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豐富的聯想能力,頓時勾連了很多吃人鬼怪詭事奇談午夜凶鈴殺人狂魔……
風從屁股後嗖嗖吹過來,連尿都快凍住了,她卻沒感覺,蹲在那研究那動作到底是幹嘛來的。
那一團黑影卻忽然停了。
她更緊張,更加尿不出來了。
那黑影等了一會。
她也等了一會。
黑暗中風穿山林瑟瑟響,所有的聲音都是驚悚懸疑恐怖片的伴奏。
在景橫波終於忍不住,決定親自去瞧瞧,並且已經忘記了自己褲子還沒拉上,直接就準備站起身來的前一刻,那團黑影終於出聲了。
他說:「褲子。」
聲音一出,景橫波差點一個踉蹌栽到石頭上。
下一瞬她趕緊蹲下,抓緊了褲子,一邊手指僵麻地系褲帶,一邊大罵:「宮胤你半夜三更不睡搞什麼鬼?嚇死我了!」
黑影慢慢起身,此時景橫波才發現,他一直是盤坐在樹後,手中一大團東西,那東西遮住了他的身體,而他的腦袋被遮在樹後,以至於看起來沒有四肢一大團。
她想看清那一大團是什麼,宮胤手一揚,那東西就飛上了樹梢,混在一大蓬樹葉中,看不見了。
她忽然反應過來他剛才那句話,頓時大怒:「你偷窺我上廁所!流氓!」
「我坐在這裡好好的,忽然一個人跑到我身後,就開始解手。我想等她解手完好起身,結果她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
景橫波惱羞成怒地撲過去,雙手去抓他的嘴,「那就讓你聞聞滔滔不絕之後還沒洗手的手!」
手被他抓住,拖著往棚屋去,她被捺在床上,他又轉身出去了。片刻後從錦衣人的棚子裡,匡當砸出來一樣東西,過了一會兒,宮胤進來了,手中居然有個缺了口的木盆。
看那經過打磨的盆,景橫波就知道是錦衣人的東西,這個講究的變態,一個下午就做了很多器具,什麼都會做,做什麼都漂亮,一個盆都圓得可以進教科書。
不用問,宮胤又使壞,從萬能大變態那裡拿現成。
「天冷,你有傷,別出去了,就在這裡。」他言簡意賅地將盆往板床底下一放。
景橫波有點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想笑,笑了一下心底又有些微微酸楚——他其實一直都是這麼細緻耐心的人,細緻到近乎婆婆媽媽,但這婆婆媽媽也從來只給她一人,這感覺暌違已久,每次她都很沒出息地被感動。
她忽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這是變態的什麼盆?」
「洗臉盆。」他答。
景橫波頓覺無比暢快。笑眯眯拍拍床邊,「不早了,一起睡。」
等著看他臉紅的,結果他頓都不打,道:「馬上來。你先睡,焐熱了等我。」
景橫波「呃」地一聲,瞪眼看他出去了,像是個準備洗澡的丈夫,而她是那個負責焐熱被窩的老婆。
她發現大神越來越調戲不得了。
過了一會宮胤進來,一掀簾景橫波就感覺到一點熱氣,眼看他真的直接上床,不由「啊啊」叫道:「幹嘛幹嘛?」
「你要我睡地上嗎?」他道,「兩個人都倒了,誰來照顧誰?」
景橫波想起他其實也是剛從數天昏迷中醒來,真氣還沒完全恢復,頓時老老實實掀開獸皮。
宮胤一瞄,那裡本就空了半個位置。
呵呵,口是心非的女人。
景橫波則在怨念,當初那個動不動推她八丈遠的高冷帝呢?
哎,當男人開始狡猾會揩油的時候,她卻懷念當初的青澀清冷各種推拒。
有病!
罵了自己一句,她賭氣翻身睡了,將獸皮全部裹在自己身上,屁股對著她。
宮胤不過淡淡一笑,在她身側躺下,要睡她身側當然不是要揩油,也不是因為自己真氣還沒恢復,是想看看她的真氣狀態如何。
他躺下了,和她還隔著半尺距離,黑暗裡身側女體起伏玲瓏,如一座最美的山巒。
她真是不知道,她側身時最美,因為世上再無任何妙筆,可以描繪那般的精美曲線。
他忍不住悄悄翻個身,忽見她獸皮沒裹好,腰部露出一截,這樣容易受涼,便伸手去給她拉獸皮。
手剛伸出來,她便唰一下翻身,將他的手壓在背部,得意笑道:「就知道你骨子裡是個色狼……」
話音未落,床板「嘎吱」一聲。
宮胤反應極快,兜手將她一抄,一個翻滾滾下地,隨即卡一聲大響,床板從中縫開始,向內一收,重重合在一起,如果不是宮胤反應快,現在兩人就給拍在床板中間,做了肉餡。
景橫波在宮胤懷抱中就開始大罵:「神經病你個殺千刀的……」
不用問,一定是錦衣人猜到宮胤會搶東西,乾脆在床板上設了機關,一個人睡沒關係,兩個人睡,再過了中縫界,就會引發機會,床板一合把兩人包個餡。
景橫波覺得和錦衣人這種人活在一個世界上,真累。
她萬分同情他的女朋友和未來老婆。
錦衣人的笑聲遙遙傳來,「我這不是給你倆製造親密機會麼?怎麼不謝我還罵我?」
「姐以後一定會給你和你姘頭,製造一萬次這種機會!」景橫波在宮胤懷中絲毫不讓地回嘴。
宮胤才不和人吵架,吵架是女人的事,他注意力在那床板上,在計算了機關的力度,速度,和關合效果後,不禁暗暗可惜。
錦衣人沒說錯,這機關合起床板力道並不大,根本不足以造成傷害。
其實,就這麼合一合,似乎也並不壞……
景橫波當然不知道這時候他心裡想的竟然是這個,掐了掐他道:「這回怎麼睡?」
宮胤不過手一摸,不知哪裡卡的一聲,便道:「好了。」
這回安安穩穩睡了,景橫波勞累已久,這幾天來第一次安心睡覺,沉浸在他淡淡氣息中,只覺得分外安心,一開始還故作姿勢背對著他,睡著睡著就湊了過去,最後如八爪魚一般將人熊抱著,睡到半夜忽然鬆手,伸手在旁邊摸索,摸了半天沒摸到,啪一聲手打在牆上,竟然也不醒,過了一會兒手又伸出去,這回是拉扯東西的動作,呼啦一下把宮胤身上的獸皮給捲了過來,往自己身後一蓋。
做了這麼多小動作,難為她竟然一直沒醒。
宮胤睜開眼,看她夢鄉中依舊瑣瑣碎碎地在忙,她在重複之前幾天伺候他時的習慣動作,一邊睡一邊找盆給他敷冰水,一邊睡一邊拖過被子給他蓋好。
他眼底泛起淡淡疼惜,溫柔似這夜月色,伸手將她攬過,固定在懷裡。她再也掙動不了,也就乖乖睡了。
宮胤等她確實睡熟了,才悄悄起身,又回到了先前那樹下的位置。
錦衣人從棚子裡向外瞧著,他好像從來都不需要睡覺,看見宮胤的身影淡淡滑過夜色,從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
裹著獸皮的少年掀開一隻眼皮,瞅了瞅,眼皮底下,眼珠子骨碌碌轉著。
……
一騎在風中疾馳,一路散開淡淡的酒香。
翡翠部首府玉城在望。
城門前守衛見一騎疾馳而來,上前要攔,那人提韁控馬,輕輕巧巧便滑過了人牆,在對方呵斥橫槍之前,拋下了一塊玉牌。
白翡和黃翡,巧妙地琢了一個「英」字。
守城士兵掂掂玉牌,驚道:「英家!」連忙收槍後退,看那一騎滾滾而去,心想英家這是哪位公子出城打獵?往日那浩浩蕩蕩隨從呢?
那一騎直奔王宮,在王宮前駐馬,騎士正想著要如何通報,忽覺那宮門緩緩打開,宮門前後道路筆直延伸,一個人影都沒有。
騎士怔了怔,一瞬間眼神變幻,終究策馬向前,宮門在他身後沉重地關上,轟然一聲。
然後一條影子就閃了出來。
以一種怒龍狂風般的氣勢,撲過來。
那一霎,騎士似乎想讓開,又似乎想動手,但最終沒有動,只是身形有些僵硬。
「砰。」一聲,砸上胸膛的不是軟玉溫香的軀體,而是一雙惡狠狠的粉拳。
嚎啕聲幾乎立刻就要炸破他的耳膜。
「英白!你總算肯回來!你終於肯回來!」那雙拳頭潑風暴雨般砸在英白胸膛上,力度絕不溫柔,「你這絕情絕性的臭男人!兒子死了你才肯回來!」
聽見最後一句,英白的手才終於揮了出去。砰一聲女子被送到他馬下,他微微俯身,看著她淚眼朦朧哭花了妝的眼睛。
「我哪來的兒子?」
一字字問得森然。
翡翠女王臉上掠過一抹心虛的表情,隨即被潑辣凶狠所取代,「本王和你生的!」
「為什麼我不知道?」
「因為你無情無義!」女王指著他鼻子,「因為你始亂終棄!」
英白閉了閉眼睛。
被喝退到一邊,遠遠瞧著這邊動靜的御林軍,心驚膽顫地瞧著,生怕女王被這個翡翠部走出的,傳說中翡翠部最強大優秀的男人給一個不高興殺了。
今兒女王面見英白的方案,經過了她和身邊親信的重重商討。有說要淒切溫婉,以情動人,女子的弱勢,最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有說要冷靜理智,慎重攤牌,女子的優秀,同樣能令男子心折。但最終,女王選擇做她自己。
做十六歲時的自己。
做十六歲時,一心仰慕英白,卻因為脾氣暴躁,愛人不得法而不被英白所喜的自己。
這麼多年了,因為那些糾葛,他一怒遠走,再也沒有回來過。玉白金樞名震大荒,他的風流好酒之名更是傳遍天下,她一年年地聽著他的傳說,一開始怨恨,後來思念,再後來淡定,再再後來就好像看著別人的故事,前生的故事,他在前生裡金戈鐵馬胭脂青樓,她在今世裡孤兒寡母一世相守,那些當初的執念,無解的哀愁,被時光慢慢淘洗,一切似乎變得不再那麼不可忍受。
也就打算這麼過了,多年之後她已經懂得,愛一個人的最大給與,是給他自由。
只是午夜夢迴,想起那些舊事,依舊會委屈到哽咽,心結難解,她咬牙嚥下。
直到兒子出事,多年築就的堅固心防轟然崩塌,她忽然開始恨他。
憑什麼解脫他?憑什麼她在這痛苦得要死,他在那逍遙得毫無負擔?
做回自己,將壓抑了多年的憤怒釋放,她覺得,痛快!
英白凝視著她,一別多年,她好像變醜了,臉上斑點很多,她居然也不用粉遮著,他可記得以前她臉上多一點斑痕都得用半斤粉。
對她的控訴,他不過笑笑。
根本沒情,何來無情無義。
始亂終棄,亂的又不是他。
「你說清楚,」他道,「兒子雖然我很想有,但忽然蹦出來的還是算了。」
「英白!」女王忽然又撲過去,「十二年前的除夕,你忘了嗎!」
英白震了震。
一霎間眼前光影繚亂,是輝煌宮殿,是紅巾翠袖,是絲竹悠揚,是禮樂典雅,是煙花漫天,是水榭深帳……
往事流水剎那過。
隨即他便有些滄桑地笑了。
那麼多年花叢過不沾身,難道偏偏就那一次錯誤,便留下果實了嗎?
「他叫玉無色。無色,白也。」女王忽然恢復了冷靜,仰頭看著他,「他十一歲,性情聰慧寬厚。喜愛廚藝和釀酒。因為他聽說,爹爹好酒好美食,所以希望有一日,以自己的手藝,留住他爹爹的人,一家三口,能真正在一起和和美美過日子。」
英白身子一顫,想要去摸酒壺的手停住。
他神情滿滿不可置信。
「三天前他被人擄走,我們一路追至天裂峽谷,然後,他被那刺客,扔下了峽谷……」她哽咽一聲,一把抓住了他的馬頭,用力轉了個方向,「英白!你去!如果他活著,救回他!如果他死了,撿回他的骨,給他報仇!這是你欠他的!是你欠他的!」
……
「我叫玉無色。」少年坐在景橫波對面,給她烤著鳥,有點羞澀地笑了笑,「這名字很女氣,我不喜歡,可是我娘喜歡,哎,你們女人,總是這麼不可理喻。」
景橫波哈哈一笑,「NONO,可不是所有女人都不可理喻。這樣吧,你做我幹弟弟怎麼樣?我給你改個你喜歡的名字。」
「我娘不會同意。」他認真地說,將鳥肉細心地切開,抹鹽。
「她會同意的。」景橫波嘿嘿笑,黑水女王VS翡翠女王,誰勝?
「哎,菊花哪去了?」她接過玉無色遞來的鳥肉,四處張望。
早上醒來,身邊空了一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身的,景橫波覺得他最近很有些鬼鬼祟祟。
其實她心中很有些疑問,想要和宮胤討論討論,比如那個桑天洗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沒有中毒,但昨晚太累了,閉上眼就睡著了,而且宮胤似乎也有意避開,不想和她說這些。是因為身邊有外人不方便,還是有別的原因?
她覺得,看似宮胤和她解釋了一切,但她心底的疑問,卻越來越多了。
玉無色笑了一笑,這孩子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笑起來十分可愛,景橫波越看他越臉熟,可身邊人沒有姓玉的。
玉無色起身給她遞烤好的食物,身子一傾,懷裡啪嗒一下掉下一樣東西,眼看就要落入火中,景橫波手一揮,將東西救了出來。
拿在手裡一看,是本古舊的書,封皮上幾個字都模糊不清,隱約看見「萬物……毒」幾個字樣。
書忽然被奪了過去,她一怔,抬頭一看,少年臉上有一絲掩飾不住的緊張,見她看過來,才醒覺自己的失態,急忙笑道:「這是我娘給我的東西,說是很寶貴,不過也不大看得懂。」
景橫波啃著鳥肉唔唔點頭,看見宮胤從林子裡出來,手裡一大堆菌類,玉無色接過去,熟練地將一些鮮豔的菌子給剔除掉,道:「這些有毒,可不能吃。」
宮胤點了點頭。
「我給你們準備年夜飯去,保證有驚喜。」玉無色捧著一大堆食物跑了。
景橫波看著他背影,道:「一族王子,能養成這樣的性子,他娘很不錯啊。」
「翡翠女王為人低調。」宮胤道,「傳聞她年少時性子暴躁,為此被老王幾廢幾立。但最終王位還是歸了她。繼位之後性情倒是收斂了許多。翡翠部雖富庶,但向來安分。」
「你似乎對翡翠部瞭解不多,英白也是翡翠部的,他沒告訴你嗎?」
「英白對翡翠部從來一字不提。」他淡淡答。
景橫波腦子裡忽然似有靈光一閃,那靈光太過突然,以至於把她劈得呆了一會兒。
不會吧?
她直勾勾地望著宮胤,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相互驗證的答案,宮胤臉色卻不大好看——某人已經有這麼大兒子的事情,對同為男人,且年齡相仿的男人的他來說,刺激不小。
所以他馬上又讓她睡了,直到她聽見嘈雜的聲音醒來,似乎有很多人在這附近,但聲音始終沒有接近,片刻後,錦衣人飄過來了,臉上那種「愚蠢的人類」表情特別鮮明。
宮胤看了一眼,道:「翡翠王軍繫繩下到谷底,大概是想找他們的王子。不過他們進不來的,今天一早這個傢伙布了個陣法。」
「生門開在瀑布里。」錦衣人從容地接道。
景橫波心中暗暗為翡翠王軍祈禱。
「開飯啦!」玉無色歡快的聲音傳來。與此同時飄來的還有一陣陣奇香。
景橫波哧溜一下坐起來——年夜飯!
她激動得小眼淚嘩嘩的——來大荒兩年了,和宮胤第一次吃上的年夜飯!
哎,如果沒那兩個礙眼的人就好了。
但沒有玉無色,這年夜飯還能不能操持起來,也難說得很。
錦衣人是個何時何地都死要講究的,為了這個年夜飯,他在下午的時候,特地又做了一張桌子。還是個圓桌。
幾座樹樁當座位,他自己的樹樁紋路清晰,年輪渾圓,磨得平得不能再平。
四周簇簇地點了篝火取暖。打磨得光滑的木盤盛著菜。
雖然沒有紅燈鞭炮,但在這山谷裡,已經很難得。
而且菜居然還挺豐富。
正中一盤,烤野豬腿,油光錚亮。冒著特別的香氣,玉無色說他抹上了松茸。
四面攢盤四樣,烤野雞,烤野兔,烤鹿肉,烤魚。
冷盤四樣:切片牛肉,涼拌地衣,涼拌松菌,涼拌乾絲。
熱湯兩品:野鳥蛋蘑菇湯,白魚湯。
點心兩樣:烤饅頭,切片糜糕。
景橫波看著這滿滿噹噹一大桌,目瞪口呆。這桌菜,在這幾個人的宮殿裡,當然不算什麼,但這是食物短缺,萬物不長的冬日峽谷裡,這一桌到哪裡弄出來的?
「我去撿了一些東西。」玉無色笑得憨憨的,「你們馬車裡掉了很多食物,我撿回了一些。」
景橫波這才想起,當初她把食物搬到馬車上,後來馬車傾毀落崖,應該還是有一部分丟在了峽谷底,比如冷牛肉和糜糕,還有饅頭什麼的,應該就是撿回來的。
不過東西散落一定離得很遠,這孩子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景橫波看著他的眼睛,心想他一定也看見了尋找他的大軍,這是討好大家,以求早日被放回麼?他既然能在峽谷裡奔走找食物,為什麼不試著通知下大軍呢。
她忽然覺得這孩子也挺奇怪,不過看宮胤和錦衣人,都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景橫波自己也便懶了腦筋——和這兩個天下最聰明的人在一起,還要動腦筋,那不是找事麼。
景橫波坐下,看見身前叢林一片深綠地蔓延開去,點綴著遠處在陣中亂撞的軍隊,火把星星點點如螢火,頭頂是深青色的峭壁和更深青色的天空,更遠處瀑布如白練,貫通天地,那震耳欲聾的水聲,經過樹林的緩衝,到此處變成沉厚的背景音樂,而峽谷不狹,天地都在眼中。
在這樣的環境下吃年夜飯,實在是難逢的奇妙感受,景橫波覺得,比在宮殿裡席開百桌,觥籌交錯有意境多了,而且還免了大年初一給部下們發紅包。
「辛苦了。」她親自給那孩子盛湯,玉無色接了,喝了一口,神情陶醉,笑道,「姐姐,這湯你一定要嘗嘗,這是雪菇,最鮮嫩不過了。可謂有價無市的寶貝,平常就是在宮裡,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景橫波伸手,她的碗卻被宮胤拿了過去,景橫波笑一笑,手從他面前越過,拿起了他的碗。
兩人各自為對方裝湯,放下碗時,又禁不住對視一笑。
有情之人,身側自有脈脈情緒流動,如雲如風,連玉無色都不禁微微露出笑容。
對面自己裝湯的錦衣人,唇角一壓,忽然有點想念小蛋糕。
他想著小蛋糕這時候會不會給他裝湯?
不會。如果真的給他裝了,那他這一碗一定是下了料的,不是特別難吃,就是吃了會跑肚。
他會不會給小蛋糕裝湯?
好像也不會。
如果這湯是小蛋糕做的,那根本就不會有端上桌,給阿貓阿狗都嘗一嘗的機會好不好?
對面,阿貓阿狗們都在嘗湯,熱氣裡笑意朦朧。
錦衣人覺得刺眼,希望此刻大軍攻打山谷,又想著真的該快點回去了。
景橫波端起湯,對著身邊三人照了照,道:「今兒聚在一起過年,不管情不情願,也算是緣分。許個新年願望吧。我先說。」
宮胤偏過頭,凝視著她。
景橫波卻沒看他,喝了一口湯道:「我願愛我和我愛的所有人,健康如意,每一個新年都比上一年更如意。我願我的仇人們,今天可以過得很好,但今天之後的每一天,都一天比一天不好。」
玉無色噗地一聲笑出來,錦衣人似笑非笑,宮胤唇角微微一彎,覺得景橫波還是太善良了些。
「我知道這世上壞人永遠不絕,小人無處不在,但我希望遇見這些壞人小人的時候,我所愛的人他們都在,彼此信任、坦誠、齊心。那樣我的堅持才有意義,連退卻都是幸福。」她將湯如喝酒般一口喝乾,「我希望他們懂得,女人不僅僅是菟絲花,為了自己的堅持和愛,她們個個都能像山一般雄壯!」
她舉碗高呼:「為山一樣雄壯的妹紙乾杯!」
只有玉無色爬起來和她碰了一碗,錦衣人神情似笑似不屑,斜睨著宮胤,宮胤目中似有星光閃動,端著湯碗似端了千鈞酒杯般沉吟。
「我來說我來說,」玉無色爬在桌上,此刻終於露出點少年活潑,「我希望我娘溫柔點再溫柔點,我希望能早點繼承王位這樣她就不能再逼我學武,我希望所有害她哭的人都受到懲罰趕緊死光——」
「大過年的說什麼死不死。」景橫波笑著攔住了他的話,看見少年眉心戾氣一閃。
「輪到你倆了。」她看兩隻大神不說話,催促。
錦衣人悠長地嘆息,「每一天都能吃到想吃到的。」
景橫波等了一會,問:「完了?」
錦衣人那種「愚蠢人類」的神情又來了,景橫波罵一聲「吃貨」,轉向宮胤。
湯碗的熱氣遮住了他的眼神,她只聽見他淡淡道:「我願世間再無抉擇。」
景橫波覺得大神們玩高大上神馬的,太討厭了!
每句話都雲裡霧裡,乍一聽什麼都沒有,聯想起來卻可以輻射全宇宙,裝逼犯們都是這麼說話的。
大過年的,不和二次元計較,她坐下來吃喝,有宮胤和錦衣人在,景橫波放心吃,此刻才認真嘗湯,果真滋味鮮濃,雪菇滑潤,似雲似玉,難以言喻的美妙口感,忍不住眼睛放光,大聲點贊。
玉無色像個合格的大廚,對自己的美食有濃郁的展示慾望,竟然又起身,端了個怪模怪樣的鍋過來,笑道:「還有最後一道大菜,火鍋!」
景橫波笑道:「喲,原來大荒也有火鍋了?」
「聽說是從東……」玉無色沒說完,錦衣人忽然截斷他的話,道:「都放的什麼料?」
「以野豬腿骨和潭裡的白魚熬底湯一夜,那種白魚鱗脂豐厚,熬到全部融化。加上各種肉類中最精華的部位,以及各種最鮮美的野菌,以野蔥提香,最後……」玉無色變戲法地從腰帶裡取出一個指頭大的小瓶,拔開塞子,獻寶似地在幾人鼻下轉了一圈,一股濃郁的酒香散開,這滿桌的香氣都壓不住。
連宮胤都說了聲:「好酒。」又道:「只是太濃。當是酒母等物。」
玉無色笑道:「您可真是行家。這是我師傅釀的酒,號稱酒王,論滴賣。這麼一小瓶,可以醉三個大漢。我師傅是翡翠部第一釀酒名家,我好容易討來這一瓶,原打算做自己釀酒的酒引,誰知道還沒用上,就給擄了來。」說著對景橫波眨了眨眼睛,「姐姐想嘗嘗嗎?」
不等景橫波接話,宮胤已經淡淡道:「她不會喝酒。」
景橫波呵呵一笑,罵:「沙豬。」
玉無色嘿嘿一笑,道:「問著玩呢,真要拿出來喝我也舍不得,這是拿來提味的,一滴足夠。」
說著拿著瓶要對火鍋裡倒,忽然停手,將瓶子交給了錦衣人,道:「您聞聞這味道,香不香?」
錦衣人接過,瞥了一眼,點點頭,把玩著那玉瓶,道:「這瓶子倒好看。」
景橫波看那瓶子只有指節大小,做成竹子狀,玉質青翠,確實很有意思。
錦衣人指尖對著玉瓶彈了彈,聲響清越,又讚:「好玉!」
看那模樣,竟然像對這東西產生興趣了一般。
景橫波有點奇怪,這錦衣人一看就是玉堂金馬富貴人物,應該見慣了好東西,這瓶子雖然不錯,但似乎也不能令他這麼動心吧?
玉無色眼巴巴地看著那瓶子,似乎也很捨不得的模樣。景橫波托著下巴笑道:「難得人家喜歡,你送他算啦,就算贖回自由的贖金好了。」
她是有意提醒玉無色,趁此機會討好下錦衣人,也好讓這變態心情一好放了他,玉無色卻似沒聽懂,一臉期待地看著錦衣人。
錦衣人把玩了一陣瓶子,才對著火鍋倒了一滴酒,頓時香氣升騰,難以言喻的誘惑滋味,滿肚子的饞蟲都似被勾動,景橫波忍不住趴上去,鼻翼翕動,兩頰微紅,連眼睛裡都滿滿濕潤貪饞的光。
宮胤看她這樣,乾脆給她滿滿裝了一碗。幾個人各自開動,景橫波很快塞滿了一肚子的魚肉,開始覺得油膩,又覺得吃多了有點口渴,目標便又轉向那最清淡的野鳥蛋蘑菇湯。
她快手快腳給自己裝了一碗,又給宮胤裝了一碗,錦衣人她當然不理,玉無色早已吃得太多,抱著肚子下去消化了。
幾個人都喝了湯,景橫波「呃」地一聲,一個飽嗝心滿意足,想著這大年夜可不要和阿貓阿狗渡過整晚,悄悄拉了拉宮胤的衣袖。
兩人離席,在月下峽谷中漫步,峽谷地勢平坦,因為天冷,地面凍得梆硬平滑,泛著冰的光澤。有些沼澤也凍住了,微光下似一片黑色溜冰場。
景橫波忽然來了興致,跑回玉無色的臨時廚房,找了幾片滑膩的帶毛毛皮,切割了綁在鞋底,拉著宮胤的手,衝向那些冰面。
「小心跌倒……」宮胤還沒說完,她已經撒開手,悠然一個滑步,從他眼前燕子一般滑了出去。
剎那間她就似一抹流星,在冰上忽閃滑行,微微屈蹲之後,便是一場柔曼的舒展。有時張開雙臂,似一隻招搖的蝴蝶舞在冰面,有時背起雙手,烏髮在頰側逆飛。這同樣是一種展示女體優美的運動,腰的柔韌,腿的有力,脖頸的優美,體型的流線,是一柄銀亮的美麗的刀,嗤一聲剖開冰面,剖開黑夜,剖開這峽谷的沉靜。
宮胤立在冰面之前,眼底滿滿倒映她的身影,這個女子在任何時候都能自得其樂,在苦困中不放棄不沉淪,找到屬於自己的新鮮和歡喜,這是大智慧大福緣者才能有的心境,不破不滅,完滿如意。
他就是愛著這樣的她,永遠鮮亮,翩然如蝶。美的不僅是容貌,更是一顆熱愛生活的心。
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點燃他的沉寂,一盞心燈就烈火,蓬一聲靜默燃著。
山坡上,一道人影衣袂飄拂,那是錦衣人,看著底下那女子笑聲若銀鈴,在冰上劃出一圈又一圈的圓,他眼底忽然湧現寂寞。
景橫波張開雙臂,迎著風,胸臆間穿透這夜舒爽,天空中星光閃亮,俱柔和撲入心房。
溜熱了,她一把甩掉外衣,只穿裡頭袍子,在冰上轉圈。
上次滑冰,還在現代那世,那時她有溜冰鞋,大紅一雙豔麗逼人,那時不愛運動的小蛋糕總是扶著欄杆,小透視老老實實溜邊,就她和太史闌,每次都反方向溜冰,一次次碰撞,非得把溜冰變成碰碰車。
現在,她們在哪裡呢?狡猾的小蛋糕,老實的君珂,冷酷的太史,你們都在做什麼?你們知道我這個時候,在一座人跡罕至的峽谷裡,對著瀑布溜沼澤嗎?
「啊啊啊啊你們在哪裡呢?」她忽然大喊,「你們聽見我的聲音了嗎?新年快樂!都要好好的!」
聲音遠遠傳開去,思念的人,聽不聽得見?
「嗤。」一聲,景橫波一個倒滑,忽然出現在宮胤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