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9 章
情之一字

一霎的僵窒。

半晌,英白吸一口氣,喃喃地問:「剛才那個……是女王?」

那一霎太心急太緊張,出劍毫無保留,只看見大紅一團,隱約覺得聲音熟悉,那袍子領子又遮住了半邊臉,他是真的沒有看清楚景橫波。

不用回答,宮胤此時的動作,已經代表了一切。

英白嘴裡一陣苦澀,他到現在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無法好好思考,三尺青鋒如秋水,閃耀在他咽喉前,對面,是宮胤比秋水更明銳,更冷的眼神。

他一生未曾想過會遇見這樣一幕。

他一生未曾想過,宮胤會對他持劍相對。

少年時便相識於微時,宮胤是前國師收留的幕僚弟子,他是前國師招徠的武士,一次暗殺中互相救了對方的命,從此多年不離不棄。他隨他歷遍陰謀陽謀,權力傾軋,將那帝歌風雲走過,他是將軍時他是副將,他是副相時他是掌事,他是國師時,他是他的玉照龍騎大統領,步步足跡,寫滿少年知己的錦繡天下。

而今天,真的要為一個女人,將劍相架嗎?

劍氣和殺氣逼在咽喉,只要宮胤手腕一動,他將再無生機。

瀑布濺一身水濕,兩人都一動不動,劍光橫亙在水光間,似一道橋,卻不是聯通的橋,是決裂的橋。

連底下大軍,都似乎感覺到這般肅殺氣氛,凜然不敢言語。

忽然一聲尖叫,響在對面。

英白側身立在石台上,正看見明黃裙子的女子,跌跌撞撞奔來。

他心中一震,他一直趕路,知道身後有人跟著,以為是女王的暗衛,也沒在意,誰知道她自己竟然也來了。

翡翠女王一路奔來,第一眼看見吊在瀑布中,被水澆得渾身發青的玉無色,一聲尖叫,「無色!」

「母親!」玉無色被水澆醒,口齒不清地大叫,「他們害我!要殺我!救我!救我!」

翡翠女王抬頭一看,第二聲呼喊更加尖銳,幾乎要戳破人耳膜,「英白!」

玉無色乍聽見這一句,呆了呆,努力扭頭想向上看,但水流沖得睜不開眼,哪裡看得見?

「一群蠢貨!」女王一看英白那被劍指的造型,大怒,「你們都傻站著做什麼!給我衝陣!救下殿下……和英白!殺了這兩個人!」一指宮胤和錦衣人。

錦衣人笑笑,將那解藥在手中拋啊拋。

「殺了我,你兒子就得陪我一起了,挺好,來吧。」

「你是誰?這是怎麼回事?」翡翠女王皺起眉。

「啊?哦。」錦衣人笑得雲淡風輕,「我不知道。」

此時已經有人開始衝陣,瀑布方向是生門,漸漸有人衝開陣法趕來,翡翠女王一指石台,「射!射死那個拿劍的!」

「住手!」英白怒喝。

翡翠女王一怔,拎起裙子,爬上圓石,遙遙指著英白鼻子,「你瘋了!睜大眼看看清楚,這是你兒子!是你兒子!你這個混賬,當年不管我不要我,現在連兒子也不管不要嗎?」

軍隊瞠目——女王的王夫,不是早先的大相嗎?不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嗎……

哎呀呀一不小心聽見皇室秘聞,怎麼辦!

「射!射!不要理英白!他什麼都不是!我說了算!」翡翠女王連連揮手。

「我說住手!」英白聲音沉雄,震得她一個觔斗險些翻下圓石,「玉明,今兒你要不聽我的,以後永遠別想見我!」

「不見就不見!以前我就見到你了?」翡翠女王一邊回嘴,一邊做了個按下雙手的手勢。

宮胤看著這一家三口,忽然拋下長劍,返身沒入瀑布中。

英白伸手去抓,只抓到他一片衣角,濕濕冷冷地在指掌間滑過,似此刻莫名又低落的心情。

他縱身跳下石台,截斷繩索,玉無色僵硬地栽在他懷中。

英白掠過潭水,一邊以內力給他驅寒,一邊低頭看著他的臉。

雖然還是稚嫩少年的臉,但玉明說的不錯,這孩子一看就是他的兒子。和他少年時,幾乎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孩子眉宇發青,顯見得中了毒,他看向錦衣人,錦衣人一笑,拋過來一顆藥丸。

「這可不是因為你要,給你的。」錦衣人神情淡漠又狡黠,「是被你害了的那個人,千辛萬苦求來的。」

英白心中更加茫然,翡翠女王氣沖沖地奔過來,臉上因為激動,又冒出些麻麻點點。

「這什麼東西,」她劈手奪過那藥,「傳醫官先來驗……」

英白劈手奪回來,二話不說,喂進了玉無色的嘴裡。

女王怔了怔,臉上抽搐半晌,「嗚」地一聲,哭了。

「每次你都這樣,每次你都這樣……」她捂著臉嚎啕,「說什麼不聽,求什麼不理,什麼都要和我對著幹……」

英白頭疼地盯著她,想著十二年不見,這女人的脾性怎麼越來越古怪了?

懷裡玉無色一聲呻吟,悠悠醒來,英白立即低頭,抱緊了他,心中微微緊張。

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兒子,這麼多年,他竟不知道他的存在,如今父子終於見面,這孩子是會笑,會哭,會怨,還是會……

玉無色睜開眼,盯住了他,半晌,忽咧嘴一笑,清晰地道:「爹爹!」

英白手一顫,險些沒能抱住他,一瞬間眼底浪潮翻湧,俱是舊事種種。

當年一怒而去,單身浪蕩這許多年,沒有任何緣系也沒想過該有什麼緣系,偶爾年節時,難免有幾分寂寥惆悵心思。

然後忽然知道自己有了個十一歲的兒子,然後此刻兒子在他懷中,全無芥蒂,那般親親熱熱,喊他爹。

心中一熱,鼻端有些酸脹,他此刻真真有了幾分愧疚,想著當年因為失去舊愛,又覺得玉明設計陷害,一怒而去,對其餘人也算不上多虧欠,唯獨虧欠了這個孩子,禁不住將他抱得更緊。

「爹爹,你可回來了,我等你很久了……」玉無色反手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想毒你,也很久了。」

……

宮胤沒入滾滾瀑布之中。

穿越那一片兇猛的雪白水簾,後面是一片純然的黑,這一道山壁向下傾斜,一路下滑。

這讓他心中有些安慰——最起碼這一路,景橫波不會受大的傷害。但不知道滑到底,又會遇見什麼?如果是一片大石……

「嗤」一聲,已經到了盡頭,他被水流衝下,在地上滑出數尺,感覺還是平面,正打算順著水流滑下,忽然心中警兆一現,他伸手一按,身子飛起,停住。

他站在黑暗中,身下水珠瀝瀝,黑暗中晶瑩彈跳,到他身前成了冰珠,再簌簌地落下去。

簌簌聲在身側一掌遠處忽然消失,他指尖一彈,指風擊在空處。

身側有空崖!

他的心頓時冷了半截,此時視線稍明,終於看清腳下是一個石樑,半邊懸空,寬有半丈,從上頭滑下來的人,運氣不好的話,很容易滑掉下去。

下面大概三丈高,高度雖然還好,但問題是底下碎石嶙峋,落上去不死也重傷。

然後他發現了底下似有一團紅影!

他大驚,迅速順石樑滑下,一把抓起那團紅影,喊:「橫波……」

他的聲音止住。

手中軟軟一團,只是衣裳,不見人。

不見人總比見到屍體好,他寬慰著自己,開始在底下一點點地尋找,走遍了不大的幾丈方圓,毫無痕跡。

人不會突然消失,最後他還是回到了那狐皮斗篷旁邊,拿開斗篷,發現斗篷塞在一個洞中,洞很窄,蛇一般地滑下去。洞正對著石樑的底部。

很明顯,景橫波一路滑下,一直到底,她身材纖細,毫無阻礙地一路滑入了那個洞,但狐皮罩子太大,被留了下來,堵住了洞口。

那洞口他進不去,也無從揣測洞口所在的方向,只能祈禱依舊是光滑的下行洞,出口就在山外。

現在能做的,只有迅速出谷,繞過易山尋找她了。

他只得抱起狐皮斗篷,一路出洞。

……

英白忽然覺得腹中一涼。

一股麻痺感蔓延全身。

與此同時「咻」地一響,一顆石子擊在玉無色肩頭,他身子一僵。

英白抬頭,就看見宮胤抱著紅色狐皮衣出洞,站在他們身後,盯著玉無色,面如寒霜。

玉無色面如死灰,他還在英白懷中,英白只要輕輕一抬手,就能掐死他。

那邊翡翠女王還在對宮胤叫:「你是誰?為何攻擊我兒?來人啊,把他們都……」

「住手!」英白輕聲一叱,翡翠女王巴拉巴拉的嘴,忽然就停住了,但猶自不甘,憤憤道:「他們擄掠我兒……」

「你兒本有機會逃生,我們已經打算放了他。」宮胤淡淡道,「結果他自己不肯走,在飲食中下毒,以為毒倒我們後,回轉對我們進行搜檢。還試圖殺害這位,」他指指錦衣人,「這位打算殺了他,我的同伴不忍,為了救你兒子,提出將你兒子懸掛在瀑布上,由翡翠軍隊去救他。瀑布正是陣法生門,此舉給你兒子生機,也救你大軍。我那同伴……」他頓了頓,眼底露出肅殺之色,「傷勢未癒,為你兒一命,孤身闖瀑布,卻被你夫妻,聯手逼下了瀑布,現在生死不明。」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但此時,有不得不說的理由。

英白的臉色,更加發青了,神情又慚又悔,他當時心急兒子安危,沒來得及看那人是誰,哪知道這裡頭,這麼多內情。

女王聽得愣愣的,想了想冷笑道:「你這話編得離奇!先不說我兒子根本不會這麼凶殘。世上哪有這麼好心的人,好端端為什麼要這麼費盡心思救無色?說!有什麼企圖!」

「閉嘴。」英白忍無可忍,怒道,「廢話什麼,趕緊派人去找!」

女王盯著他,眼圈漸漸紅了,忽然冷笑道:「好啊,你又開始命令我了,和當年一樣,命令我各種嘴順是吧?你也不想想現在還是當年嗎?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

英白無語,卻又道:「無論如何,請你先派人搜索相救。」

「不聽不聽!本王憑什麼要聽!」女王一邊怒罵駁斥,一邊對手下揮了揮手。

翡翠王軍依令行事,人群散開,英白才咬牙道:「為什麼要費盡心思救無色?因為無色是我的兒子!」

「他們怎麼知道……」女王忽然爆出驚喜之色,「難道你對外早已承認無色了?」

英白看她那驚喜神情,實在不忍打破她的喜悅,最終卻只能沉重地搖搖頭,道:「……是無色和我太像,他們認出了……」

「你的熟人?誰?」翡翠女王有些失望,立即恢復了警惕。

英白看了看宮胤,他知道宮胤的意思,自己要做的就是配合。

已經誤解了女王,當然要給她回報,翡翠部的友好合作,就是回報女王的最大禮物。

「剛才落下去的……」他道,「是黑水女王。」

翡翠女王一愣,玉無色霍然抬頭。

「黑水女王?」翡翠女王喃喃重複一遍,忽然眼圈又紅了,怒道:「難怪別人都說你對女王情分不同,為了她不惜放棄大統領之位,追隨天涯。我還不信,每每駁斥這是謠言,如今看來真真不假……她都肯捨命為你救兒子了!下一步無色是不是要喊她一聲娘?」

英白和宮胤臉色精彩,錦衣人「噗」地一聲噴出來。

女人看事情的角度啊……真是各種詭異。

宮胤冷冷瞧一眼翡翠女王——景橫波,只會是他兒女的娘好嗎!

「瞧你那要死不活的樣子……不就是掉下去了麼!」翡翠女王憤憤轉頭,「救你家女王就救你家女王,用得著那麼編排無色麼?無色溫良友善,素來是個好孩子,你瞧……」她忽然注意到玉無色正親親熱熱和他爹抱在一起。

她頓住口,有點醋,有點驚訝,更多卻是歡喜,以至於神采煥發。頓時把剛才吃的乾醋拋到了一邊。

「無色,」她欣慰地道,「我還擔心你不聽話,你這麼懂事真好……」又轉向英白,「英白,你看,我說的不錯吧?無色被我養得好不好?是不是又聽話又懂事,和你小時候一樣?」

英白慢慢抬起頭。

看一眼玉無色,玉無色已經被宮胤那一指鎖住,動彈不得,宮胤的寒氣他抵受不住,臉色青白瑟瑟發抖。看他看過來,玉無色先是下意識地躲閃,但似乎心有不甘,又轉了回來,一雙大眼睛惡狠狠地對著他。

那眼神是倔強的,但又隱約含幾分憤怒、淒傷、怨恨、以及不自覺的祈求……

這孩子柔軟的外表下,是一顆堅硬複雜的內心,英白撞上這樣的目光,只覺得心中一堵。

他轉過目光,又看了看翡翠女王。她臉上神情複雜,有兒子生還的欣喜,有對他的怨恨,更多是對此刻父子相擁溫馨場景的意外和滿足,他心中一動,忽然想起當年,未婚先孕的她,是怎樣在同樣暴脾氣的老王威壓下,支撐下來的?

又是怎樣抵受住那滿朝非議,流言蜚語,堅持生下這孩子的?

當年他和她一夜荒唐時,愛人慘死,他認定是她下手,一怒永別,離開翡翠部後,聽說她這個王太女,被三廢三立,幾乎成為六國八部的笑柄。當時他心中還有淡淡的快意,心想她終於吃到了她那壞脾氣的苦頭,受到了該受的教訓。

然而到今日才知,三廢三立,不是因為她的暴脾氣,而是因為那個不該出現的孩子。

這些年她怎麼過來的?

他凝望著她臉上的斑痕,仔細看不是麻子,是各種不平的疙瘩,臉部肌膚各種糟糕,也不知道是心火太旺還是身體原因。

然而她此刻臉上每顆疙瘩都在發光,那是她的欣慰和驕傲,因為無色這個孩子。

她這麼些年必定辛苦艱難,無色是她唯一的支撐。

英白默默轉頭,沒有再看玉無色,柔聲道:「是,他很好。你……」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道,「……辛苦了。」

翡翠女王震了震。

一瞬間她似乎要流淚,但她立即將眼睛拚命睜大,眼皮子向上翻,阻止了自己的淚水。

她仰著頭,鼻孔對著他,聲音有點傲嬌有點笑意,高聲道:「假惺惺的男人!」

英白垂頭不動,玉無色意外地睜大眼睛,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宮胤眉宇森冷,錦衣人笑得譏嘲。

「哎,無色,」翡翠女王好半天才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悄悄背身用手絹按了按眼睛,轉身已經是一臉正色,「你爹好像脫力了,還不快把他扶起來!」

玉無色似終於被這一聲喊醒,茫然地四處看看,忽然將英白狠狠一推。

英白砰一聲倒地,掙扎不起。

翡翠女王手中的手絹,唰地落地。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為什麼要扶他!我為什麼要扶他!」玉無色猛地跳起來,身上冰渣嚓嚓滑落,他擦一把臉,臉上淚水和冰珠混在一起,撲簌簌地往下掉,「我為什麼要扶這個始亂終棄的男人!我為什麼要喊這個無情男人做爹!」

「無色!」翡翠女王如遭雷擊,臉色慘白,退後一步,忽然又沖了過來,抬手一掌,「啪!」

耳光聲清脆,玉無色的頭被打得狠狠偏向一邊,雪白的臉上頓時五個指印,他「呸」地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勤勞乖巧的小王子,此刻才露出獰狠本色,眼神如一匹受傷的小狼。

「打啊!你打啊!你既然為他打了我第一次!肯定就有下一次。」他大叫,「你有種打死我啊!」

「無色!你瘋了!」翡翠女王眼睛翻白,幾乎要暈倒,身邊將領要扶,她狠狠推開。

女子骨子裡韌和狠,支撐她不倒,她抬手,指著玉無色,語氣慢慢恢復了冷靜。

「小兔崽子,你給我個解釋!」她道,「什麼始亂終棄,什麼無情男人!你聽了什麼亂七八糟?誰教你去恨你爹!」

「不用人教!」玉無色聲音比她更大,「全翡翠都知道!你被人始亂終棄,你少女未婚先孕,你是翡翠歷史上最丟人的王太女,三廢三立!你丟人的根源是什麼?是我?我怎麼來的?是他?我不找他算賬,我找誰算賬?」

「無色……」翡翠女王忽然想起什麼,慘白著臉,顫巍巍地,不敢置信地問,「……那麼多年,你說你想念你爹,你說你要學著美食釀酒,將來博得你爹歡心留下他,我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一起過日子……你是騙我的?你一直都是騙我的?」

「是!」玉無色淚花滿眼,呵呵一笑,「娘,你太善良,心太直。只有你,才會對那個始亂終棄的偽君子一點也不記恨,還唸唸不忘。你喜歡他,你忘不了他,可我憑什麼要喜歡他討好他?憑什麼?因為他拋棄了你?因為他讓你蒙受恥辱?還是因為他我成了私生子,和周邊部族王族子弟在一起時,都被別人嘲笑?」

「無色……」翡翠女王踉蹌一步,扶住了旁邊的樹。

「我不這麼說,你怎麼肯讓我這個王子,去學那些廚藝釀酒之類的賤役呢?我又怎麼能在學那些東西的時候,順便學了毒經,懂了一手下毒的技巧呢?」玉無色冷笑一聲,「娘,你可以不記得那些年的艱難,你可以不記得當初因為懷了我,被爺爺大雪天罰跪在祖廟外險些凍死;你可以不記得爺爺薨逝時你被拒之門外,連他靈位都不許靠近;你可以不記得如果不是一群忠心屬下救助,你連命都活不了,更不要說王位!但我記得!我記得我是個沒爹的孩子!我娘因為被他拋棄,從沒一天歡喜過,早早生了一臉疙瘩壞了相。而那個男人,他卻為了他那個賤女人,不要妻子不要兒子,整天喝酒作樂,和一群下賤女人鬼混……」

「啪。」又一個乾脆利落的耳光,打掉了他的後一句話。

「呵呵呵呵呵。」玉無色不生氣了,抹掉嘴邊的血,指指臉色發青的英白,「娘,你怪我氣我,隨你。反正這個爹我不認,我不要,我看他就膩味,今兒先毒他一次給個教訓,以後他出現一次我毒一次,說話算話。」

翡翠女王直愣愣地盯著他,忽然一指玉無色,道:「拿下!」

「大王!」隨從將領們大驚。

「拿下這個不分是非的逆子!人家還真沒冤枉了他,果然是非不分,行事惡毒!」女王咬牙,「我要廢了他!」

「大王!」

「廢了我,你去哪再找個兒子?」玉無色冷笑。

「再生一個!」翡翠女王聲音比他還理直氣壯,轉頭四面看看,一把拉過了身邊的將領,「王程,就你了!明兒我就嫁給你!」

「大王!」那將領不敢掙脫,腿一軟險些跪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怕什麼。我瞧你挺順眼。」女王呵呵一笑,「這小子想太多,有必要讓他清醒頭腦!」

「玉明!」英白忽然喊了一聲。

「不關你的事。」翡翠女王冷冷道,「我忽然想明白,我錯了。這麼多年不嫁守身,讓無色這小子誤會了。以為我在為你守節,以為我是個被棄的怨女,連帶他也因為沒有父親,抬不起頭來。不就是個父親嗎?我給他就是。王程,現在你就是我的王夫,回玉城之後補辦婚禮。」

她冷笑問玉無色,「請問這個爹您看得順眼嗎?還打不打算看一次毒一次呢?如果不順眼趕緊和本王說,本王給你再換一個,務必保證你滿意為止。」

圍觀人等默默低頭——這都什麼神轉折啊……

玉無色臉色陣青陣白,半晌咆哮道:「你一定要這樣作踐自己,來噁心我嗎?」

「是你作踐我們,來噁心全翡翠!」翡翠女王勃然變色,「我什麼時候教出你這麼個狼心狗肺的逆子!」

「我狼心狗肺,也是家學淵源!」玉無色那小嘴甚伶俐,「你去問我那爹!」

「你那個狼心狗肺的爹,剛才還不要命救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兒子!」

「那是他欠我的!」

「我也欠你的!我欠你一個爹,馬上補給你。你從現在開始,不是王太子了,給我滾回玉誠,閉門思過!」

「我無過可思!就此祝你和新王夫百年好合,快點再生一個狼心狗肺的小崽子,好狼心狗肺地殺了我當王!」

「放心!一定如你所願!」

低頭的將領們已經在咬牙——吵得很激烈,很緊張,可為什麼這麼想笑?

錦衣人已經目光發亮地在看戲,覺得這一幕好看得要死。

宮胤在揉眉心,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家團圓的苦情戲,怎麼忽然變成了倫理大戲。他想走,又怕英白在這對奇葩娘倆的圍攻下,冤枉地丟了小命,只得耐著性子瞧著。

「喂,」錦衣人搗他胳膊,「咱們再幫他們一個忙怎樣?」

宮胤不理他。

「這裡頭一定有故事,那兩個卻不肯講,我一定要讓他們講出來!」錦衣人決心很大。

宮胤不搭腔。英白看似瀟灑風流,實則穩重堅執。看似遊戲花叢,實則不善處理情事,看似睡遍青樓的床,實則根本沒睡過一個人,故意將風流之名傳遍大荒,目的,也就是希望翡翠女王心死,不要來找他吧?

當年他的事他隱約也聽說一些,總覺得還有內情,偏偏英白不願面對就逃避,認定的事情就不改,這性子,玉無色真的一點沒錯是他的崽。

「這世上哪有沒苦衷的?」他淡淡道,「只是當年英白髮誓,不見生死,不談舊事罷了。」

見生死?那還不容易?錦衣人手一抬,不耐煩地道:「吵死了。」一股勁風射出,咻地擊中了英白。

那邊正在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齊齊回頭。一眼看見英白臉色忽轉灰敗,翡翠女王驚叫一聲便撲了過去,抱起他的頭,「英白!英白!你怎麼了?」

玉無色站在那,斜睨著英白,腿動了動,又扭過身。

「你把他怎麼了?」翡翠女王怒問錦衣人。

「吵死了,有完沒完?」錦衣人淡淡道,「聽來聽去,就是一個男人惹出的事,我心好,替你們把這男人解決了。反正他以後總要被毒,毒來毒去也活不長,長痛不如短痛,不必謝我。」

「英白英白!」翡翠女王聽了一半,驚慌地摸索英白心口,「你怎樣了?你怎樣了?到底是中毒還是怎麼了?玉無色!」她轉頭對兒子怒吼,「拿解藥來!耽誤了事兒,你以後別喊我娘!」

「不喊就不喊!」玉無色在她逼視下聲音越來越低,小小聲地道,「喊母后就是……」看看英白臉色,終於還是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拋了過去。

英白中毒在先,神智已經有點模糊,挨了錦衣人那一指,只覺全身血脈都似被截斷,生機無多,此刻心中既痛且悲,情緒激越,想著生死之際,還有什麼顧忌,疲倦地笑笑,握住了翡翠女王的手。

翡翠女王驚得渾身一哆嗦,看鬼似的看著英白,眼神僵硬地喃喃道:「你真的快死了,你真的快死了,這麼多年,從一開始到現在,你從來都不肯主動碰我一下的……」

英白模模糊糊聽著,微微心酸,終於輕輕道:「過去的事,就過去吧。我不知道你這麼多年艱難,我不知道還有無色……這事你諒了我,我……我也諒了你當年,殺了玉翡的事……」

翡翠女王忽然一愣。

英白話沒說完,手向下一垂,脫出了她的手掌,閉上了眼。

翡翠女王傻傻的,竟然不曉得去拉,她跪在地上,忽然身子就軟下來了,稀泥似的癱成一團。

玉無色撲過來,扶住她的肩,大叫:「母親!母親!」

翡翠女王似被喚醒,忽然一把推開他,發瘋般撲到英白身上,眾人以為她要來個臨別深吻,正考慮著要不要躲開避嫌,誰知道她一低頭,一口咬住了英白脖子。

尖銳的牙齒瞬間就刺破肌膚,鮮血涔涔而出,這一手連錦衣人都怔了,還是玉無色反應快,撲過去拽他娘,「娘!你別發瘋!別發瘋!」一邊又快速敲她的背部穴道。

幾敲之下,翡翠女王霍然鬆口,滿嘴血跡,牙齒粉紅,猙獰如一隻母獸。目光凶狠地四面看了半晌,驀然仰頭,「啊啊啊啊啊啊!」

大叫聲響徹山谷,滿滿積鬱悲憤之聲,十二年壓抑的冤屈苦痛,十二年掙扎與寂寞,十二年無奈與辛酸,十二年母子相依的溫暖和永久缺憾,俱在這向天一吼中。

瀑布似凜聲斷流,山林簌簌顫抖,大軍惶然回頭,沉默在風中,抱緊雙臂,想起人生裡所有不可挽回的哀愁。

她跪在地上,向著蒼青的天,在新年的第一天,大叫出埋藏了十二年的怨和冤。

「啊啊啊你到今天還只記得玉翡啊!憑什麼啊!憑什麼啊!」

「啊啊啊你知不知道那個小賤人,她是我逼死的,可我不逼死她,她就要夥同別人,殺了你,傾毀你英家,奪了我王太子位啊!」

「啊啊啊你只知道她死在你懷中,死前握著你的手說懷了你的孩子,啊啊啊她肚子裡連個老鼠都沒啊,就算有也不是你的是她姘頭的啊!你知不知道她和你根本就沒一起過,你和她的第一次是我,是我代替的啊!」

「啊啊啊你只知道除夕那夜我灌醉你委身你,趁機派人暗殺她讓你救援不及。你覺得這是終生之憾,一怒遠走永不回。可你知不知道,那一次酒宴是玉翡安排的啊!她想趁我們酒醉時,殺了你,再栽贓給我,換取英家背叛我,支持她,助她登王太子位。我這個妹妹,心機比天裂峽谷還深啊!她用自己的身體,換了半個朝廷的臣屬的忠誠,你頭上綠帽子足夠換十年不重樣,你知道嗎,知道嗎!?」

「啊啊啊我灌醉你那次,根本就沒碰你啊,我那時已經懷孕,還要趕去把這小賤人殺了,你酒醒後我剛剛趕回,你翻身就給我一拳,你好狠的心,那一拳差點殺了無色啊!」

「啊啊啊你知不知道那個賤人好狠,她早早給我下了藥,我早早就開始臉上長疙瘩,暴躁易怒,越來越不得父王歡喜。這賊老天!給的我什麼命啊!她人都死了,還能繼續害我,害我失去容貌,失去平靜心境,到最後,還要失去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