靈靈打個寒戰。

這個寒戰一打,什麼高貴,什麼氣質,什麼想好的下馬威,都沒了。

他抬頭,車內光線幽暗,只看見對方身形輪廓,但這一眼,和剛才馬車下的感覺已經截然不同。

這身影竟如山嶽巍巍,渾然壓下,馬車內不大的空間似乎被擠壓,他覺得呼吸困難。

那人隨意抬頭,看了他一眼,開闊額頭下一雙眉淡淡飛起,而眼神如劍亦如電。

他心神一窒,只覺心臟也如被劍穿透。

馬車兩個座位面對面,穆先生坐在了他對面,那種壓迫的感覺稍稍淡去,他喘一口氣,想開口說話,為自己扳回一層面子。

還沒開口,穆先生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又窒住,只覺得這一眼,似剝開他皮,拆開他骨,看到他血肉筋脈裡去。

只一眼,他連血液都似凍住。

這一眼裡似乎滿滿情緒,又似乎根本沒情緒,似天神看見一隻討厭的螻蟻,有心不計較,那小東西卻在自己腳前張牙舞爪,礙事礙眼。

所以有點厭煩。

他喘一口氣,忽然想下車。

直覺告訴他,不能在這車裡和這人共座,否則僅僅這氣場,也能將他壓死。

下車之前,他想說一句話,給自己掙回點面子。

「你……」他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

穆先生頭也不抬,伸指一劃。

他從腳尖到舌尖一麻。然後便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底,迅速地蔓延上來。

是真實的冷,彷彿冰雪漫過膝頭,他一低頭,便駭然發現真有冰雪,自腳面,閃電般地向上堆積,頃刻之間,將他下半身凍住!

他大驚,張嘴欲待呼叫,對面穆先生又是一指。

「別,」他輕聲道,「別髒了我面前的氣息。」

厲含羽看見他指尖晶芒一閃,一隻冰棱已經悄然生成,可以想見,只要他發聲,這冰棱就會射入他咽喉。

他再也不敢發聲,眼睜睜看著那冰雪,過了膝蓋,爬上他大腿,一直凍到了他腰部。

他整個下半身,被裹在一片寒氣徹骨的冰雪中。

這樣凍,他會癱瘓!

心驚恐懼,卻出不得汗,連汗腺都似被凍住。

對面,穆先生卻姿態從容,甚至從袖子裡掏出一本書來看。他的手指有時候會忽然發紅,他便伸手在厲含羽膝蓋上擦擦,好像那是他的人體冰台一般。

車廂裡漸漸只有格格之聲,那是厲含羽被凍得上下牙齒打戰之聲。

車窗忽然被敲了敲,厲含羽大喜,只要有人發現,他就不會被凍殘廢了!

穆先生看也不看他,抬一抬手,座位旁一床毯子,蓋上了厲含羽的膝蓋。

厲含羽想哭。

窗子一掀,現出景橫波斑駁的臉,她笑吟吟地道:「路上打尖,你們是下來吃飯,還是在車裡吃?」

「下……」厲含羽出口的半個字,被穆先生截斷。

「勞煩姑娘,將飯送上來吧。」

景橫波笑得很是不懷好意,拎著飯籃上了車,也不看穆先生,一屁股坐在厲含羽身邊,一伸手搭住了他肩,親親熱熱地道:「厲公子,想吃什麼?你受了傷,要不要我喂?」

她有心噁心厲含羽,也有心不搭理穆先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穆先生,總讓她有深深的威脅感和無力感,這種處處被壓制的感覺不大好,她也總想著扳回一成。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看他不爽,大大不爽。

厲含羽偏開頭,避開她的臉,看表情似乎想罵,卻又忍住,吭吭哧哧地道:「……罷了……你要麼先給穆先生吃……」

他怕穆先生被激怒,等下再整他,這人看不出喜怒,但可以確定的是,穆先生絕對不喜歡他。

「他呀。」景橫波看也不看穆先生,嘴一撇,「他不吃這些普通食物的,人家愛吃人肉。」

厲含羽激靈靈打個寒戰。

對面一直沉靜看書的穆先生,放下書,看了那飯籃一眼,厲含羽覺得身上更冷了。

「那……那你喂我……」他忍住噁心,忽然想到了一個脫困的辦法。

「好呀。」景橫波眼底閃過一抹詫異,依舊笑吟吟打開飯籃,端起碗,一邊端碗一邊搔臉,臉上藥物導致的皮屑,紛紛落在碗裡。

她側身背對著穆先生,穆先生看不見這個動作,厲含羽卻看得清楚,胃裡頓時一陣翻騰,險些要吐出來。

他卻不敢吐,要吐就會吐在對面穆先生身上,何況他還指望這個噁心的女人,幫忙脫困呢。

「來,張嘴。」景橫波聲音親暱甜膩,柔得似乎要滴下水,舉起一勺飯,遞向厲含羽嘴邊。

兩個男人她都看不順眼,能一起整了,多好。

厲含羽表情像是想死,但不知為何,竟然真的苦著臉,把飯給吞了下去,一邊吞一邊給她打眼色,狀如抽筋。

穆先生不說話,也不看書了,只靜靜看著她。

景橫波忍住背後目光的刺痛感,同時也奇怪,厲含羽為什麼也在忍?他不是應該立即大罵她,推開她嗎?

他的眼色怎麼總向下?

這車內,一定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了。

她目光一垂,看見厲含羽腿上的毯子。

這天氣還沒冷到需要蓋毯子的地步,問題,就出在這裡吧?

她抬起眼,就看見厲含羽祈求的目光。

她依舊笑著,似乎沒懂厲含羽目光的含義,手忽然一顫,夾著的一隻鴨腿滑落地上,她急忙去撿,連聲可惜,「哎呀這鴨腿好香呢,可不要把地面沾了油……哎呀怎麼覺得有點冷……厲公子你毯子要掉了……」

她伸手要去掀那毯子,厲含羽眼神驚喜。

對面穆先生,手指一抬。

景橫波在一霎間聽見了一點細碎的聲音,身周隱約有點熱,她猛地掀開毯子。

毯子下,是厲含羽著長袍的腿。

雖然馬車內光線有點暗,但可以確定,沒什麼明顯異常。

景橫波有點發呆。

厲含羽臉上的肌肉,卻在這一刻,緊緊湊在一起,似乎正在遭受巨大痛苦,卻不能說不敢說。

景橫波正盯著他的腿出神,也沒注意看他的臉。

對面,穆先生微微一笑道:「兩位,飯喂完了?能否讓開些,我看不見書了。」

語氣溫和平靜,景橫波霍然轉頭,盯著他。

穆先生銀面具下唇角,一抹優美弧度,恰到好處。

她的莫名煩躁又來了。

看見他這樣笑,她就煩躁。

她一把拎起飯籃,轉身下車,經過穆先生身邊時,塞給他一個酒壺,假笑。

「你最喜歡的東西,一定要喝哦。」

他接了,接的時候手指相觸,兩人都一讓。

景橫波嘩啦一聲掀開車簾,下車去了,車內兩個男人,再次面面相對。

厲含羽臉上的抽搐,更厲害了,他猛地掀開了自己的袍子。

袍子下的冰雪,已經沒有了,但只有他知道,還有一線冰雪仍在,在……褲襠中間。

就在剛才,景橫波掀開毯子一瞬間,厲含羽正在歡喜,忽然只覺腿上一鬆,冰雪消失,下一瞬間,一股極致的冰涼,自下而上攢射,直射向……最重要的部位,緊緊凍住。

那一霎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現在,他驚恐地盯著對面的穆先生。

穆先生已經擰開了酒壺壺蓋,一股酸酸的氣味衝出,是醋。

穆先生好像沒發現一樣,當真喝了一口。

喝一口,看一眼厲含羽褲子,一笑。

唇角弧度平靜,厲含羽卻覺得連骨頭都被笑寒了。

馬車靜靜,光線幽幽,酸氣刺鼻,兩人對坐。

一人僵坐如偶。

另一人斜斜倚壁,舉著醋壺,喝一口,看一眼對面,一笑。

喝一口,看一眼,一笑。

……

從關家川到丹棱山,大概有一百多里,平常快馬,一日夜便到,但因為用了馬車,又走了比較隱蔽的道,路上大抵要三四日。

因為要隱藏行跡,所以王進決定不在鎮村投宿,這日天黑後,就在一座矮山旁的背風處,停車休息。

厲含羽得了穆先生批准,可以下車來放水——穆先生當然不會允許他弄髒了馬車。

厲含羽避到一處山坡後,好半天才解決了問題——快凍壞了。

他抖抖索索地繫上褲子,環顧曠野,盤算著現在逃走合不合算。

逃吧,王夫夢就會破滅;不逃,難道真要被那可怕的人凍成太監?

他甚至連求救都不敢,他一下車,身上的冰雪就消失,沒人會相信他的話。這一群人,本來對他就不怎麼樣。

厲含羽向曠野走上幾步,又停住,停一會兒,跺跺腳,又走,走了又停。

如是三番,猶豫糾結。殘廢威脅和榮華大夢,推撞他徘徊不休,不知取捨。

忽然一顆石子砸在他頭上,他抬頭,就看見樹上一縷夢一般的絲綃,正垂在他頭頂。

這一縷絲綃,頓時將他的眼神擦亮。

他立即抬頭,就看見頭頂樹梢,探下來那張如桃花灼灼的臉。

這張臉令他心花怒放,險些熱淚盈眶——女王果真對我情根深種唸唸不忘,接連兩夜來看我!

「嗨,今天過得好嗎?」景橫波笑吟吟和他打招呼。

厲含羽迷離的眼神稍稍聚攏,想到今天的日子,激靈靈打個寒戰,趕緊道:「日夜思唸著姑娘,怎麼能好呢。」

「真的?那麼我想要的東西,你為我準備了嗎?」景橫波攤開手掌,她實在受不了和這個男人唧唧歪歪,乾脆直奔主題。

「弄好了。」厲含羽掏出幾張紙,這是他帶了筆墨,中午藉著解手之便,在河邊石頭上趕出來的。

景橫波跳下樹來接,厲含羽卻忽然將手一縮,將紙背在身後,笑道:「我如此辛苦為你寫了這些,你不打算獎賞我什麼嗎?」說著微微偏過越發腫如豬頭的臉,似在等待一個小鳥依人的擁抱。

景橫波只想找一堆人把他給爆了。

她身子一閃,到了厲含羽身後,抽走那幾張紙,揣在懷裡,正考慮是給他一個屁股墩,還是繼續玩玩他的時候,忽聽身後異響。

她一回頭,就看見身後,車馬聚集休息的地方,有十幾條黑衣蒙面人影,持刀劍飛閃而來。

此時宿營地其餘人已經被驚動,紛紛起身呼喝應戰,馬車裡的穆先生還沒動靜。

景橫波腦中靈光一閃,撲向厲含羽,伸手猛地將他一推,大叫:「先生,快逃!」

她原本離戰場還有點距離,但這一聲高喊,立即驚動了刺客,人影連閃,齊齊向厲含羽方向撲來。

厲含羽沒想到事態忽然急轉直下,愣在當地,景橫波踹他,「快跑呀!」他一回頭看見刺客當頭撲下,只得拔腿就逃。

他輕功居然不錯,幾個錯身已經閃出幾丈,刺客從景橫波身邊掠過,看也沒看她一眼。

景橫波嘖嘖讚歎:「逃跑功夫不錯!」

然後她拍拍衣裳,回馬車那裡去了。那裡還有一些人在接戰,王進迎上了一個高大蒙面黑衣人,你來我往打得正歡。

景橫波看了一眼,掠過馬車,手一拂,馬車軸承的一根楔子掉落。

她上了馬車,車廂裡,斜倚著車壁看書的穆先生,放下書來。

景橫波靠著車門,抱臂似笑非笑看他,「外面打得天翻地覆,明明衝著你來的,你倒有閒心看書,就不怕這些人擋不住?」

「擋不住不是還有你?」穆先生唇角一彎,對她招招手,「來。」

景橫波不想理他的,卻還是坐下來,看他伸手抽出桌面暗板,裡面居然好幾個暗格,每個暗格里,各自裝著些下酒的小菜。他又變戲法地般,從桌肚下取出一壺酒。

景橫波目瞪口呆看他慢條斯理地擺好小菜,居然還有兩個酒杯,明擺著要對酌的架勢。

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就算主要刺客被自己利用厲含羽引走,很快也會發現趕回來,這時候他要和她喝酒?

「你哪來的酒菜?」愣了半天她又問了個根本不重要的問題。

「下午路過市鎮,請人幫忙買的。」他對她揚揚酒壺,「原來的酒味兒太特別,換了。」

她絲毫不做賊心虛地嘿嘿一笑。

穆先生給她斟酒,手腕穩定,酒液一線清冽入瓷杯。

外頭有慘呼淒厲,他聽而不聞。

「砰。」一聲,不知誰的武器脫手,擦撞在車身上,車身重重一晃。

他手腕一動不動,最後一滴酒液在杯麵上濺一滴圓潤酒珠,圓滿。

他將酒杯輕輕推給她。

景橫波抬頭看他,他眼波澹澹,清如萬里湖面。她看不見這湖方圓如何,深湛幾許。

接過酒杯,她很想一飲而盡,將此刻心中萬千情緒沖沒,但她最終只是,慢慢抿了一口。

她已漸漸學會控制情緒,只在適合放縱的時刻放縱。

酒液辛辣,入喉如刀,沿咽喉如火苗躥下,到了腹中騰一聲,燃燒。

「夠勁!」她忍不住贊,抬起眼來,一霎已面如桃花,眸中盈盈如秋水。

他見狀輕笑:「你酒量似乎不怎麼樣。」

「誰說的?」她不服氣,「我這輩子就只醉過一次!」

「哪次?」他低頭斟酒,語氣漫不經心。

她一頓,眼前掠過楓紅葉綠,笑顏晏晏,一瞬間場景變,幽暗馬車,對面男子銀色的面具閃著冷光。

物不是,人也非。

不提也罷。

「忘了。」她道。嫌他倒酒太慢,抓過酒壺就倒。

「唰。」一聲,什麼東西飛過來,砸向車窗,他手一揮,那東西在即將穿過車窗時,倒飛了回去,嘩啦啦一蓬鮮紅血珠,噴在窗紗上。

景橫波看見那是一隻斷手,她一陣噁心,手中一顫,酒液灑了幾滴在桌上。

她有點慚愧,比起定力,她似乎差了眼前人一籌。

難道這一場戰鬥中的對酌,就是為了考考她的定力?

穆先生忽然伸手,蘸了桌上酒液,開始畫圖。

沒畫幾下,景橫波眼睛就亮了,這似乎是什麼地圖,一格一格的,又似乎是什麼勢力劃分,難道是三門四盟七大幫在玳瑁的勢力分佈?

果然穆先生道:「三門四盟等掌控玳瑁,明面裡的地盤很清楚。但上元城有些地方,卻是諸家都不能爭,沒有爭的要地……」

他列出了幾個地方,景橫波用心記住。

「主要堂口在這裡。」穆先生拈起茴香豆,一顆顆地填進那些格子裡。

「王宮在這裡。」景橫波拿起一塊牛肉,擱在地圖後方。

兩人填著豆子,排著牛肉,喝著小酒,外頭砰砰乓乓近在咫尺,似一曲別開生面入陣曲。

景橫波面前一排茴香豆,死死堵住了通往牛肉的路。

「我想吃牛肉。」她伸筷去夾。

他手指一彈,茴香豆飛起,擊落了她的筷子。

「想吃牛肉?先問問茴香豆同不同意?」他微笑,「每顆豆子都覺得,自己和牛肉炒一炒,才能成就一盤大菜,怎麼能讓你先把牛肉給搶了?」

「是嗎?」她笑,「我把豆子都吃了,不就行了?」

她伸筷去夾豆子,他卻傾倒桌面,豆子骨碌碌滾動,夾不起來。

她猛地一拍桌子,豆子齊齊飛起,撞在一起,但牛肉也飛了起來,她一手將豆子都抄在手裡,大笑起身,用嘴去夠牛肉。

「我的!」她嚷。

馬車卻在此時忽然一震,向前一歪,景橫波一口將牛肉叼在嘴裡,卻已經控制不住身形,啪一下臉貼在了穆先生臉上。

她瞪大眼睛。

眼前是銀面具,生冷的,堅硬的,咯得她鼻子生痛。

銀面具下的唇,卻不可思議的柔軟,微涼的,薄薄的……

哦不那是牛肉。

兩唇之間,還隔一塊牛肉。

她背後什麼架子倒了,正壓在她背上,馬車也歪了半邊,但卻沒有倒下去。因為她先前防備著刺客推馬車,拆走了軸承零件,馬車只會倒,不會滾動。

她動彈不得,正要先把身後架子挪開,他忽然張開嘴,把那塊牛肉給吃了。

牛肉給吃了……

吃了……

她腦筋有一瞬的短路。

吃完牛肉……就是唇……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下一瞬,似有意似無意,他的齒已經將她的唇,捲進了自己唇裡。

清甜馥軟……

她一驚,急忙向後拽,也不怕這用力扯破了自己的唇皮,他似乎輕輕一笑,咬了一咬她的下唇,微微帶點力度,似一個懲罰,然而傳到全身,卻是一陣酥癢。

她禁不住微微一顫。

眼下的唇,晶瑩淡紅,如糖果色,想不到男人的唇,也可如此誘惑。她覺得美,卻沒有多看,微微偏轉了臉。

他目不轉睛望著她,眸中有種奇異的緬懷般的神色,手一揮,她背上一輕,架子移開。她立即起身,呼出一口長氣,搓搓臉,將表情調整回坦然正常的模式。

「咳咳。」她咳,思考著該用一句什麼樣的話,既表達對他的譴責,又可以避免重提剛才的尷尬事件。

她不能責怪他偷香——是她壓下去的,他只是吃牛肉而已,吃的過程中無意中碰到她的唇而已,這種事如果和他糾纏下去,吃虧的保證是她。

他卻夾了一塊牛肉,閒閒吃著,還對她讓了讓,道:「味道很好。」

什麼味道很好?

說味道很好就說味道很好,幹嘛盯著她的唇?

景橫波覺得這個人,看著謙謙君子,實際上無恥惡棍。

她怒氣衝衝地坐下來,惡狠狠盯著他,一揮手,將一個撲向馬車車窗的刺客,給摔出了三丈外。

慘呼聲裡,穆先生神色不動,讚道:「陛下神功,非同凡響。」

「你知道我是誰?」她眯起眼睛,神情並不太意外。

「我在帝歌有眼線,知道陛下擅長輕功和內功。」他笑道,「沒想到擅長得如此驚世駭俗,實在大開眼界。」

景橫波的瞬移和控物,在大荒武人的眼裡,不外乎也就是高深輕功和內力的展示,這麼說倒也正常。

景橫波並不奇怪穆先生能猜到她,自從她報出英白的名字,就等於告訴了他她的身份。

但她比較關心,玳瑁其餘的江湖勢力,有多少人猜到她目前在哪裡。

「三門四盟等人,並不太清楚你的情況。」穆先生似乎是她肚子裡的蛔蟲,總知道她想知道什麼,告訴她,「玳瑁離帝歌太遠。這些江湖人盤踞此地,自尊自大,只想著自己的三分地盤,不太關心遙遠皇城的動向。尤其你在他們看來,不過是個被放逐的失勢女王,連護送軍隊都沒有,他們沒有興趣研究你這人怎樣。如果不是你手下那批新收的人,以及你和七殺的關係,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只怕你還沒進玳瑁,他們就派人乾脆將你幹掉算了。」

「那也要能幹得掉。」景橫波冷笑。

「敵人輕敵是好事。」他用筷子指了指她,「輕敵者,自損實力三分。」

她明白他也是在告誡她,翻了個白眼,卻沒辯駁,想了想道:「你剛才告訴我,茴香豆們太多,如果都擠在路上,我想要獲得王權會很難。唯有讓茴香豆們自相殘殺,才能真正清理了玳瑁。是這意思吧?」

他端過一隻碟子,碟子裡四面香糕,中間一顆糯米球。外頭喊殺激烈,不斷有人體撞在車身上,碟子裡糯米球四處滾動,卻始終無法衝出香糕的阻擋。

她伸筷,夾走了香糕,糯米球滴溜溜滾進她嘴裡。

「玳瑁族長並非庸才,只是限於局勢,不得不龜縮王城之內,以重兵作甲,和眾多豺狼長期對抗。」他道,「困久了,外頭的籬笆結了一層又一層,越來越衝不出去。想要自由,非得有人從外面,大力破局。」

她鼓著兩腮,一邊艱難吞嚥一邊拚命點頭,臉色漸漸漲紅——糯米球太黏,塞住了。

他探身過來,伸手一拍,她咽喉「咯」地一聲,噎住的東西嚥了下去,頓覺渾身舒暢——如果被一顆糯米球噎死,她會不會成為大荒史上最杯具的女王?

正要道謝,忽然發現他的手還停留在自己胸口——剛才他拍撫她胸口順氣來著。

「嗯?」她用眼光盯住了他的鹹豬手,提醒他做人要自覺。

「哦。」他不急不忙,拉了拉她衣領,將上頭一個先前不小心鬆開的扣子扣好,才從容將手收了回去,道,「夜間冷,領口敞開小心著涼。」

景橫波覺得他真心想說的話也許不是這句。

穆先生已經轉了話題,比先前更從容地道:「玳瑁族長也是個糯米球,小心沾上,嚥不下甩不脫。」

一談正事,景橫波就忘記腹誹,想了想,問:「你的意思,我要做這破局之人,但也要防止自己和玳瑁族長打交道過程中,被他利用,腹背受敵。」

他微笑對她舉杯,眼神讚賞。有種女子終長成的欣慰。

她咕咚嚥下一杯,酒壺不知何時到了她這邊。

桌上的菜一片狼藉,茴香豆滿桌亂滾,牛肉東一片西一片,糕點碎成了屑屑,酒不知不覺見了底,不過他從頭到尾只喝了自己斟的第一杯。

「想用什麼樣的方式,在玳瑁出場?」他將剩餘的菜歸整到一個盤子裡,舉杯笑問她。

對面的女子,不知何時已微醉,星眸朦朧,鬢橫釵亂,雙頰泛一抹淡淡桃花色。

車身搖動,又一個人撞過來,一張臉滿面猙獰之色,探進了車窗。

她一把端過碟子,啪地一聲蓋在那人的臉上,手一揮,那人滿臉鮮血,倒飛出一條凌厲的弧線,撞在三丈外一棵樹上,滿臉菜餚四濺。

慘叫聲裡,她氣吞山河,大聲一笑。

「我要最霸氣的出場,告訴他們,誰才是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