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但玳瑁王宮一路點燃燈火,照亮王宮深處,通往黑水澤的通道。
王宮東側,有一處巨大的空場,圍著鐵柵欄,平日那裡總是鎖著,除了專門守衛黑水澤邊緣的守軍和持王令者,任何人不能出入。
明晏城趕到時,就看見那柵欄門已經打開,但不像是好好打開的,有的柵欄已經歪了,像是被巨力擊打歪倒。
那些厚鐵鑄就的柵欄,有的直接翻倒,歪七扭八的柵欄上,掛著好些黑烏烏的東西。
明晏安看清楚那些是什麼東西時,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
而當他再抬頭時,他就看見了那人。
天色將明未明,天色和後方的黑水澤連接,是一片混沌的黑。隱約黑暗深處,有雄壯獸吼,吼出這夜色沉厚肅殺。
黑色背景裡,緩緩走來錦衣的男子。
他長髮如夜色一般黑,青玉簪束起,幾縷飛散在身後,幾縷依貼在頰邊。
他寬袍大袖,一塵不染,錦繡衣襟,在夜色中幽光微閃。
他步態很特別,緩慢徐徐,即使行走於污濁泥淖,也如漫步雲端,屬於宮廷高貴男子獨有的尊貴和翩然。
他的容色,讓自負玳瑁第一美男子的明晏安,也驚覺自己不過一俗人耳。
然而在他那般悠然漫步的姿態前,容色和衣裳,又似乎只是雲外之物,不該為他罣礙。
他便如帝王降臨般,衣袖翩飛,雍容行來,一隻手還拎著一隻黑烏烏的巨大之物,那東西半個身子拖在地上,他如拖一隻小狗般,把那黑水澤凶獸,拖著向面前黑壓壓的軍隊,漫步而來。
背後的黑水澤之上,隱約似有晨曦升起,一線紅光如火團,在他身後猛然躍開。
他周身便如披上霓虹大氅,鑲嵌四射的金光。
他進一步,嚴陣以待的軍隊就退後一步。
他漫步而來。
渡黑海,擒凶獸,披雲霞,采瓊花,含笑嘯兵甲。
明晏安只覺得呼吸都似被窒住。
直覺告訴他,麻煩來了。
因為他認出,那錦衣人手中的狗一般拖著的一大團,正是黑水澤三大凶獸之一,令很多人聞名喪膽的黑螭。
這玩意以狡猾聞名黑澤,可殺不可降服是出了名的。就如他,也能對付,但要像這錦衣人一樣,像拎條魚一樣把這黑螭拎上岸,他做不到。
這王宮裡,只怕三個最高等級的供奉,以及上元軍總統領,都做不到。
更要命的是,這黑螭還活得很滋潤的樣子,嘶嘶吐出舌頭,不斷襲擊周圍的軍士,這也是軍隊不斷後退的原因。
天知道這黑螭沒受傷,怎麼能被收服的?
這麼醜惡的東西拎在錦衣人手裡,他看起來還是很乾淨尊貴。只是表情不大好看。
看見明晏安來了,他才停下,士兵們心一鬆,剛有人要喊話令他投降,就聽見他道:「尺子。」
所有人都一怔。
這人帶人闖入闖出黑水澤,大軍圍困之下,看見此地主人,第一句是要尺子?
這不是來暗殺或者搶劫的嗎?
明晏安也反應不過來,怔怔地看著他,他卻不耐煩了,將手中黑螭一拋,拋到明晏安腳下,道:「不白拿你的,尺子。」
黑螭落地,軍士們大聲驚叫,「保護大王!保護大王!」急忙撲上去阻擋,訓練有素的百人隊立即撲上,用特製的器具捕捉黑螭。
明晏安一抬頭,隔著密密的人群,卻看見錦衣人負手而立,不言不動,眼神裡淡淡輕蔑。
他眼神,好似寫滿「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
明晏安心中發堵,只覺得自看見這人起,似乎所有人和事物,都被他睥睨的氣場壓下。
這種感覺,只有幾年前,他前往帝歌參拜國師時,才有過。
但身為一族之長,見慣人物,他也立即判斷出了這人的實力。
不用說,必定是強手,在他最為困難的此刻,這人的出現,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是隨意路過的高人,還是女王請來的幫手?
明晏安心中一動,手一揮,「尺子!」
王宮裡自然什麼都有,不多時,司衣監的太監,就氣喘吁吁送來了尺子。
那錦衣人身後轉出幾個男子,每人都背著巨大的包裹,其中一人過來接了尺子,明晏安到此時才發現那幾個護衛一樣的人存在——錦衣人氣場太盛,自然而然將所有目光集中,其餘人很容易被淪為了人肉佈景。
那人將尺子接過,在錦衣人面前蹲下身,先從背上包袱取出剪刀,將他左側袍角,小心翼翼剪下了一塊。
所有人都一呆——這是什麼意思?千軍陣前剪衣服,是要投降嗎?投降也不能只剪指甲大的一塊啊,再說他那錦衣,又不是白色。
至於一個大男人身上帶著剪刀這種詭異事情,在此刻,倒顯得不那麼詭異了。
錦衣人低頭看了看那塊剪下的袍角,袍角上沾了點泥。他示意扔掉。
那護衛半跪著,用尺子將剪下的袍角量了量,扔掉沾了泥的那塊,然後用尺子,在乾淨的右邊袍角比對之後,剪下同樣大小的一塊。
他量得很仔細,精確到最微小的刻度,動刀裁的時候屏住呼吸,生怕稍不注意,裁壞了。
一個人負責量和裁,另外還有兩個人,負責扯住整個袍子上下兩端,將布料扯直,以免布料不平整,裁的時候出現大小不一致。
護衛們以前沒這個經驗,裁出來大小不一,然後就再裁,這邊大了那邊又小了,再裁……等到左右完全對稱,主子的袍子也變成了短裙……
整片空地鴉雀無聲。
包括明晏安在內,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三五個大漢,半跪在那錦衣人身前,忙忙碌碌地,給他裁出個左右對稱的袍角……
這造型,太詭異了……
幾個大漢小心翼翼忙好,又退後看了看,確定左右袍角完全對稱,才舒了一口長氣,小心退到錦衣人身後。
錦衣人只垂目看了看,似乎比較滿意,也沒說什麼,那些大漢,臉上的神情便似得到了大赦。
明晏安坐直身體,只覺得背心一瞬間涼颼颼的,竟然出了一身汗。
眼前這人的做派,他一開始認為是虛張聲勢,然而看到此時,同樣出身富貴的他便已經確定,此人出身絕對不凡。
而且他通身尊貴,毫無草莽氣息,也不太可能是出自哪個大型江湖組織。
他心中電光一閃——此時此人出現,是否是上天給我的助力……
想到這裡,他急忙下了步輦,又示意軍隊不必妄動,親自上前,笑道:「尊客從何而來?何事叩訪我玳瑁王宮?」
他語氣不卑不亢,給了對方面子,又扣住「造訪」兩字,想以此試探對方態度,是敵是友。
錦衣人抬起眼,神情倦倦的,他眼睛很亮,如星辰,偏偏眼神淡漠又居高臨下,充滿虛幻和矛盾的奇異感覺,令人凜然。
他很明顯聽懂了明晏安的意思,卻不耐煩繁文縟節地應對,隨意地道:「路過,迷路,求個宿處。這條黑螭,算在下給族長的宿資,如何?」
這種看似客氣,實則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態度,讓四周軍士都露出怒色,明晏安卻微微笑了,溫和地道:「佳客遠來,小王本就該好生招待,宿資一說,不必提起。來人,給這位兄台安排凝雪閣。」
錦衣人此時才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人說玳瑁之主也如烏龜,愛縮於殼中。我瞧你,倒是個人物。」
「放肆!」明晏安身邊將領,忍無可忍呵斥。
錦衣人就好像沒聽見,他眼底似乎容納這天地之大,卻根本沒有尋常人的存在,就連明晏安,也是幾次對話之後,才不過正眼看了一眼而已。
這番做派,看在平常人眼裡,是裝腔作勢,只有擁有一定見識的明晏安這種人,才能分辨,到底什麼是真氣派,什麼是假神氣。
養移體居移氣,久居高位者形成的氣度風範,不是誰都可以扮得來的。
明晏安因此顯得更加謙沖有涵養——他已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就算不求個盟友,也不願招惹任何敵人。
「請。」他不多言,甚至不問對方身份來歷,微笑相讓。
「大王!」他的親信將領想阻止,「此人來歷不明,武力非凡,怎可隨意放入宮中重地,萬一他是個刺客……」
這也是明晏安的顧慮,然而他看一眼錦衣人,他正負手看黑水澤,似乎對那片可怕沼澤很有興趣,根本不在乎這邊的看法。
「世上沒有這樣氣質的刺客。」他咬一咬牙,低聲道,「賭了!」
軍士們不甘心地讓開了道路,錦衣人閒庭信步入宮,很自然地走在了前邊,倒顯得明晏安是他的隨從一般。玳瑁從屬們自然又一陣不服氣,明晏安眼底卻閃出亮光——觀人觀氣度,這人如此習慣從軍陣中行,本身一定是手掌軍權者!
軍隊列陣的殺氣,對人很有震懾力,如果不是見慣,第一次很難有人能從容穿過。更不要提此人走過軍陣,神態依舊居高臨下,但又生出幾分親切,很明顯,他經常檢閱軍隊,下意識移情了。
明晏安更加確定自己判斷沒錯,忙吩咐宮人,好好給客人準備食宿,又親自詢問客人,想吃些什麼。
那傢伙走在前頭,毫不猶豫回答:「蛋糕。」
明晏安愣了愣,蛋糕是什麼東西?
錦衣人也頓了頓,醒覺這玩意在大荒是不可能有的,只好很將就地道:「甜食也行。」
原來是個喜歡吃甜的,明晏安忙令御廚準備最好的甜食點心,送去凝雪閣。
他並沒有跟到凝雪閣,再去和人家示好,那樣太掉價了,也會令人家輕視,所謂過猶不及。
他吩咐護衛好好看守凝雪閣,只要對方沒異動就不要干涉,自己轉去了前宮——他還有個麻煩女王要應付呢。
……
一間陋室,黑暗,狹小,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和熱水淡白的霧氣。
屋中有人在呻吟,壓抑的,微微憤恨的。
「哧。」一聲輕響,伴隨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屋中血腥氣乍濃,熱氣騰開。
微光自窗縫透入,照見床上浴血掙扎的人,他被人壓著,一人坐在床邊,給他處理傷口,動作穩定,慢條斯理。
慘呼和血腥氣,都不能令他的手顫抖一分。
將那肩上對穿的血洞填塞了藥,包紮好,他轉身洗手,對那痛得渾身發抖的人道:「好了,起來吧。」
床上的人瞪大眼,似乎不信他的話,半晌嘶聲道:「你什麼意思!」
那人穿一身黑斗篷,慢慢洗手,道:「池門主,你不想報仇嗎?」
「我報仇也是先找你!」床上的傷者正是池明,猙獰著一張血跡斑斑的臉,恨聲道,「你說到時候會有令女王失敗的殺手鑭,你說最後會助我一臂之力,你就是這麼幫我的?」
「我不是幫你了麼?」那斗篷人奇怪地道,「我救了你,還給你治傷。如果不是我把你扯進人群,你知道會有多少人不放過你?別的不說,僅僅等在人群外,要斬草除根的,就不少於兩批人。」
「如果你之前就出手,我根本不會失敗,也不會被廢了武功!」池明怒吼。
「我只應過會出手,會幫你,我可有一個字騙你?」斗篷人毫不以為意,猶自帶笑。
池明蒼白著臉色,漸漸回過味來,嘶聲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擺了我一道!」
「想那麼多幹什麼呢?」斗篷人笑,「你該想想,是我救了你,不然你現在就在哪處亂葬崗,在野狗肚子裡晃蕩了。」
池明想著那可怕一幕,激靈靈打個寒戰,再看向斗篷人的臉色就變了,不是感激,而是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自己一敗塗地,武功已廢,再也不是當初高高在上的凌霄門副門主,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說什麼,萬一激怒了這些心狠手辣的人,那結局,恐怕比亂葬崗還慘。
「說吧……」他垂下頭,氣息奄奄地道,「你需要我做什麼?」
斗篷人不答,偏頭看看他,打量著他的身量,對身邊另外幾個蒙面人道:「還有點時間,好好打磨。」
「你要做什麼?」池明嗅見恐怖的氣味,驚駭地瞪大眼。
「你恨女王嗎?」斗篷人聲音幽淡,他站在床邊,俯臉看他,昏黃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射在牆上,巍巍陰影似要籠罩了整個屋子。
不聽這個名字還好,一聽,池明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恥辱的三個響頭,想起裴樞冷笑的豔麗的臉,想起刀尖刺穿琵琶骨的森然痛苦,恨意如毒蛇纏繞心間,蝕骨疼痛,他不可自抑地顫抖,齒關因此發出咯咯的聲音,「恨……」
「那就行了。」斗篷人起身,幽幽道,「記住這一點,它會幫助你撐下去的。」
他轉身向屋外走,輕輕道:「有死有生,崩毀重建,明樓在雪,又見青天……」
屋內忽然傳出一聲慘嚎。
聲音慘烈,似要穿透黑夜,嚎出一腔極致的痛苦。
斗篷人站住,似乎頗享受地聽聽那聲音,他身後的人有凜然之色——最為可怕的試驗,池明撐得過去嗎?
斗篷人轉入另一間屋子坐下,對小屋內的慘叫聽而不聞,手一伸,侍從奉上一個托盤,托盤裡一杯潔白的牛乳狀的液體,旁邊還有很多各種顏色的小瓶,在燈光下光芒流轉,如水晶。
從剛才地獄般的環境出來,再坐到燈光下,面對這美麗的食物,斗篷人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一擺手,拒絕了侍從要為他調試飲品的動作,親自動手。
他先端過那杯雪白牛乳狀液體。
「白石靈乳,是製作玉瓊仙釀的底液,本身就是極其珍貴之物,好比那池明,本身就是個高手。」他饒有興致地將杯子端起,侍從立即端過來一隻小泥爐。
他將那杯靈乳,放在爐子上燒灼。靈乳經過高溫,漸漸變成紅色。
「池明現在武功全廢,體內空無,十年築基全毀,好比此刻這面目全非靈乳。」
他取過旁邊的小瓶,用極其精緻的小勺,將那些瓶子裡的或粉末,或液體,細細稱量,一一傾入靈乳中,一邊傾倒,一邊淡聲道:「雪蠶粉一錢、黑玉髓兩錢、螭丹一錢、螭血一錢、天香葉半瓣……」
那些或清香或噁心的東西,加入靈乳之中,靈乳不斷沸騰,有時候甚至開始冒血紅的泡,咕嘟咕嘟似要炸開一般,四面的人都有畏懼之色,都知道這個東西,一個不小心,份量相差絲毫,都可能引起爆炸,一旦炸開,被濺到一點液體,所有人都得遭殃。
只有斗篷人,神色不變,自始至終手指穩定。
「池明的錘煉過程,也一樣。」他絮絮地道,「不斷加入這些互輔互成,卻又互相衝突的藥物,這些藥物,平常人經受不住,有武功的也會排斥,只有他這樣被武功錘煉過體魄,卻又已經完全失去武功的人才適合。當然在這個過程中,火候和份量的拿捏,也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好比這粉這血,說一錢就一錢,多上一毫,整杯瓊液也就毀了……」
爐上靈乳,經過一陣詭異的顏色變幻,和恐怖沸騰,漸漸恢復平靜,由紅而紫,由紫而淡青,由淡青而白……最後恢復成一杯潔白液體,彷彿那些東西,從來都沒加入過。
「好了。」斗篷人展顏笑道,拿起杯一飲而盡,空杯對著那小屋照了照,「但望池明,亦能如此杯瓊漿,重釀成功。」
「主子,如果萬一失敗……」他身後,有人悄聲詢問。
他起身向外走,似乎沒聽見這句話,只在跨出門檻時,才淡淡道:「廢物留之,何用?」
……
「明晏安已經有了回覆。」景橫波坐在大廳裡,和她的一幫牛鬼蛇神講,「他問我有沒有膽量,孤身入上元,和他談判。」
「當然沒有!」伊柒一聲怪叫,「激將法嗎?有這麼激將嗎?他自己坐擁一城,手下甲士五萬,宮牆內外如鐵,卻叫你一個女人,孤身入虎穴?我勒個去,明晏安要臉嗎?」
「別學我的口頭禪。」景橫波瞪他一眼,隨即又一笑,「不過小七七你難得說話這麼靠譜,明晏安確實不要臉。」
「和不要臉的人,也不必客氣。」英白道,「和他回信說,我和裴樞,陪你入宮,否則免談。」
「明晏安不許我帶人,怕的不就是你和裴樞,他答應才怪。」
「要酒鬼去做什麼?」裴樞也有意見,慇勤地道,「波波,酒鬼靠不住,誰知道他什麼時候酒癮犯了,把你給賣了?我一個人陪你去夠了,放心,有我在,咱們殺進殺出玳瑁王宮七個來回,絕對沒問題。」
「姐是去談判加救人的,不是去闖關的!」景橫波很想一腳把他踢出玳瑁。
「我去我去!」七殺跳著蹦著,紛紛請纓,景橫波根本不考慮,帶七個逗比?那還不如自殺算了。
「我不需要帶多少人。」她道,「最好帶一個熟悉上元城格局道路的人,方便到時候指路和離開,然後再帶一個高手,方便去救紫蕊,而我自己,和明晏安談判,絆住他就行了。人帶多了反而麻煩。」
「他如果對你動手怎麼辦?他城中數十萬,都是他的人,想要弄死你不要太容易。」天棄不大放心。
「紫蕊不能不管,如果我任她死在上元,那我以後也很難令玳瑁歸心。」景橫波一笑,「放心吧。我畢竟是朝廷敕封的黑水女王,又是公開應他之約進入上元,眾目睽睽,傳揚天下,他要在上元弄死我,反而會令自己陷入被動。明晏安如果性格瘋狂,也許我還真不敢去,可他行事分明謹慎膽小,顧忌很多,這種人,想的一定不動聲色壓服我或者暗害我,是不敢明著來的。」
眾人也都贊同。又說找一個熟悉上元城格局的人不容易,上元城很少對玳瑁這邊交流,城內人寧可從密道出入,和周邊小國秘密交易,也不和玳瑁境內的本地人交聯。很多人是一輩子老死在城內的。
景橫波想到先前請到的那八位幕僚,便請過來一一詢問,都說不熟悉上元城,只有一個叫趙子明的士子和柴俞,兩人表示對上元城有所瞭解。但趙子明的瞭解,是他多年來堅持爬遍了三縣群山,在山上,以各種角度俯瞰上元城,利用十年時間,繪製了上元城的大致格局,這資料誠然寶貴,但因為距離遠,肉眼誤差,以及有些地方無山,就無法偵測的原因,這地圖並不完整。比如最重要的上元王宮,就因為附近無山,無法觀察,在地圖上是一片空白。
而柴俞,卻說他叔叔,原先是上元城守衛王宮的府前衛的老兵,因為得罪上司,被排擠打壓,實在活不下去,無奈之下,九死一生逃離上元城,現在在寧津縣和他住在一起。他從小聽叔叔說起上元城,相當的熟悉。
景橫波問了幾句,果然他對答如流,那邊全寧豪訓練出的護衛,已經根據柴俞所說的地址,將他殘廢的叔叔接來,一番詢問,也是毫無漏洞。景橫波當即拍板,決定帶柴俞進城。
至於另一個人選,裴樞已經和伊柒打了一架,和英白打了一架,要找天棄打架天棄跑了,表示他對這事一點興趣都沒,眼看裴暴龍以暴力排除了所有競爭者,就要榮膺護花使者,景橫波卻不大樂意。
她記著穆先生的話:令必得出於一門,上位者永不可被他人擺佈。
裴樞雖然不是擺佈她,是想要陪她,但她不能令屬下形成「他人想怎麼樣,女王就怎麼樣」的感覺。
做決定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他人的強力意願。
她已經在招兵,在治理三縣,必須要先形成自己的權威。
正想著怎麼令暴龍退讓,忽然外頭傳報:穆先生到。
景橫波一怔,心中猛地一跳。
一跳之後,她怔了——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怎麼竟然會緊張?
這兩天忙著曲江之戰,她似乎也將穆先生拋開一邊,然而此刻聽這名字,心中沒來由便一緊,忍不住要想到當日影閣山門之前,遇見穆先生時的奇異感覺。
那種似陌生似熟悉又似陌生的,令人心如亂麻要發瘋一般的感覺……
她這一失神,堂下哪個不是人精,頓時眾人表情各異。
七殺胳膊一陣亂搗,竊竊私語「快看快看!小妮子不對勁!」
英白目光一閃,仰頭喝酒。
裴樞盯著她臉上神情,臉色一變。
人影一閃,裴樞直接躥出去了。
景橫波被驚醒,霍然抬頭,就只看見裴樞的背影,這傢伙跑太快,她喊都來不及。
她暗叫一聲「壞了」,趕緊一閃追出。
裴樞一陣風般到了前院,門口處,銀面具青衣的穆先生,正含笑等待。
看見裴樞出迎,他似乎怔了怔,裴樞卻對他笑了笑,客氣地大聲笑道:「先生來了啊。」
暴龍這神態,這自來熟語氣,讓穆先生又是一怔,追出來的景橫波遠遠聽見,鬆了一口氣,放緩了腳步,準備好好和兩人介紹一下。
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裴樞已經穿過人群,哈哈大笑走到穆先生輪椅前,彎下身,雙手扶住輪椅把手,逼近了穆先生。
他毫無敵意,眾人以為他是領女王令,出來迎客人的,便讓開到一邊。
輪椅上穆先生一抬頭,就看進他眸子,看見他滿面笑容,眼神卻冷若冰霜。
穆先生一怔。
「我不喜歡你。」裴樞俯臉,狼一般盯著他,語氣直接乾脆,「所以,從哪來,就回哪去吧!」
「吧。」字還沒出口,他抓住把手的雙手稍稍用力,哧一聲輪椅離地,他將輪椅向後一扔,輪椅頓時越過門檻,倒滑了出去。
嘎嘎一陣急響,輪椅退回到門外,裴樞哈哈一笑,雙手虛虛一攏,大門啪一聲關上。
「穆先生忽然有急事,走了。」他對旁邊目瞪口呆的護衛們道,「咱們也回吧。」
此時景橫波正走過來,一眼看見大門關上,一怔。
「他走了。」裴樞面不改色道,「有急事。」
景橫波過來的角度,看不見裴樞剛才的動作,但她並不相信這藉口,穆先生不可能不見她一面就走的。
她忽然聽見外頭巷道的驚叫聲和人體跌落聲。
裴樞也聽見了,臉色一變。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出門,一眼看見外面巷子已經雞飛狗跳。
穆先生的輪椅在飛快倒退,穆先生人已經飛起,但輪椅的去勢止不住,驚得街上人四處逃竄,一個地攤已經被撞翻,眼看那輪椅將要撞上一個躲避不及的老婦,半空中的穆先生倒飛之中,抬掌猛擊那輪椅,輪椅凌空翻了個滾,生生在老婦頭頂翻過,砰然落地。
兩力相交必有反彈,穆先生身形因這一掌,無法控制地向後跌飛,而後方,就是一條城中河,河邊水車,正在飛快轉動。
人要撞上去,不說會被裹進去絞死,至少要受傷。
眼看穆先生身形無法控制,就要撞上。
水車前忽然多了條人影。
她張臂去接。
「砰。」一聲,穆先生撞入這人懷中,引起「啊」一聲尖叫。
叫的自然是景橫波,她摀住胸口,痛得眼底快要泛出淚花。
她那美好的本錢,雖說過了發育期,但這麼猛力一撞,還是很痛的。
一個人撞過來的衝力這麼大,她也始料未及,下意識退後一步,懷中穆先生急聲道:「不要!」
話音未落她又哎喲一聲,覺得頭皮一緊,頭髮已經被扯住。這才想起身後是水車,並且因為剛才那一撞,已經被帶動,她的頭髮捲進了水車的橫槓之間。
懷中穆先生一抬手,啪一聲劈掉了半邊水車,伸手將她的長髮慢慢扯出來。
他人還在她懷中,因為不能站立,便得靠她撐著,此時伸手撈發,手臂越過她的肩,身體壓著她的胸,臉頰快要擦過她臉頰。
淡淡男子氣息逼來,她有點不適應,想要推開他,但此時頭髮還扯著,又顧忌到穆先生腿腳不方便,只一猶豫,他已經撈回了她的發,捧在手中。
幽香馥郁,觸手柔滑,似乎也是剛才她身體相接那一霎感受,他目光垂下,心弦一顫。
剛才那一刻她奮不顧身,身體相接,為的到底是他,還是……他?
他苦笑一下……這樣的替換顛倒,一開始還樂在其中,漸漸便能嘗到苦澀滋味,他忽然懂得了她那種不斷懷疑又不斷推翻的感受。
不知是喜,還是憂。
景橫波心中,那種奇怪感覺又來了。
在她的想像裡,穆先生撈回了她的發,應該會塞回給她,順便責一句她的不小心。
然而此刻,穆先生捧著她發的神情怔忪,似乎因為某些事不能確定,有所迷茫。
她印象中的穆先生,清逸堅定,從不迷茫。
所以她迷茫了。
好在他的迷茫和她的迷茫都只是一刻,隨即他解下髮帶,將她的發束上,她的發帶在剛才的動作中,已經滑落水中。
他手法很快,隨意挽了一個髻,河水倒影裡,她的側影看來慵懶風情。
這一霎她心中流過歐陽修的詞。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情落游絲無定,有情還似無情……
她忽然恨小蛋糕當初逼她背詩詞,有些句子太切中心情,叫人心中磨折,無所遁形。
他的手從她髮髻落下,輕聲道:「你挽髮也很美……」
他語氣如此柔和,似夕陽下遠山盡頭風吹過金黃一枚落羽。
那羽毛落在她心尖,輕輕搔動,她眼前卻升騰起一片迷茫的霧氣。
這樣的柔和,依舊是不同的……
當初的柔和裡,依舊含著難言的堅定和清冽,像走在春的草原上,一抬頭依舊能看見遠處的皚皚雪山。
不是此刻春風柔水,由內及外的暖。
似是感覺到她的沉默含有別的意味,他的手慢慢縮回,那落下的位置,似要撫她的臉。
她及時將臉一偏。
他的指尖卻遠遠滑了下去,似乎並沒有接近她的打算。
她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反應過度?
此時人群已經奔來,裴樞跑在最前頭,眉毛揚得高高的,滿臉驚訝,詫聲道:「怎麼會……」
景橫波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裴樞,太凶暴了!
這樣行事放縱,隨心所欲,遲早惹出大禍。
有心整治他,她眉毛一揚,截斷他的話,大聲道:「我決定了,邀請穆先生陪我進上元!」
穆先生似乎有點詫異,隨即微微一笑,沒有反對的意思。
裴樞臉色大變,看一眼穆先生,似乎想通了什麼,抬手指他,怒道:「好啊,原來是你故意……」
「裴樞你有完沒完?」景橫波這下真生氣了,裴樞這性子太不講理了,有錯不認,還要栽贓麼?
「我們走,進去商量一下進上元的方案。」她故作親熱地攙住穆先生,護衛將輪椅送了來,她親自扶他上輪椅,見輪椅有所損壞,又命護衛找人來修。
從頭到尾,她沒理裴樞,穆先生自然也不理,兩人言笑晏晏進門去,將裴樞晾在一邊。
少帥呆立在門口,一陣風過,衣襟瑟瑟,淒涼……
……
入夜,街邊酒館燈光寥落,酒客們漸漸離去,最後只有一人,對月獨飲。
他一邊飲,一邊自言自語。
「怎麼可能,我那一推,用了巧勁,他的輪椅,頂多出門就停,怎麼會一路在街上滑出去?」
「一定是這小子使壞,故意趁勢讓輪椅後滑出事故,好栽我贓!」
「砰。」他恨恨擂一下桌子,嘎吱一聲,桌子又裂了一條縫隙,他煩躁地道:「換一張!」
店家不敢羅皂,趕緊換桌,反正這酒客豪闊,一進門就扔出了一錠銀子,便是把這小店的所有桌子都砸壞,也抵得夠。
再劣的酒,再好的酒量,都敵不過十分愁腸,裴樞已經快要醉了。
他覺得很鬱悶,鬱悶的不是景橫波的不假辭色,而是這種憋屈的被誤會。
滿地都是酒罈,堆得人無處下腳,都是他一人幹掉的,可惜幹掉再多,似乎都不能澆熄心中烈火。
「女人嘛……都是衣裳,想穿就穿,想換就換,幹嘛為一件衣裳……」他打個呃,「上心呢……」
手一傾,半壺酒倒在袍子上,小二趕緊過來收拾,聽得那句衣裳不衣裳,以為他要換衣裳,急忙慇勤地問,「客官可是要換衣裳?小的為您去成衣店買……」
「換……換……換你娘的蛋!」裴樞霍然抬頭,眼睛血紅,暴怒地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領,「爺這輩子好不容易看中一個,你叫我換,你敢叫我換?嗯?你敢叫我換!」
「爺……爺……」小二魂飛魄散,在他手上掙扎,「是是是,您想換就換,不想換就不換……」
「不換!滾!」裴樞一撒手,那小二炮彈般被扔到後堂,老闆趕緊接住,一把扯了趕緊躲入後堂,再也不出來了。
裴樞以手撐著頭,髮髻亂了,黑亮的長髮垂下來,看起來不覺散漫溫順,反更多幾分凌厲殺氣。
有些夜客,看看他這造型,都不敢進店來。
卻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了。
「想要,為什麼不去搶呢?」他柔聲和那個酒氣熏天的人說。
裴樞一動不動,似乎都沒興趣抬頭看他,垂下的另一隻手卻按在腰間,那裡有劍。
坐在他身邊的人,卻似乎根本不在意,從容地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人與人的關係,說到底就是需要和被需要的關係。你需要她,她不需要你,你讓她需要你,仰賴你,從此離不開你,自然就好了。到時候,便是你不要她,她也舍不得你了……」
他目光一閃,霍然抬頭,「你這話有理,你是誰……」
眼前卻無人。
如果不是一邊凳子猶自有餘溫,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剛才不過一夢。
裴樞站起身,托著頭,看一眼景橫波的客棧方向。
現在,她不需要他。
他又轉頭,看一眼,遠處上元城方向。巍巍雄城,於夜色中蹲伏等待。
她要去的地方。她會需要他的。
夜風裡卷掠過黑色的衣袂。
他直奔上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