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太監將景橫波送到前殿的一處宮室,安排了人伺候她休息,便忙不迭逃開了。
景橫波當然不會睡覺,好容易把明晏安氣得裝昏,不肯和她再鬥,她當然要趁這個機會,好好地找一找紫蕊。
不過奇怪的是,明晏安肯定能猜到她的打算,卻並沒有派遣大量護衛看守她,一路過來時,宮中除了必要的守衛巡邏外,根本看不出任何加派人手防衛的跡象。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她站在窗口,凝視著寂靜宮廷,問穆先生。
「兩種可能。」穆先生笑笑,「第一,明晏安真的氣昏了,沒有對守衛多作安排,而別人無權指揮宮廷宿衛;第二,此中有詐。」
「什麼樣的詐呢?」
「還是兩種詐。第一,紫蕊根本不在宮中;第二,紫蕊在宮中,但他有恃無恐,根本不怕你去找紫蕊。」
「為什麼不怕呢?」
「還是兩種可能。第一,關押紫蕊的地方,機關暗器險惡,有把握讓你有去無回,正好不動聲色解決你;第二,關押紫蕊的地方,有很厲害的人,還是有把握讓你有去無回。」
「歸結到最後,其實就是一種可能。」景橫波笑,「要我有去無回。」
穆先生不語,過了一會兩人一起開口:「都是第二種可能。」
「讓我有去無回麼……」景橫波唇角一勾,眼波嫣然,「我倒想試試。只是……宮殿這麼大,離天亮卻時辰不多,要怎麼很快找到紫蕊呢?」
「晚生……願意相助陛下……」微弱的聲音傳來。
景橫波轉身,就看見剛才還暈在榻上的柴俞,已經睜開了眼睛。
「你?」景橫波有點驚訝。
柴俞掙紮著爬起,低聲道:「晚生知道宮中幾處適合關押人的地方……」面對景橫波雖然含笑,但明顯帶著疑問的眼神,他額頭汗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低,「……晚生之前……晚生之前隱瞞了陛下……晚生原先……是個太監……在宮中伺候御書房筆墨多年,後來因為得了怪病,日漸發胖,污了貴人之眼,才被逐出宮去……」
說著便彎下腰,要給景橫波鞠躬賠禮,可憐他肚腹一堆肥肉,彎得極為吃力。
景橫波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笑道:「你可算說實話了,之前我說你聲音,怎麼總有點尖銳似女子,原來你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柴俞苦澀地道:「晚生不是有意欺瞞陛下,實在是這段經歷羞於啟齒,也怕陛下因此瞧不起晚生……」
「那現在怎麼忽然肯了呢?」景橫波笑吟吟問,神情親熱許多。
「因為陛下需要幫助,也因為先前殿上那些羞辱……讓我想起當年我剛開始發胖時,所面對的那一切……」柴俞身子顫了顫,聲音滯澀,景橫波看著他臉上痛苦之色,想著那段日子想必很難熬吧,那是他一生隱痛吧。
是個可憐人呢。
她笑一笑,慢慢道:「沒有關係,身體殘缺不代表人品殘缺,你能向我坦誠,我很高興,放心,以後再無人羞辱你,驅逐你,慢待你。」
她一字字說得清晰慎重,柴俞身子一顫,抬頭看她。
女子臉上再無平日嬉笑張狂之態,目光澄澈,眼神誠懇。看那瑩潤眼神,便知每個字發自內心。
柴俞立即低下頭,心中一顫,一股濃重苦澀之意泛上,似要淹沒心防。
「那咱們就走吧。」景橫波看向穆先生,「拜託先生留在這裡,萬一明晏安派人來查看試探,也要麻煩先生幫我招架。」
「那陛下自己小心。」穆先生也沒拒絕,含笑頷首。
景橫波牽著柴俞,身子一閃出了殿。
屋子裡,穆先生聽著外頭動靜,慢慢從輪椅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嘆道:「當初怎麼想起來扮殘廢的?這整天窩在輪椅上可真不舒服。」
他將銀面具揣在懷中,脫掉外頭青袍,裡頭一身黑衣,他將青袍和面具都打了個包,栓在腰上,身子一閃也上了殿頂。
過了一會,空蕩無人的殿內,身影一閃,多了一個白色人影。
那白衣人看看空蕩蕩的輪椅,唇角抿直,似乎微帶譏嘲。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和穆先生一模一樣的銀面具戴在臉上,脫掉外頭白色長袍,露出裡面和穆先生一模一樣的青衣。他又在殿內翻翻,翻出一件深色斗篷,披在身上,隨即身子一閃,也消失不見。
……
換了黑衣的穆先生耶律祁,疾馳在屋脊上。
他為了不讓景橫波發現,特意等她消失了有一會,才從輪椅上站起來,這麼一停頓,景橫波瞬移能力又天下無雙,他頓時失去了她的蹤跡。
耶律祁只好立在高處,先觀察宮殿的格局,再確定景橫波的大概方位。
他忽然目光一閃,看見一條人影,從剛才自己和景橫波下榻的宮室裡閃出來,向前殿東側奔去。
那人一身深色斗篷,看不出身形相貌,夜風捲起他衣袂,他步法很特別,特別輕盈,如一片雪在飄。
這時候看見這麼一個人,很怪異。耶律祁微微猶豫——到底追誰?
想了想,他終究更對這斗篷人感覺不安,身影掠下殿頂,追著斗篷人去了。
前方斗篷人步子似乎有點虛浮,耶律祁不遠不近吊著,眼看往前就是明晏安寢宮,耶律祁慢慢皺起了眉。
他此時已經離這斗篷人越來越近,而且斗篷人越來越不遮掩行跡,再往前,就要被王宮護衛發現,這會連帶耶律祁一起被發現。
耶律祁正想著要不要先將這人擒下再說,又怕擒下後,就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幹什麼,忽然前方人影一閃,那剛才還慢騰騰的傢伙,忽然加快了速度,身形轉過拐角,一閃不見。
耶律祁一驚,正要追上,前方來了一隊巡邏護衛,等他閃身避過那隊人,想追的人自然已經找不到了。
耶律祁眉頭一挑——這個傢伙,似乎是故意引他來這裡呢。
要麼是調虎離山,要麼就是此處有些情況。
他注意了周圍守衛,發現明晏安寢宮守衛相當嚴密,而且寢宮西配殿,至今燈火未熄,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似乎明晏安還有客。
這時候出現在明晏安內殿裡的客人,可就微妙了。
耶律祁決定先看看明晏安這裡,有什麼貓膩再說。
他躲過三班護衛,飄身上了殿頂,慢慢接近了寢宮西配殿,手掌按在琉璃瓦上。
瓦在他掌下,慢慢酥軟、摧毀、直至無聲無息化為粉末,他將這些粉末團成一團收入袖中,以免粉末被風吹下,讓人發覺。
整個過程,一絲聲音都沒發出。
瓦消失那一瞬間,他從懷中抽出一塊黑布,擋在缺口上,以免光線發生變化,被底下人發覺。
直覺告訴他,底下如果有客人,必定是重要人物,任何的不小心,都會導致失敗的後果。
透過黑絲布,可以隱約看見底下的狀況。
室內燈火熒熒,一人坐,一人站。
坐著的人,是臉色衰敗的明晏安。
站著的人……
耶律祁霍然睜大眼睛——竟然是那個斗篷人!
他神情很不可思議。
底下怎麼會是那個斗篷人?他一路跟著斗篷人過來,雖然跟丟了,但可以確定的是,那麼短的時辰,對方不可能進入明晏安寢宮,而且斗篷人一路掩藏行跡,明顯不願被發現,怎麼會大大方方進入明晏安寢宮,和他對面而談?
隨即他便發現了不同,這個斗篷人,不是引他來的那個斗篷人,兩人連斗篷顏色都不一樣。
他屏住呼吸,聽底下交談。
隱約是明晏安的聲音,十分沉悶鬱怒,「想不到女王如此難纏,最遲不過明日,她必得逼我交出她女官,難道真讓她在我宮中來去自如?屆時我顏面何存?」
「哪裡需要到明日,她今夜不就出手了麼。」那斗篷人短促地笑了一聲,「你不是藏了個殺手鑭麼?」
「就知道這事瞞不過你。」明晏安道,「凝雪閣那位,你覺得能否拿下女王?」
「你還是小心你的安排吧。」斗篷人卻道,「我知道你想整垮女王。但是有些事安排太多,反而畫蛇添足。要我看,有凝雪閣那位就夠了,再做些什麼別的,容易露馬腳。」
「已經安排了,也撤不回來。她確實是個變數。」明晏安嘆道,「希望在凝雪閣,徹底解決女王吧。」
「今夜你宮中群魔亂舞。」斗篷人笑,「就不知道各路神仙鬥法,最後誰勝?」
「我求不敗。」明晏安盯著他,「你呢?你一直幫我,求的是什麼?」
斗篷人微微一笑,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舉杯就唇,才淡淡道:
「我求所有人敗。」
……
景橫波按照柴俞的指引,帶著他連閃幾次,閃到了一處僻靜宮室。
「這裡……」柴俞低聲道,「是……冷宮。大王廢黜或遺忘的妃子,會住在這裡。這宮守衛森嚴,我覺得有可能人會關在這裡。」
景橫波打量著那宮室,不算破敗,只是黑瓦青牆,牆上雪落半痕,透著股淒涼冷落勁兒,一般人都不願意接近這裡,是個關押人的好地方。
「這冷宮,似乎有人住。」她看見有人住的痕跡。
「是的。」柴俞凝視著那宮門,眼色憂傷,輕輕道,「住著幾位失寵的妃子……」
景橫波笑了笑,雖然她覺得這裡適合關人,但直覺告訴她,紫蕊不大可能關在這裡。
「陛下……」柴俞等了一會,見她沒動靜,忍不住催促,「您……不進去看看嗎?」
景橫波隱約覺得,他語氣裡似乎隱隱有些渴切,不禁詫異地看他一眼,柴俞卻在此時偏過頭,專心地看宮牆。
「那就進去看看吧。」景橫波覺得看看也好。
她帶著柴俞閃身進院,院子裡淒淒冷冷,景橫波一看就知道紫蕊不會在這裡,便道:「走吧。」
「是……」柴俞目光卻落在院子西廂的一間屋子,忽然指著那裡道:「我看見人影一閃!」
景橫波「哦?」了一聲,趕緊過去看,卻沒看見人影,一回頭,看見柴俞竟然也跟了過來,有點畏畏縮縮地朝屋裡看,景橫波笑道:「不必這麼小心,屋裡沒人。」
「沒人?」沒想到柴俞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好像之前有人住,不過現在沒人。整個院子都沒人。」景橫波四面張望了一下,很肯定。
身後忽然一聲響,她回頭,便看見柴俞一個踉蹌,竟然要栽倒的樣子。
「你怎麼了?」她急忙伸手扶住,看見柴俞臉色慘白,一頭冷汗。
「我……晚生……」柴俞顫聲道,「也許是先前那酒……藥性未過……」
「唉,你何必逞強呢,早知道讓你好好休息了。」景橫波扶他坐下,他卻不肯做,努力踮腳向屋子裡看,喃喃道:「真的沒人啊……」
「是啊。」景橫波也看了一眼,忽然道,「奇怪,這冷宮裡,還住小孩子啊?」
她才看見屋子裡床下,有兩雙鞋,一雙是女鞋,還有一雙一看就是童鞋,兩三歲那種孩子的鞋。
柴俞渾身肥肉又是一顫,忽然站起身道:「陛下……這裡既然沒人,咱們就換一個地方再找,得抓緊了。」
景橫波凝視著他:「你沒事?」
「沒事。只是一陣子不舒服而已。」柴俞看起來已經恢復了正常。
景橫波點點頭,攜了他出了冷宮,幾閃之後,經過一處宮殿。
這裡的宮殿看起來精巧華貴,屋舍連綿,和剛才的冷宮不可同日而語。
這裡自然不可能關著紫蕊,景橫波看也不看就要閃過,夜風裡忽然傳來一陣哭鬧,隱約似乎是孩子聲音。
柴俞忽然身子一歪,「哎喲」一聲。
「怎麼了?」景橫波停下,以為柴俞酒性又發了。
柴俞額頭冒著冷汗,道:「剛才撞了一下屋瓦,好像腳扭了……」
「是我速度太快了。」景橫波歉然,她也有點累——柴俞太胖了,她有點吃不消,顧不了姿勢。
「沒事……」柴俞眼底光芒閃動,低低道,「陛下,您真是好人……」
底下的哭鬧聲忽然更響,「嗚嗚嗚你們是誰……嗚嗚嗚我不要這裡……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娘……娘……」
「這誰家孩子哭著要娘?」景橫波詫異地道,「宮中還有誰敢奪娘娘的孩子不成?」
話音未落,柴俞身子一仰,忽然骨碌碌栽下屋頂。
景橫波大驚,身子急閃掠下屋頂,身子半空,抬手急抓。
「哧。」一聲響,她抓住了柴俞腰帶,衝力太大,腰帶斷裂,柴俞重重落地,好在地面是土地,而且景橫波抓住她的時候,已經快到到達地面,總算沒有大礙。
「我勒個去……」景橫波齜牙咧嘴地甩手,柴俞太胖了,扯得她手臂險些脫臼。
柴俞躺在地上,眼底那種光芒又微微閃動,一些痛苦,一些猶豫,一些感激,一些迷茫……
忽然哭聲大響,門被撞開,一個小小孩童衝出殿門,大叫道:「我不要在這裡……我要我娘……我要我娘……我娘……娘……」
他忽然看見了躺在地下的柴俞,停住腳步,呆呆地盯著他。
柴俞一瞬間淚流滿面,急忙伸袖掩住了臉。
景橫波此時正看著那邊——殿內衝出孩子,宮女自然也跟了出來,她心道不好,急忙一揮手,廊下木架子宮燈墜落,正將那宮女砸昏。
那孩子並沒有轉頭看宮女,他指著前方,張開嘴,要尖叫。
景橫波一看不好,抬起手——
「別!」柴俞忽然以他胖子不能有的敏捷,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聲音撕心裂肺,「他還是個孩子!」
景橫波停也沒停,沒被抱住的另一支手臂一揮,那孩子未及叫出,就凌空飛起,飛回殿內,隨即砰一聲,殿門關上。
然後她轉頭,看著掛在手臂上的柴俞,目光深深。
柴俞被她盯著,竟然毫不心虛,顫聲道:「這還是個孩子……您不能……」
景橫波目光轉了轉,忽然笑了,「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對孩子下手。我只是將他送回殿內睡覺而已。」
「真的……」柴俞顫聲問。
「當然。」景橫波笑,「不信你可以自己進去看看。」
柴俞苦澀地搖搖頭,回過神來,滿面歉然向她鞠躬,「陛下,是晚生孟浪了……」
景橫波凝視著他,「你似乎對這孩子很關心。」
柴俞頓了頓,疲倦地點點頭。這是沒辦法掩飾的事,他似乎也不打算掩飾。
「這裡似乎是重要宮妃的宮殿。」景橫波忽然又轉了話題,漫不經心地道,「是明晏安的王妃住處?怎麼沒看見人?這孩子是誰?世子?」
柴俞低聲道:「這裡是月華宮。原先確實是……是王妃主殿。但已經很久沒人居住。這孩子不是世子,是大王的第三子,叫……明悅。」
「哦。」景橫波平平淡淡地道。
「晚生……」柴俞低低道,「當年在宮中,很得王妃照顧,看著悅王子長大……」
「理解理解。」景橫波道,「不過這孩子既然住在月華宮,應該很受寵愛,你可以放心了。」
柴俞張張嘴,欲言又止,她環顧一圈月華宮,眼神裡掠過一絲懷念和悵然,又看一眼安靜的殿內,最後輕輕道:「是的……放心了。」
他語氣一開始還存幾分猶豫,到後來卻聽來堅定,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景橫波沒有看她,點點頭道:「那走吧。」
柴俞並沒有說什麼,由景橫波帶起,至始至終沒有回頭。
月華宮內。
那孩子搖晃著被卡住的殿門,淚流滿面,不住低喚。
「娘……娘!」
……
再幾閃之後,景橫波這回接近了那處今晚很熱鬧的廢宮。
她在這種夜色宮殿中穿行,就像一抹忽隱忽現的鬼影。瞬移獨特的空間式跳躍,使最嚴密的防衛,對她也不起作用。
景橫波倒覺得柴俞是個定力很了得的人,一般人第一次看見景橫波這樣的能力,都難免驚訝失措,而他除了一開始有點驚訝外,之後便十分平靜。
這個人一臉一身的沉沉心事,壓得自己和他人都有窒息感。
景橫波把打量柴俞的目光收回,打量著面前的破敗宮室,和冷宮比起來,這像鬼宮。破門朽牆,很難想像在一座宮殿內,居然會有這樣的建築。
也正因此,這樣的建築反而顯得非常顯眼,這真是關押人的地方嗎?
柴俞似乎像從夢中驚醒,沉重地籲出一口長氣,望著那門,道:「這裡我也沒來過,但以前在宮中,知道的第一條嚴令,就是絕對不許接近這裡……」
「你覺得危險會在哪裡?」景橫波確定那宮室依舊無人,那麼就是機關?
「有沒有危險,晚生幫陛下探探就是了。」柴俞目光漸漸沉靜,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又決定了什麼,上前一步,伸手就去推門。
他背對著景橫波,因此景橫波看不見他推門的那一刻,眼底忽然泛上淚光。
別了……
雖然不知道門推開,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但一定是殺機和死路。
這門一推,自己死,自己身後的人也一定會死,這是一個同歸於盡的結局。
是他自己選擇的結局。
不該害人,不能不害,那就自己陪著一起吧!
原先有些猶豫的心態,在看見孩子從月華宮中奔出的那一刻,忽然堅定。
那是一個信號,也是一個警告,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悅兒的天堂和地獄,掌握在他人一念之間。
沒有選擇。
他閉上眼,默默唸著心經。
在走上死路的這一刻,不求超脫,不求上天堂。
求贖罪、求平息內心愧疚、求這天下再無絕情人、求孩子一生安好,失去母親照拂,依舊能因為她的獻身就死,平安長大。
門,今晚第三次將推開。
地下的火藥,等到第三次機會。
景橫波忽然伸手,搭住了柴俞的肩。
滿腹心事的柴俞,給這輕輕一搭,險些腿一軟,手霍然落下。
景橫波已經走到他身側,道:「你看,這旁邊的門被卸了一半。」
她指的是先前被裴樞割下一半的門板。
隨即她一轉頭,看見柴俞臉色,「咦」了一聲道:「你又是滿頭大汗!酒性又發作了嗎?」
柴俞還沒從極度的緊繃中解脫,心砰砰亂跳,勉強支吾一聲。
景橫波想了想道:「你身子太虛了。要知道肥胖病會傷害體內很多器官。等回去,我負責把你弄瘦,保證還你一個瀟灑風流美男子,不就一個肥胖症,怎麼可能總不好。」
柴俞低下頭,此刻聽這暖心話語,只覺得愧疚無顏,恨不能一頭在門板上撞死,他聲音已經帶了哽咽,「不必了……我當不起……」
「想那麼多幹什麼,這世上根本沒絕路,就看你敢不敢抗爭。」景橫波拍拍他的肩,「我們從這個挖出的側門進去。這裡肯定有人來過,發現了不對,才挖下了半截門,我們試試。」
誰知道柴俞太胖,肯定無法進入那半邊門,景橫波只好道:「那你在一邊藏好,不要被人發現。」
柴俞點點頭,無聲退開,景橫波看著他蹣跚地避入宮牆的暗影,微微嘆息一聲。
她從側門擠入,貼著牆走了幾步,果然發現這院子非同一般,院子裡灰塵是黏在地上的,樹葉是不動的,還有幾道很難發現的細絲,橫貫整個院子,其中一道正好連著門上的蜘蛛網,連蜘蛛網都是假的。
唯一奇怪的是,其餘假東西都做得極其逼真,唯獨那幾道細絲,大喇喇牽在那裡,透出幾分漫不經心。
她自然不知道,原先設計是很隱秘的,但錦衣人來過了,這個損人不利己的傢伙,一抬手就調整了所有機關,他的目的只是要殺人耍人,才不管好看不好看。
景橫波看清那些細絲方位,身子一閃,避過那些細絲,直奔入後面宮室。
幾閃之後,她又出現在原來位置,面上有失望之色——沒有人。
她回到院中,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做。目光忽然落在院中的鞦韆上。
忽然想起玉照宮之中,自己也有個鞦韆,是翠姐請護衛幫忙扎的。
紫藤攙和細金絲編織的繩子,白樺木的坐板,鞦韆上時常綁了些應季的鮮花,每次高高蕩起,那些花便飛蕩在衣襟裡,臉旁,風中。
那時候每一次高高蕩起,都只是為了看一看靜庭的書房,看一看書房裡那個人影。
我攜著花香,蕩過你的窗前,想要飛進你的夢裡面。
那時候他總是會抬頭看一看,沒什麼反應,可下一次,她就會發現鞦韆繩子加粗一層,那個謹慎的傢伙,嫌她蕩得太高,怕繩子斷了,命人加固。
加粗再加粗,最後那鞦韆繩子粗如柱,手反而抓不穩,後來,她便不玩了。
他沒什麼歉意,因為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玩才最安全。在宮中蕩到高處,是讓自己成為活靶子,容易引來刺殺。
但他不說,知道說了她也不會聽,便用這樣不動聲色的法子,讓她自己放棄。
那時候他就是這樣,全心操持她的安危生死,不打算管她自己到底喜不喜歡。
到頭來,花殘,夢碎,鞦韆斷。
鞦韆忽然蕩了起來。
她一驚,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已經站到鞦韆邊,並將鞦韆輕輕推了起來。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這裡處處有機關,自己怎麼可以這麼失態?
但已經來不及了,歪斜的鞦韆已經飛起,啪啪兩聲響,一排烏黑的箭矢,從鞦韆下彈出。
景橫波出了一身冷汗,又籲出一口長氣——果然有機關,卻不是對著她的,而是對著院門口。
這麼一想也是,外人自然是從院門進來,機關當然是對外。
自己可謂逃過一劫。
她暗暗警醒,決定以後自己絕不要再想那座宮殿那個人。
已經分道揚鑣,便是天涯海角,便縱有再多情分心思,終不敵命運和天性的絕然不同。
站在不同立場的人,要如何一路同行?
箭奪奪地釘在牆角,卡卡一聲響,院門後的地面,忽然向下一陷。
她大喜,想不到這機關啟動,竟然誤打誤撞地開了地下暗門。急忙閃身過去。
院門後開了一丈方圓的地道,地道之下,隱隱約約一燈如豆。
她閃身進入,在這種機關處處的地方,瞬移反而比一步步走安全。
下一瞬她站在地道底端,卻看見了一個她再也沒想到會看到的人。
……
明晏安寢宮內,斗篷人和明晏安的說話聲音,越來越低,以至於耶律祁這樣的耳力,也聽不清楚了。
他最後只隱約聽清一句「……等下如果什麼動靜……不要奇怪……」
過了一會兒,斗篷人起身告辭,臨走時給了明晏安一個小瓶,明晏安道謝著收下。
斗篷人出了殿,並不要人護送,沒入無邊黑暗。耶律祁在殿頂凝視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發覺他的步態,竟然和先前引他而來的那個斗篷人,有點相似。
相似的是那種,風裡飄雪般的輕逸。不同的是,這個斗篷人的飄雪之姿相對不那麼明顯,看久了才能發覺;而引他來的那個斗篷人,步子更輕,簡直像是在風中擺盪。
輕功步態,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他也不能確定,這步態的近似,是否能代表什麼。
殿頂下,明晏安沉思了一會,似乎在猶豫什麼,隨即喚進一個內侍,將那瓶子交給他,悄悄地囑咐了幾句。
耶律祁心中掛念景橫波,想離開,然而卻感覺到,明晏安不大對勁。
那般鬼祟姿態,和之前的長久沉思猶豫,似乎他下了一個有點為難的決定,而且需要做得十分隱秘才行。
在帝歌官場傾軋已久的耶律祁,十分明白這種姿態下的潛在含義,那就是必有陰謀。
此時明晏安的所有陰謀,都必然和景橫波有關。
他回頭看了看黑暗中的宮廷,一片寂靜,說明景橫波還沒有被發現,她現在是安全的。
權衡利弊,他選擇在殿頂上繼續等待,稍傾,那內侍端著一個托盤走出了明晏安寢宮,他立即跟了上去。
他一直跟到另一處華麗宮廷群,殿門上藍底金字「月華」。
此時那宮內有點亂像,那內侍進了門,詢問怎麼回事,有宮人回報說,廊下宮燈忽然墜落,傷了著一個宮女,也驚著了悅王子,王子現在在哭。
先前景橫波和柴俞落入那殿中時,明悅先衝出來,伺候他的宮女隨後追出,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沒來得及看見景橫波兩人,就被砸昏,而其餘人都在睡覺,自然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至於明悅,那孩子一直在哭,一句話也不說,誰也問不出什麼。
內侍便命眾人不得慌亂,抬那宮女去看傷,又自去看望明悅。
那太監在孩子面前蹲下身,笑嘻嘻地道:「殿下,別哭了,奴才這裡有好吃的,要不要嘗一嘗?」
明悅只顧著哭泣,不住小聲嘟囔著:「娘……娘……」並不理會他。
內侍有些不耐煩,回身看看,殿門已經關上了,只有他和小王子。
他看見自己的身影,被宮燈斜射出長長的暗影,將那孩子全然籠罩其中,看見面前的孩子,怯弱無依,一臉淋漓的淚痕。
天上的星光陰冷閃爍,滿室宮燈不透暖意,有風,幽幽踱步於深深殿堂。
「這個點心很好吃呢,是你父王特意賜給你的,你不是說見不到父王嗎,吃了他就來見你了……」他嘻嘻笑著,拿起一塊點心,強制地捏開孩子的下巴,往他嘴裡塞去。
……
斗篷人從明晏安寢宮出來,並沒有如耶律祁想像的那樣,直接出宮。
他竟然往那處今晚很熱鬧的廢宮而去。
很快,他就站在那已經失去半邊門的宮門前,只一眼,便確定,院子裡的機關被破壞得七七八八了,但最要緊的那一個,還被幾根隨便拉著的細線維持著。
他望著那幾根細線,神情很有些悠然神往。
高手總願和高手過招,他對於那位東堂三殿下,也聞名已久,很期待和他來上一場。
可惜,今晚三殿下是景橫波的,他得讓出來。
等三殿下殺了景橫波,他再出手也不遲。
他輕輕地走上前,注視著那蜘蛛網,透過半邊門,看見院子裡,剛剛發射過暗器的鞦韆,依舊在悠悠地晃。
他目光忽然一凝,發現那鞦韆的繩索上,隱約有一星閃光。
他忽然縱身而起,躍上鞦韆,伸手一摸那一點閃亮,觸手冰涼,果然是極細微的一點冰雪。
今夜無風雪。
他看了看那點冰雪,眼底微微露出笑意。
「你的情況,不大妙啊……」他輕輕嘆息,「快要不能控制了麼?到時候你是死還是瘋呢?可我不想這麼快,就失去你這個對手啊……」
他莫名其妙自言自語幾句,又對地下看了一眼,似乎在猶豫什麼,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行事當以穩妥為上,有機會卻放過,非智者所為。
那兩人現在應該都在地下,不可錯過。
他輕輕笑著,伸手,將那幾根細線,一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