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他空著的手掌微微抬起,劈空一道掌力迎上,掌風炙熱,明顯陽火性內家真力。
從後趕來的納木爾唇角一抹冷笑——天門內力,天下至陰,不是這些普通的陽性真氣可以對抗。
他卻沒有看見,穆先生抓著石頭的那隻手,悄悄一抬,指甲微裂,一抹冰雪晶光伴隨幾滴渾圓血珠,飛射而出。
合力馭冰劍的三名記名弟子,注意力都在那掌風之上,齊喝一聲,狠狠揮劍下劈,要將這一掌風,連同穆先生這個人,都一劈為二。
冰劍凜冽,將及頭頂。
景橫波在底下聽得聲音不對勁,急聲道:「怎樣了怎樣了……」揮手對空用力,想要將上頭的殺手給揮開。
忽聽「卡嚓」一聲。
聲音很低。
不斷延伸的冰劍,忽然在穆先生頭頂停住。
那三名弟子一怔,還沒明白到底發什麼什麼,忽最前面一人驚聲道:「劍!」
三人低眼,就看見最前面那人手中長劍,忽然佈滿了冰紋,冰紋從劍尖開始,閃電般延伸,似一條細小冰龍飛快前游,嚓嚓幾聲微響就到了劍柄。整柄劍一片霜白,彷彿劍尖前冰雪,都在極速倒退反噬。
握劍的人只覺得手中徹骨冰寒,比自己能發出的冰寒之氣不知道冷了多少,凍得他立即血液麻痺,想甩劍,劍卻已經黏在了手上般,甩不脫。
那股冰霜嚓嚓幾聲,凍裂了劍柄,繼續向上蔓延,嚓嚓一聲,他眼睜睜看見自己的手腕凍掉了。
凍掉了居然還不知道痛,他看見自己傷口的血液,也在一瞬間凍成了血色霜花。半截殘劍貼在他胳膊上,嚓嚓幾聲竟然又凍出了劍身的形狀。
那劍身赫然向著他胸膛方向凝結!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更高手段!
他驚得心膽俱裂,想退退不了,想叫叫不出,嗤一聲微響,殘劍凝出一截透明的冰劍尖,穿過了他的胸膛!
穿過他胸膛的冰劍變成血色冰劍,凝結之勢未絕,哧哧兩聲輕響,再入後面兩人胸膛!
一劍穿三人。
不過閃電之間。
此時穆先生右手的掌風也到了,炙熱的,一看就是陽剛真氣的掌風。
轟然一聲,掌風將已死的三人拍倒,長劍和冰劍都碎裂,那些血色凝冰瞬間氣化。
煙塵漫天裡,穆先生一把將景橫波甩上去,自己也隨之躍起,「走!」
「呼」一聲響,劈空掌力將煙塵散盡,納木爾身影出現,一眼看見溝下已經沒人,臉色陰霾。
他轉身衝回那三具屍體身邊,三人臉上駭然驚懼之色仍在,大張的嘴似乎想喊出什麼秘密,但已永遠來不及。
納木爾心頭煩躁,又先入為主,只以為三人死於那陽剛掌力之下。隨便翻動了一下屍體,也沒看見胸膛上的傷痕。
冰劍太薄,瞬間融化,連血都沒流多少。
納木爾只以為這三人死於那陽剛劈空掌力,心中滿滿不可思議。
以往在山上,聽門中長老管事們論大荒,那口氣,大荒武林都是螻蟻,天門隨便出個弟子,都足可碾壓整個江湖。
所以天門弟子受命下山,大多信心滿滿,睥睨眾生。天門是世外宗門,那些凡夫俗子,不值一顧。
然而今年的很多事,都令人意外,讓人覺得,天門的自我感覺,是不是出了差錯。
先是耶律曇莫名受傷,影響了藥壇長老的試驗;再是記名弟子及其隨從的不祥的失蹤,天門歷史上首次出現下山弟子失蹤的情況;然後是自己,十年來首次派出的外門弟子,算是天門的難得重視之舉,不想圍攻一個傷者,一個病人,竟然折損了這麼多人,還沒沾著別人一個毫毛。
這大荒,變天了嗎?
納木爾慢慢站起身來,腳一抬,將三個同伴屍體也踢入溝內。
廢物不值得好好安葬。
廢物死多少沒關係,但必須完成任務,否則他自己,也不過是填溝的糞土。
夜色裡他聲音狠戾。
「繼續追!」
……
夜色深濃,小山裡很安靜,只能偶爾聽見隱約的格格聲響。
景橫波和穆先生,等人走掉後,從溝裡爬了出來。
剛才他們做了個假動作,隨即又翻到了溝下。根本就沒離開。
這些人眼見同伴死亡,心煩意亂,下意識會繼續尋找,不會想到他們還在腳下溝裡。
九重天門的人,論起手段和實力,其實真不算差,但問題是他們江湖經驗太差。一些瞞不過老手的伎倆,玩他們綽綽有餘。
不離開還有個原因,是景橫波的身體越發差勁了,她已經沒什麼力氣瞬移,因為不可控制的寒冷,她上下牙關在輕輕碰撞著。
她四面環顧,山不大,山腳下有小村,隱約可見星點燈火,也不知道為什麼時候鄉村還有人亮燈。
山林中可見到處搜尋的白影,速度很快,乍一看會讓人以為孤魂野鬼出沒。
她看看穆先生,他的氣色也不大好,比先前更萎靡了些,她猜可能是剛才出手的緣故,雖然她沒看見他出手,但一霎殺三人,這種手段,想必牽動了內力。
老實說現在情況不妙,她暫時失了能力,穆先生不良於行。山小且矮,能躲藏的地方很少,出了山就是更加空曠的原野。
怎麼辦?
「那邊有個山洞。」她道,咳嗽兩聲,「咱們去那避避。」
那山洞很小,也沒什麼遮蔽,看上去實在不是什麼躲人的好地方,然而他道:「好。」
她避開了他的眼光,想要背起他,他卻按下了她的手,帶著她縱身而起。
手掌在一路樹木上輕按,他飄飛的身形輕若無物,完全看不出殘疾。
景橫波記得以前看過一本武俠小說,其中一個男主就是身有殘疾但是輕功極好,以手代腿,行遍天下。
果然一切想像都會有事實來證明。
他將她帶到洞邊,那洞不大,是個下行洞,底下黑幽幽的,看著挺□人,但洞壁入口處不遠,有個拐角,正可以躲下一個人。
那個位置極其巧妙,在洞外的人點火把是看不見的,走進來也不一定能看見,會首先被下洞吸引走注意力。
可惜的是只能容下一人。
她抱緊了雙臂,止住一陣顫抖,忽然驚喜地對他道:「看!那裡有個出口!」
他扶住洞壁,探頭去望。
她忽然將他一推。
他猝不及防,一跤跌下,順著濕滑的洞壁就往裡栽落。
他似乎還想起身,景橫波拔刀就砍。
「瘸子!殘廢!累贅!」她一邊砍一邊大罵,「你拖累我還要多久?姐還生著病!姐一個人早跑掉了!還得背著你這廢物!」
「你……」他的話音被她瘋狂的砍刀聲打斷,他只得向後滑退,洞內地形狹窄,她的刀也揮舞不開,刀刀都砍在洞壁上,雖然沒什麼力氣,也砍得聲勢兇猛,草葉紛飛,一幅不砍死你不罷休的凶悍模樣。
他定定地看著她,黑暗的洞裡彼此都看不清眼神,她劈得那麼兇猛,他卻忽然伸手來拉她,她的刀險些砍到他手腕,她只得趕緊自己滑個踉蹌,刀當地一聲擊在洞壁上,她驚出一身冷汗,心道這人看似溫和,性子強得很。只得狠狠心一腳蹬在他膝蓋上,罵道:「別碰我!誰知道你把我灌醉,安的什麼心!你再上前一步,我先殺了你!」
他被蹬得向後一倒,撞在洞的最裡面,他一時出不來,她的刀也砍不到。
她這才搖搖晃晃耍了一個刀花,一刀砍在他面前的石壁上。
「救你到現在,我夠意思了!下面各走各路,別再拖累我!再賤!吃人肉的瘸子!」她揣起刀,轉身便走,「有種你爬著跟來!」
身後沒有動靜,她咬咬牙,向前走,走不了兩步,終究忍不住回頭。
他靠著洞壁坐著,手指扣著冰冷的石壁,黑暗中只有他的眸子在發光,幽深而亮,似天盡頭,雲霧裡半掩的星辰。
那目光裡有太多難言的意味,說不出。
剎那目光交匯,兩人都似顫了顫,他直起腰,她卻霍然轉頭,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一出洞口她就一個踉蹌,趕緊扶住山壁,生怕這時候倒下去,就前功盡棄了。
身後沒什麼動靜,他沒追出來,她心中酸酸脹脹不知是什麼滋味。
剛才那一推,一罵,一頓砍,挺傷人的吧?
呵呵,傷人就對了。
也不求瞞過他,就只求傷他一刻。只要有那麼一刻他受傷,不立即追出來,她就可以走開。
累贅……
她心中苦笑一聲——馬上她就要成為累贅了……
她咕噥一聲「姐罵人還是挺有天賦的……」吸一口氣,勉力做了最後一個瞬移。
眼前一黑,再睜開眼時,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
目光向前,可以看見一些屋子,是那個小小的村落。還可以看見村落裡,白色的人影出沒,那些天門的弟子,自然不會放過對這個唯一可藏人的村落的搜查。
她苦笑一聲,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連瞬移都移出問題。移到敵人面前。
她再也走不動了,疲倦地在旁邊的草叢裡坐下來,她想趁敵人還沒出現,養精蓄銳。
她想積蓄點力氣,等下等敵人出現,將他們引到王進那裡去。
穆先生在洞裡藏著,應該很安全,總比他一個有傷且行路不便的人,還得帶著一個生病的她好。
穆先生的身體確實不好,她看得出。雖然他努力掩飾,但他氣息不穩,根本不適宜出手。
也許這人很厲害,但此時也不是他的最佳狀態。
那又何必死拖在一起。
她抬頭望望天,見鬼,今天還沒有明月,她的明月心法,在月明天氣最好調動。
村子裡有些騷動,似乎很熱鬧,那些白衣人在暗處搜查,並沒有驚動村裡的人,從景橫波的角度看過去,還能看見有幾處屋舍,簷下垂著深紅的燈籠。
這時節不年不節,怎麼掛起了紅燈?
小道上忽然傳來腳步聲,惶急雜亂,來人沒有武功。
她探頭出去,就看見一個紅衣少女,在道路上提著裙子奔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
她從景橫波身邊跑過,紅裙子裙襬刺繡鴛鴦。
景橫波心中一動,輕聲喊:「喂!」
那少女沒提防身後有人,本就緊張,聽見這一聲立即絆了石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她也不爬起來,就地用袖子摀住臉,哭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們打死我算了!我死也不要嫁那個傻二呆子……」
景橫波起身,慢慢走近,看清少女紅繡鞋鴛鴦比目,紅羅裙雙鳳呈祥,果然穿的是嫁衣。
她若有所悟,想起這片大陸有凌晨接親的風俗。
忽然想起自己剛剛穿越時,也曾遇見凌晨的花轎,還曾借人家花轎躲過耶律祁。
世事兜兜轉轉,此刻想來恍如隔世。
看這姑娘的造型,可不是當初那個喜氣洋洋的新娘,明擺著是要逃婚的。
她輕輕地走近,蹲下身,去扒那少女的喜服。
那少女驚得霍然抬頭,看見她的臉不禁一怔,待要掙扎,她已經輕輕按住了少女的肩。
「來,我代你上花轎。」
……
片刻後,小村裡傳來驚叫聲。
「跑了!快追!」
「天黑,出村就一條路,二丫頭跑不遠,追!」
步聲雜沓,一群村人追出村來,順著小路的方向向前。
村旁樹梢上,有白色的人影漂浮著,納木爾冷笑看著下方,臉上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厭倦。
他剛才已經看過了全村,包括那個哭哭啼啼的新娘,知道這姑娘將要嫁給一個傻子,以換取兄弟能娶傻子的妹妹,姑娘不肯,跑了。
「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各種身不由己,各種由人掌控……」他似乎悲憫地嘆息,「這就是凡人的悲哀……」
他目光在那姑娘身上落了落,想了想又道:「這凡間的女子,倒還是有不錯的。」
他飄過樹梢,準備帶人把附近再搜一遍。
……
村裡的人追出小道,果然沒多久,就在路上看見踉蹌前行的「二丫頭!」
一眾人等加快腳步,撲上去將二丫抓住。二丫在他們手中軟軟地垂著頭,似乎認了命,還在低低抽噎。
跑在最前面的是二丫的大哥,那強壯青年一把抓住二丫的肩膀,劈手就要給差點壞了他事的妹妹一個巴掌。
二丫忽然抬頭,盯了他一眼。亂發裡一雙眸子,湛然似有寶光。
二丫的大哥心一顫,手舉在半空竟然沒敢揮下去,一旁早有人把他拉住,勸道:「二丫只是一時糊塗……別打,打壞了新娘子不好看,得歡歡喜喜上花轎。」
那青年撒了手,冷哼一聲道:「跟我回去!再逃,打斷你的腿!」
二丫不再掙扎,被一群人拖了回去,她的身子軟軟地掛在她兄長的臂上,似乎已經懶得再費力氣。
二丫的大哥感覺到妹妹身上灼熱,手心卻冰冷,心中微微有些奇怪,但他此刻只想婚事趕緊成,怕妹妹生病的事再生枝節,狠下心一聲不吭。
這倒正遂了景橫波的心願。
此刻的二丫當然是她,真的二丫正躲在那邊石頭後瑟瑟發抖,不明白怎麼有人肯代人家上花轎。
村人將景橫波拖了回去,人多手雜的也沒人注意她的臉,完了往喜房裡一關,門一鎖,外面圍得水洩不通,等著上花轎。
景橫波進了門,一屋子的姑娘媳婦,她垂著頭,往床上一滾,把被子一裹,臉對著牆裡,嗚嗚嗚哭了幾聲。
她這麼一哭,別人當她正在傷心,心中也頗同情,也不好硬拉她起來了,當下便有幾個和二丫交好的姑娘嫂子,過來坐在她床邊,扶著她的肩絮絮勸解。景橫波此時正忽冷忽熱的難受,哪有心思聽人說話,隔一會哼一聲,乾脆呼呼睡了。
……
月光照亮彎彎的山路,山道上逶迤著吹吹打打的隊伍。
隊伍是來接親的,倒也披紅掛綵,一片喜氣,就是山間漢子的嗩吶吹得不怎麼樣,初冬掛霜的冷夜裡,聽來不覺喜歡,倒有種寂寥的淒涼。
最前頭的一匹劣馬上,坐著迎親的新郎,馬瘦,人更瘦,一張臉也如馬臉,突出兩個混混沌沌的眼珠子。
陪著來接親的鄉親們,不時囑託一句:「大富你坐好,別跌下來。」
「大富不要抽鞭子,馬自己會走,馬是借來的,抽壞了得賠。」
……
有個老者一路走一路關照,神態如對孩童,馬上看上去已經三十好幾的漢子,也如孩童般呵呵笑著。
眾人的神情,幾分憐憫幾分羨慕——人傻且醜,卻有豔福,鄰村的二丫,聽說是個美人呢。
當然,這都是因為大富也有個不錯的妹妹,漂亮又能幹。很快也要嫁給二丫的哥了。
貧窮鄉村,換親是件很正常的事,眾人豔羨著兩個男人的豔福,沒人想過兩個少女的命運,從此陷入悲慘境地。
迎親的隊伍進了村子,樹梢上納木爾遙遙看著,眼底充滿了憎惡。
「這樣的人也配娶親,」他對身邊的隨從道,「我連看都不願多看一眼,可惜了方才那女子。」
「那女子還不錯。」身邊的人討好地道,「配您倒還差不多。」
「胡說!」納木爾不喜反怒,斥道,「這樣庸俗的凡間女子,不過長相尚可,如何就能配上我?」
「是,是,我說錯了,您別見怪。」那人急忙賠罪,「這樣的女子,也只配給您端茶倒水,暖床伺候而已。怎麼能配上天門高貴的外門弟子呢。」
納木爾這才嗯了一聲,道:「話說回來,外面的很多事和我們想像得不一樣呢。當初我們入門開葷的時候,長老們說,給我們提供的女子,都是天下最美的,凡間女子絕無這般的仙姿玉貌。當時倒也覺得確實挺美,如今剛下紅塵,卻已經瞧見不少出眾女子,比如今晚那個,還有這鄉野小村一個普通女子,竟然也有這等容貌,真令人心中生奇。」
「不過巧合罷了。」隨從笑道,「門中長老賜下的女子,無論如何,個個冰清玉潔,並且經過門中精心調教,不是這些鄉野女子可比的。再說這也是長老們的恩賜,能領受就是福分,咱們還沒這福分呢。」
納木爾眉頭一挑,他聽出了這話的提醒之意,換在平時,他就該自省——長老們的恩賜,不該背後非議,給人傳了話,就是把柄。
天門在所有弟子入外門後,便會有一項安慰性質的「成人禮」。安排「聖潔女子」給弟子們開葷。據說這也是某些功法奠基的需要,有些弟子在此之後會直接選擇雙修之法。
不過納木爾今晚心緒煩亂,並不領情,冷哼一聲道:「長老們的良苦用心,我們自然只有深謝的份。說起來,真正不知好歹的人你還沒見過,想當初有人,直接把長老賜下的聖女給殺了。他那聖女,可比我們的美多了,他竟然也能下得了手!」
「殺了長老恩賜的聖女?」隨從們似乎聽見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紛紛發出驚呼。
納木爾又哼一聲,覺得心頭更煩躁了,這大荒比想像中更討厭。自己發覺自己的不如人,更更討厭。
隨從們還沒從驚訝中平復過來,紛紛議論。
「殺了聖女?怎麼可能?怎麼敢!他後來受到了什麼懲罰?」
「死了唄。還能怎樣?別說違背長老們的恩賜,就算輕微違反門規,那也是死的下場,何況這種事!」
「當然是死了!肯定死得很慘!」
……
「你們錯了。」一個聲音幽幽道,「他沒死。還活得很好。」
眾人駭然回頭望著發聲的納木爾。
死一般的靜默裡,納木爾輕聲地、帶點羨慕也帶點憎惡地道,「他下山了。」
眾人再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有人下意識要追問,卻從納木爾的語氣和神態裡,感覺到這必定是天門不可提及的絕大忌諱,別說問,聽都不該聽的。
眾人面面相覷,在濃濃的驚疑感覺中,心中原本牢不可破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天門形象,悄無聲息地坍塌了一角。
是誰?
是誰挑戰了整個天門,給它留下永遠不可磨滅的記憶和恥辱,掩藏在歲月深處,絲毫不能被觸及?
是誰這般挑戰後依舊存在,而天門對此似乎無能為力?
這些掩蓋在堂皇宗門之後的秘密,或許,只有當事人才知。
「我總覺得……」納木爾遙望著黯淡月光下的小村,眼底有種不安的神情,「這事兒還沒完,總有一日……」
眾人激靈靈打個寒戰,不敢接話。
「這事當我沒說過,」納木爾意興闌珊地道,「這邊已經瞧過了,去查另一邊,山那邊還有一個小村。」
「是。」
……
迎親隊伍吹吹打打進了小村,隨即,新娘子被送了出來。
因為怕新娘子逃跑,姑娘嬸子們動作很快地從床上拉起新娘,蓋上蓋頭,塞入轎子,連本地風俗裡的鬧新郎,進門禮都沒要。
新娘子軟綿綿地垂著頭,隨人拉進拉出。一直到進入轎子,都一聲沒吭。
迎親隊伍經過了一處山口,兩個村相距本就很近,只是被一道山梁隔開,過了這山口,就可以看見新郎村子的老榕樹。
山口的風凜冽,捲起路上砂石,隱約似乎咻的一聲響,有什麼東西卷在風裡,射向了新郎。啪地一聲擊在他小腹上。
這些動靜都掩蓋在難聽的嗩吶聲裡。
馬上的新郎忽然哎喲一聲,道:「我要尿尿!」
「快到了,忍忍……」馬旁新郎的叔叔哄著。
「我要尿尿!」
眾人無奈,想著新郎去迎親的時候,大喊要尿尿,只怕更難堪。只得將他扶下來,給他指了旁邊樹林的隱蔽之處,讓他去解決。
大富新郎搖搖晃晃進了林子,剛去解褲帶,忽然看見一個人,慢慢走了過來。
大富停住手,瞪大了眼睛,他沒覺得恐懼,卻覺得自己忽然看見了一個仙人。
那人踏著幽暗的月色,臉上的銀面具也閃著月般光華,烏黑的眸子似永恆的深淵,只一眼便將人攝入。
他抬起手指,點了點。
大富只覺得腦子一暈,天忽然倒了下來。
在喪失意識之前,他只隱約聽見一句。
「我代你入洞房。」
……
在外面等候新郎解手完回來的親屬們,忽然聽見林子裡新郎啞聲大叫:「有鬼!」
眾人一驚,急忙衝入,就看見新郎躲在樹後,驚恐地望著遠處黑暗,瑟瑟發抖。
眾人嘆一口氣,心想大富這傻小子又發病了。
眾人去拉他,大富雙手捂臉,死活不肯抬頭,非說有鬼有鬼,要回家要回家,不肯前進一步,眾人拖他,他卻生出一身蠻力,沒人拖得動。
眾人無奈,最後商量,由隊伍中大富的表弟代為迎親,大富則另外派兩人送回去。
反正那邊對大富的情況心知肚明,解釋一下也不會不接受。
只要聘禮過得硬,沒有新娘不進門。
大富聽說可以回家,當即跑得飛快,護送的兩人追都追不上,大富快步跑回了村子,家中等候的親人們還沒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經一股腦兒跑進了洞房,啪地把門一關。
大富的父親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木匠,所以家中還算殷實,此刻心情愉悅,也沒有去罵兒子,哈哈哈大笑道:「這小子,急著進洞房咧!既然這樣,也別煩他了,等新娘子進門,還是請虎子代著拜堂吧。」
眾人都笑應了,反正傻子兒子誰都明白,拜不拜堂無所謂。只要會睡女人生兒子就行。
喜轎搖搖晃晃,景橫波在轎子裡睡了一覺。
進村的時候,鞭炮炸響,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她霍然睜開眼睛,第一個反應是:鬼子進村了!
她掀開轎簾,看見面前一個小院,三間瓦屋,比剛才二丫家的草房要好很多,看來新郎官家算是村中境況比較好的。
她掀開轎簾,看見一個惇惇實實的少年,由人陪著走過來。景橫波有點詫異,她覺得這少年看起來還好,樸實端正,和那少女挺配,怎麼那少女拚死逃婚也不肯呢?
還有一點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唯獨這個新郎官,臉上表情十分奇怪,幾分不願,幾分憤恨,同時似乎還隱藏幾分希望……這什麼意思?
轎簾一掀,一雙大腳踢了進來,鞋子居然是草鞋——虎子匆忙代新郎,沒換鞋。
泥巴大腳熏得景橫波一讓,抬手輕輕一撥。
她現在不同往日,出手自有巧妙,那踢轎簾的少年被撥得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他不等人扶,骨碌一下爬起,盯著轎簾,聲音悲憤地道:「你……」
他的聲音被一陣鞭炮聲炸沒,有人過來將他拉開,又將景橫波攙出轎子,和她笑道:「新娘子高抬腳,日子紅紅火火!」
前方有熱浪,景橫波軟綿綿地打了個呵欠,覺得好暖和,下意識往那熱源處湊了湊,蹲下來烤火。
……
歡呼聲乍止,鞭炮聲頓時顯得響得詭異,所有人瞪大眼睛,看著新娘子不跨門口火盆,蹲下來烤火。
景橫波烤著火,心中滿意地想,這大荒的婚禮真體貼,曉得冬天凌晨接新娘子很冷,特意備一處火盆給烤火,真人性化啊人性化。
哎,好安靜,好困,抗拒不住的疲憊,她又想睡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見,新娘子烤著烤著,身子開始往前傾,腦袋開始往下栽……
「不好了,新娘子要跳火盆自殺!」有人忽然大喊一聲。
這一聲驚醒眾人,大家急忙跳過去,踢火盆的踢火盆,攙新娘的攙新娘,踢火盆的唯恐不夠遠,一腳把火盆踢到人群中,又是一聲轟然四散。
眾人一邊趕緊滅火,一邊又慶幸——幸虧新娘子自殺動作慢!
這回也不敢來任何禮儀了,眾人趕緊撮著景橫波,腳不沾地地過了門檻,上頭雙親高堂趕緊坐好,儐相急急準備喊拜堂。
那叫虎子的少年,再次被拖了出來,還是一臉古怪地,站到了景橫波身邊。
景橫波腦子一陣一陣的昏眩,心裡知道這是在拜堂,她對這個無所謂,也明白戲必須演下去,上頭風聲轉來轉去,那群人還在附近搜尋。
這兩個小村很明顯,他們一定已經搜過,所以在這裡,暫時是安全的。
她輕輕地笑一聲……拜堂啊,想不到居然會在這裡,和一個陌生男人拜堂,這在大荒,應該算她已經嫁過了吧?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快意——哼,以後你們再騷擾,姐就貼黃牌——此乃虎子氏!有夫之婦,謝絕騷擾!
叫你們一群公子少帥的,喊虎子大爺做大哥吧啊哈哈哈哈。
「一拜天地——」儐相高喊。
她準備拜下去,透過蓋頭的縫隙,看見身邊的少年也是膝蓋一彎……
一彎……彎到了底。
「砰。」一聲,虎子跪下去了,還是對著洞房方向跪的,膝蓋撞著青磚地面,聲音那個清脆。
堂中又是一片死寂,連景橫波都嚇了一跳。
不是說彎彎腰就可以了?至於跪下去麼?
感覺一下周圍氣氛,似乎大家也很驚訝,難道這新郎官,還不懂婚禮規矩?
哦,看著端正,原來是個傻子。
「誰!」跪著的虎子這回沒有立即爬起來,一聲大喊更加悲憤,「誰砸我膝蓋了?」
景橫波:「……」
全體賓客:「……」
虎子的膝蓋似乎傷得不輕,掙紮了幾下才爬起來,一時卻站不直,眼看著這個拜堂,也拜不下去了。
四周有人竊竊私語,在討論著今日婚禮的各種稀奇詭異。
「怎麼辦?」儐相問上頭高堂。
「加緊些,讓新人對拜一下就罷了。」新郎父親甚有決斷。
虎子被扶著站到景橫波對面。他臉上神情更加古怪了,幾分期待幾分痛楚幾分猶豫,眼珠子骨碌碌轉,似乎在緊張地思考什麼。
有人附在景橫波身邊,道:「新娘子你先拜吶。」
景橫波這才知道,敢情古代電視劇上的夫妻對拜,在這裡是不同的,得新娘先拜,新郎還半禮,再新郎半禮,新娘拜下,以示夫君為尊,男子為尊的道理。
拜就拜,她也就拜了,背後有人按著她背呢。
她的腰還沒彎下去,忽覺膝蓋側掠過一股冷風,隨即啪一聲,對面虎子倒了。
腦袋撞在地面上又是清脆一聲。
景橫波一個彎腰的姿勢僵住,回頭看看,後頭是側門,通往明間的新房。
新房裡,此刻應該沒人。
喜堂裡又是一陣鬧哄哄,虎子再次被眾人扶起,他這回似瘋了般,忽然掙開了眾人的攙扶,撲了過來抱住景橫波的腿,放聲大哭:「二丫!二丫!別生我氣!我知道我受報應了!我知道我不肯和你一起私奔,受報應了!我想通了!咱們走!咱們現在就走!你連拜堂都是和我拜的,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人,我現在就帶你走!」說著拖著她,撞開眾人就要跑。
劇情急轉直下,滿堂賓客僵住,景橫波沒有掙扎,微微側身,讓開了身後側門的位置。
她在等。
果然下一刻,一股冷風掠過,啪地擊在身前虎子的太陽穴上,虎子「啊」地一聲仰面倒下,被趕上來的儐相接住。
「快進洞房!快進洞房!」新郎父親顫巍巍喊,新郎母親已經兩眼翻白,暈在了椅子上。
虎子被拖了下去,醒轉之後猶自在喊要和二丫私奔,隨即一陣嗚嗚聲響起,大概被人堵住了嘴。
景橫波有點茫然——劇情發展到這程度,真是風中凌亂,假新娘遇上假新郎,差點被拖走私奔,這要真被拖走,她的計畫就前功盡棄了。
現在也有一個問題,洞房裡似乎有人,還似乎是高手,這高手是誰?十有八九是天門的人!
她被身後一群女子急急推搡向洞房。
洞房的藍花布簾子微微動盪著。
她警惕地盯著那簾子,手慢慢摸向了腿側的匕首。
……
納木爾已經帶人在附近繞了三個圈,將不大的小山翻了個底兒掉,連洞中洞都跳進去找過,依舊沒發現那兩人身影。
他越發煩躁,只覺得心頭似有火在燒。
底下還在辦喜事,他想著剛才看見的那個嬌俏的新娘,居然要嫁給那麼個傻醜之人,就覺得這世上的事情,真是太多不公了。
想當初天門賜下那麼個醜女,他還欣喜若狂,還有很多人羨慕,如今下到大荒,連個傻子醜八怪都比他有豔福。
「納木爾師兄……」身邊的人察言觀色,試探地道,「那村子,要不要再搜一遍?」
「嗯?」他眼神斜斜地飛過來,「不是搜過了嗎?」
「洞房裡也許還藏著人呢?先前洞房沒人,我們沒仔細查。」那人低笑,眼神蕩漾著曖昧的光,表情卻還力持平靜端莊。
納木爾回頭看看他,哈哈一笑。
「你說得也對,」他點點頭,眯著眼睛注視那喜房的紅字,「那我一個人去瞧瞧,你們都不必跟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