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2 章
情海生波

「但凡在幻都以外,發現任何朝中臣屬,包括本王,一律判定為假,格殺勿論!」

眾臣又急忙凜然領旨,事關小命,不敢輕忽。都決定這幾天,大門都不出算了。

也有些人,聽見這段話,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今日大王,似乎和往日頗有些不同,那麼,有沒有可能,假作真來,真作假呢?

然而這懷疑很快就被打消,因為發佈完旨意後,眾臣又輪番上奏,都是些戶司調糧吏司派員刑司大罪勾決之類的事情,宮胤目光如炬,一眼看穿了浩繁調糧總賬中的貓膩,吏司任命的不妥,刑司擬罪的疏漏,諸般朝政大事小事,都判斷得精準熟練,謬誤的奏章本子雪片般飛下來,一本本砸在當事大臣們的頭上,大臣們一邊請罪撿本子,一邊心悅誠服地挨罵,最後一點疑惑都蕩然無存——大王可以假扮,精熟朝政的大王卻不可能假扮,如果隨便一個刺客都能扮大王處理國務,那刺客也不必去做刺客了。

末了一聲「退朝」,驅散了殿中所有大臣,當臣子們戰戰兢兢從還殘存血腥氣息的大殿中退出來,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感受到溫暖陽光時,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欣喜。

也有些細心的人,覺得退出來的時候,似乎哪裡不對了,想了很久,才想起來,殿頂「驗臉人」那種似有若無的格格笑聲,沒有了。

沒有了也便沒有了,大家都沒有多想,趕緊出差的出差,放假的放假。

大殿前的漢白玉廣場中,很快走得空空蕩蕩。一家老小人質被扣押的大相,在兢兢業業指揮著換防,一隊隊的士兵從廣場和宮內流水般撤走,再有新的兵員換上來。

在後宮的寧德宮內,王太后在床上悠悠醒來,睜開眼睛好半晌,都沒想清楚發生什麼事,只是直覺事情不大對,連忙拍著床板喚人,喚了半天卻無人應答。好一會兒,才有著華貴宮裝的女子,裊裊從簾後轉出來,笑道:「王太后,你的宮人們都被調走了。以後,就換妾身來伺候您吧?」

王太后一看那華麗衣裳就覺得刺眼,再看那女子竟然是李嬪,頓時勃然大怒,指著李嬪道:「你這賤婢敢害哀家……」

「啪。」一聲,一個清脆的耳光,將尊貴的王太后狠狠拍倒在床上,怒罵聲戛然而止,王太后撫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平常對她唯唯諾諾的妃嬪。

「你……你敢……」

「天都要變了,有什麼敢不敢?」李嬪狠聲答,轉頭對身後展開笑顏如花,「這老太婆交給我,放心便是。」

身後走來的是景橫波,她笑著揮了揮手,自己走入了內室,翻箱倒櫃,大肆搜刮。

受盡了易國的惡氣,此刻她踢翻櫃子,傾倒抽屜,把易國王宮徹底抄家。

外頭的王太后已經無法抗議,因為李嬪勒住了她的脖子,斷斷續續對話聲傳來。

「傳令所有嬪妃……聚集在寧德宮陪你唸經……」

「不然的話,就給你加大藥量,讓你看見太監都會往人身上撲,你試試一個有辱貞節的王太后,會不會被大王立即處死?他不讓你死,你也得羞死!」

「……我怕?我怕什麼?我卑躬屈膝對你這麼久,你還不是要弄死我?那還不如我先弄死你。」

「以後?有命才有以後!」

……

景橫波笑一笑,加快動作。

壓迫太久,終遭反彈,小人物也有顛覆世界的能力。

她在寢殿裡滿意地尋到了很多好東西,守財奴都有積攢寶貝的愛好,老太婆連床下都塞得滿滿噹噹,正好便宜她一網打盡。

易國的保養品有獨到之處,她打算把這批東西作為她的女性商場的首批主打商品。

外頭王太后自有李嬪整治,所謂一不做二不休,李嬪已經把王太后得罪到死,下面能做的,也只能是繼續得罪下去,這位也是個聰明的女人,已經看出了大王的不對勁,從宮中換防,也感覺到了似乎有變天的傾向,這時候退讓不能,也只有咬咬牙賭一把了。

宮中的宮妃被召了來,集中在寧德宮小佛堂唸佛,由專人看守,不得王太后懿旨,一步不許出門。

而王太后被李嬪死死箝制著,一步也出不了自己的寢殿。

景橫波掌握住後宮。目的是怕有些宮妃看出大王不對勁,和外頭自己的娘傢俬下聯繫通報,牽一髮而動全身,就有可能影響整個全盤計畫。

她搜刮完了好東西,也去佛堂,擺開桌子搓麻將。十幾位妃子,坐了三桌。沒多久耶律祁也到了宮中,他知道耶律詢如的事情之後,一言不發,和景橫波一樣,選擇了尊重姐姐的選擇。

於是也坐下來打麻將,幫景橫波看守住這宮廷。

麻將嘩啦嘩啦,日夜響亮,其間有鴿子曾經飛入寧德宮,被景橫波和耶律祁以各種方式發現並打下,清蒸、紅燒、油烤,都吃進了肚子裡。

宮裡在專心烤鴿子,打麻將,風颳不進,水潑不進。

宮外在專心調兵、換防、攆人,誘殺。

……

「我接到了換防令,指令我往易水方向換防。阿鄯,你做好決定沒有?」

「卓鴻,你打算如何做?」

「這條命令來得蹊蹺,據說大王出了幻都,往易水方向去,我接到的命令,是往易水方向換防。這簡直像瞌睡遇上熱枕頭,殺人有人遞刀把!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就算不能殺了易一一,最起碼我可以離開易山駐地,前往王城方向。我可以在抵達易水之前,派兵連夜趕路,從尖角山方向直逼王城,也可以抵達易水之後,直接舉起反旗,夜渡易水,進入幻都,打入王宮!」

「你怎麼打開夜間一定關閉的宮門?強攻?」

「易城公主當為我打開宮門。」

「你和她……」

「她以為我是她的面首之一,趁夜求見私會,卻不知道我是她的哥哥哈哈哈哈……等等,這是誰的信?」

「沒有標記,你先瞧瞧。」

「……啊!信上說,大王真的就在易水!」

「等等,不對!大王不是在幻都麼?剛剛還下達了一大堆旨意。」

「啊……難道他也被人李代桃僵?」

「……你信,還是不信?」

「……世事絕無如此巧合,無論如何,我們終究要去易水,不妨一試!」

……

暗室之內,黑色的斗篷,靜靜地垂落。

人的聲音從斗篷裡傳來,聽起來特別厚重沉凝。

「易國的事情,好像不大對勁。」斗篷人遙望著易國方向,「天干第一星這次任務,做得不大漂亮。」

「我們已經查明,」室內一人道,「天干第一星接受了易國國主的私下請託,將擄來的景橫波交給了易國國主,但易國國主並沒有接收到景橫波,反而在關鍵時刻出城而去,不知所蹤。」

「私心太重,」斗篷人手指在虛空點了點,「都私心太重了啊!」

室內屬下低頭,不敢接話。

「天干第一星此次任務失手,著將功折罪,加緊對易國大王行蹤的偵測,見機行事,如果辦不好,就不要回來見我了。」

「是。那麼景橫波那邊……」

「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了。」斗篷人淡淡地道,「天干第一星和易國大王合力,想出了最妙的法子,做出了最默契的安排,事情依舊變成了這個樣子。之後景橫波的後援已到,同樣的計策她不會再上當,你們以為還有下手的機會?」

屬下們頭勾得更低。

「現在,當務之急,是保住易國安穩,保住易國,就是保住易山,否則我們只能放棄那個基地。」斗篷人道,「易一一能保,就保。不能保,就棄了自己做。將來易國託付給誰,都不如在自己手中更安穩。告訴他們,這回不許再出差錯,否則,自己去易山沼澤修煉吧!」

屬下們激靈靈打個寒戰,齊齊垂頭。

「是!」

……

易一一在易水城外的曠野上,駐馬四望,前方不遠就是城池,後方是貫穿易國的著名易水,他聽著那河水滔滔之聲,心中卻湧起一股煩躁之意。

追人一直追到了易水,然後那些人消失在易水背後的山中,他已經命人去包抄,按理說,那些人逃不掉了。

但他還是沒來由地不安,因為派回去傳遞消息的大統領,一去便如石沉大海,再無回報。他飛鴿傳書給宮中,也是有去無回。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兆頭,他決定,今晚一定要把這些混賬解決在易水,然後,立即趕回!

帶來的護衛已經在山頭搜尋,忽然山頂有信號旗幟搖動,滿山搜尋的人,都往那方向奔去。

易一一在山下必經之道守著,看著滿山的護衛如流水般匯聚往山頂,心中那種不好的感覺更加濃烈。

山頂忽然爆發一陣歡呼,似乎終於抓到了人,他心中一喜,剛策馬走上幾步,忽然又是一陣驚呼慘叫,隨即轟然一聲,一股煙雲滾滾而起,山上似乎出了事。

他大驚,卻沒有立即上山查看,如果山上有詐,自己如何能自投羅網?

他迅速下令後撤,忽見前方道路上有火把光芒迤邐而來,最前面「呂」字大旗迎風飄揚,易一一大喜,隨即又驚住——呂卓鴻是易山將軍,怎麼會在易水出現?

恢律律一聲長嘶,一騎拍馬而來,火紅披風身後倒捲似火焰升騰。

那人在火把光芒下看清易一一,驚道:「大王!您如何會在此地!」

易一一也驚道:「呂卓鴻!你不駐守易山,如何到了易水?」

「我奉大王旨意,換防易水啊。」呂卓鴻一臉詫異,揚了揚手中的黃綾旨意。

易一一臉色大變——果真出現了西貝貨!

他來不及搞清楚西貝貨怎麼能戲耍了他整個朝廷,也來不及追究呂卓鴻因為亂命而擅離職守,甚至來不及召喚還沒下山的部分護衛,立即掉轉馬頭。

「大王往何處去!」呂卓鴻在他身後呼喚。

他心中一動,回身喝道:「呂將軍,不必去易水換防了!本王有新王令,著你立即陪同本王,回轉幻都。這任務你完成得好,本王賞你再升兩級!」

「末將謝恩!」呂卓鴻在馬上大聲回答,卻並沒有下馬,也沒有召喚屬下,他和他身邊的騎士,一直就在馬上,靜靜盯著易一一。

「怎麼著?」易一一勃然變色,「如何不動?你敢抗旨嗎?」

「末將不敢!」呂卓鴻笑了笑,忽然伸手從懷中又掏出一卷黃綾旨意來,笑道,「末將這裡還有一份旨意,請大王聽完再說!」

「你敢向我宣讀旨意——」

「著令各地駐軍及邊軍,但凡在異地發現任何朝中臣屬,包括大王本人,一律判定為假,格殺勿論!」

「那是假的!」易一一怒極大呼。

呂卓鴻冷笑,「你才是假的!」手一揮,大軍湧上。

易一一迅速開始後退,他的護衛將他密密護起。

「呂卓鴻,你敢叛上作亂!」

「我如何不敢?」對面,呂卓鴻神清氣爽地笑,「我一直想做的,不就是這件事麼?你一路追出幻都的,不就是我麼?只可惜你追也追了個西貝貨,最後卻被正主給包圍了。」說完哈哈大笑,聲音痛快。

易一一今晚的臉色,已經輪番變了很多回,聲音聽來已經不吃驚,「你才是王族餘孽!你才是那個該死而未死的人!」

「你才該死而未死!」呂卓鴻臉色一變,冷然道,「弒父殺兄,謀奪王位,你這種十惡不赦之徒,憑什麼安穩坐在王位之上?你的王位是謀奪而來,憑什麼別人就不能謀奪你的?」

「好,好。」易一一冷笑,「算你厲害,當初那一場血洗,竟然被你逃掉。還能捲土重來,多年來以我戍邊大將的身份,潛伏在我身側。就是不知,你是我哪位兄長,或者弟弟?」

「看,你這種獨夫,殺的親人太多,自己都弄不清誰是誰吧?」呂卓鴻譏諷地道,「我便露出真面,你還記得我是哪個嗎?所以還是算了,等你死了,我會在你墳頭告訴你的!」他獰笑一聲,手一揮,「上!」

易一一急速後退,厲聲道:「你便殺我奪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我會在我死去後,毀去所有王族鈐印和標記。你不過是呂卓鴻,就算恢復身份也是一個已死的人,誰信你?誰會擁戴你登位?」

「說起名正言順,你倒提醒了我。」呂卓鴻得意大笑,伸手入懷,掏出個東西一晃,「我有這個,其實比你更名正言順呢!」

「易璽!」易一一驚得瞳孔都放大一圈,看幾眼那璽,眼光在呂卓鴻身後人群中掃過,忽然微微一頓。

然後他側頭,盯住了呂卓鴻身邊,那一直沒有說話的瘦小男子。

「阿鄯!」他道,「是你,是你!」

那瘦小男子沉默著,一張平凡的臉,在火光中毫無表情。顯然也是戴了面具。

易一一卻顯得十分激動,遙遙對他伸出雙手,「阿鄯!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你,你為什麼不出現!你為什麼要和奸人勾結在一起來對付我?玉璽是你給他對嗎?為什麼?」

火光躍動,阿鄯那張臉卻依舊平靜,彷彿還是國師身邊那個平靜老實的易容高手阿善,平平淡淡地道:「你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自己最清楚。一一,做臥底的結局,一般都是被殺,而我不想死。」

「我怎麼會讓你死?我怎麼捨得讓你死?」易一一更加激動,竟然伸著雙手,就這麼策馬撥開人群,忘形地往阿鄯面前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一一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小時候都是你扮新娘我扮新郎……」

「小時候的事,我忘了。」易鄯還是那麻木的語氣。

呂卓鴻獰笑看著他接近,眼神斜斜地吊著。

「可我沒忘!」易一一渾然忘我,張著雙手撲上來,「阿鄯,我多少年對你唸唸不忘,苦苦尋找,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找死!」呂卓鴻一聲暴喝,手中金槍金光一閃,凌厲電射易一一心口。

他唇角獰笑鏤刻深深弧度。

當年慘遭迫害,十年隱姓埋名,四年認賊作父,半輩子的苦心隱忍,到今日,終可見盡頭。

血光之後,就是曙光!

金槍如怒龍,欲噬心臟。

易一一離得極近,根本躲避不及。

他唇角忽也見笑。

獰笑!

當年痛下殺手,十年夢魂不安,多年苦苦尋找,半輩子的難解心結,到今日,終可見盡頭!

一槍之後,更有一槍!

「嗤。」槍尖入肉聲響,細微卻驚心,一蓬血花爆射,濺了阿鄯一臉。

「噗。」一聲,又一口鮮血,噴了易一一一臉,他擦也不擦,笑得開心,看著對面的呂卓鴻。

呂卓鴻則在低頭看著自己,他眼珠遲鈍地轉著,似乎不大明白,自己胸前為什麼多了一截槍尖?

他又緩慢地轉身,想要看看身後的阿鄯,但這個身,終究沒能轉過去。

他永遠也不能轉身了。

「砰。」一聲,他保持著那個半轉身的僵硬姿勢,栽落在馬下。易一一立即獰笑策馬,馬蹄子重重踏上他的臉。

既然不肯露出真面目,就永遠別露吧!

黑暗帶著破碎的聲音降臨,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呂卓鴻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

「阿鄯又做了一次臥底……」

風好像忽然靜了,血氣濃烈地瀰散開來,呂卓鴻的軍隊本稍微散開一點,此刻發現主將被殺,都紛紛圍了上來。

「站住!」易一一手一抄,從呂卓鴻手中拿走玉璽,又從懷中拿出自己的「祺祥主人」印,對著火光一揚,「呂卓鴻叛上作亂,已被皇叔就地正法。念爾等無知盲從,不予追究。如若稍有妄動,便以大逆罪株連九族!」

揚起的馬蹄紛紛頓住,再落地蓬起菸灰,將士們的眼神茫然,不知該信誰聽誰,但逼近的動作,已經止住。

易一一稍稍放心,吐出一口長氣,對易鄯柔聲喚道:「阿鄯!」

易鄯似乎顫了顫,此時才將長槍收回,微微嘆息一聲。

易一一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看了一眼人群之中,一道黑影,正無聲無息地從暗影中退去。

這是他和某勢力的聯絡人。

那勢力,他也不知道是誰,什麼性質,對方給他提供了不少好東西,只請求在易山中進行一些秘密實驗,並保證實驗不會對易國產生任何影響。他允准了。

天干第一星,就是這個勢力中的殺手,現在退走的這個也是。正是這些人,在剛才給了他暗示,告訴他,阿鄯看似和呂卓鴻勾結,其實一直在他們控制之下。

所以他才敢放膽接近,給呂卓鴻機會對他出手,再給阿鄯機會對呂卓鴻出手。

此刻他心情舒暢,這一場終究沒有白跑,解決掉了多年心結,潛伏對手,還拿回了玉璽。

他因此笑得開心,對他的臥底功臣阿鄯溫柔招手,「阿鄯,多年不見,我很想你,快過來讓我看看你。」

阿鄯收了金槍,慢慢地過來,垂著頭,眉宇和順。剛才一槍殺人他不動聲色,此刻收槍姿態竟然也還是溫柔的。這個人,一舉一動間,有種溫柔的殘忍,冷漠的甜蜜。

易一一滿心歡喜,他喜歡阿鄯這模樣,更喜歡這個看起來和順的阿鄯,在床上猛虎一般的姿態。正是這種和平時迥異的性格展現,多年來一直讓他唸唸不忘。特別的人,總讓人記得更深。

阿鄯走到他身邊,他一把摟住,把他拉到自己馬上,抱住他的腰道:「一別多年,你還是在幫我,你一直都在幫我,辛苦你了……」

沉默的阿鄯,忽然道:「嗯,是很辛苦。」

他怔一怔,忽然就有些心虛和唏噓了,半轉身撫摸著阿鄯的發,輕輕道:「就這一次了,以後再不會要你做臥底,以後你就在我身邊,我會好好地補償你……」

「那就現在吧。」易鄯道。

易一一一笑,一個「嗯」字說了一半,忽然變成了「啊!」

他身子忽然向上一躥,力度之大,險些驚馬。

阿鄯伸手,平平靜靜將他捺住。

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滿是鮮血,一把透明的匕首,從他袖子間滑落。

那鮮血,自然是易一一的。

「阿鄯,你……你……」易一一在快樂的巔峰跌落地獄,不可置信的感覺更超過了疼痛,他轉身盯著阿鄯,聲音嘶啞,「你……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事情已經結束,明明可以和他在一起,明明他以後真的會對他好,為什麼要這麼決絕殺了他?

「為什麼?」阿鄯還是那沒有波動的語氣,眼底卻忽然有了淚,「你問這句話,我殺你就沒殺錯。」

易一一盯著他,眼神若有所悟,眼底光芒漸漸暗了。

「做了那麼多年臥底,最後你出手時,沒給我留路。」阿鄯輕輕撫摸上他的臉,動作溫存,眼神卻冷,「我的妻、子、你答應我好好照顧,卻在我為你做臥底時,放任那些人將他們統統殺了。我流亡天涯,你忙於爭位。我在出國境時被你兄弟們的餘黨追殺,喪失一半功力,你忙於爭位;我寄人籬下這麼多年,你一直不找我,還是在忙於爭位,或者在鞏固王位,直到我放出玉璽在我手上的消息,你才開始找我。易一一,你的情意你的心,從來都排在最後一位,有了王位你才像人,有了王位你更不像人,你他娘的別給我再說臥底兩個字,你知不知道我聽見這兩個字就想吐?」

他平平靜靜爆出的粗口,驚得易一一呆住,他慘白著臉,怔怔看著易鄯,半晌輕聲道:「也許我忽視了你……可我是愛你的啊……我愛你我才會殺了你妻子兒女啊……」

易鄯忽然伸手,一把將他推下馬,易一一咕咚倒栽下去,他的馬被驚動,挪動馬蹄,眼看也要踩到他的臉,忽然一個人閃了出來,伸手將馬拉開,道:「可別壞了他的臉,留著有大用呢。」說著又從易一一的手中,將那玉璽和私印掏了出來。

易一一眼底光芒漸漸散了,手卻死死不松,那人摳了幾次都沒摳出來,最後踩著他的手腕,才把玉璽和私印掏出來,用力過大,易一一腕骨嘎巴一聲斷裂聲清脆。

「快死了都不肯放!當真權欲迷人心竅!」那人罵一聲,將玉璽私印交給易鄯,笑道:「如今易國王室可算真死光了,可就看皇叔的了。」

易鄯默默將東西接過,在掌心握緊。

他眼底光芒晶瑩,倒映多年流亡苦難歲月。

那樣的歲月裡他顛沛流離,一無所有,一開始靠感情支撐,總在等著苦盡甘來那一日,到後來多年後依舊孤身一人對燈火時,才驚覺當初的傻。

情愛可以為一切犧牲,唯獨不應該為權欲,因為權欲總會將情愛改變。

此時場中風雲突變變了又變,早已驚呆了所有人,易一一的護衛,以及易山駐軍都茫然站在原地,再次不知該何去何從。易鄯緩緩舉起手,手中玉璽和「祺祥主人」印,在火光中熠熠。

他的聲音也沉緩莊重,「我,易鄯,義德大王之幼子,順成大王之弟,易國王族血統男子最後也是唯一一人。王族先祖有訓,持易璽者為我易國天命之主。但凡我易國臣民,不得有違,否則,視為大逆。」

人群中有人道:「王族凋零,天命所歸,正當遵大王旨意。我等還不速速跪迎我主!」

有人帶頭,其餘人也便下馬參拜,口喚我主。易鄯立在人群中央,目光環視,眼神流動。

他身邊,忽然湊近一個黑衣半掩面男子,低聲笑道:「稍後,您便可攜易山軍隊,回歸幻都,君臨易國。還請大王不要忘記我家主人,出手相助之恩。」

「自然是不敢忘記的。」易鄯平平淡淡地答。

「然也。」那男子笑得狡黠,「您就算忘記,您身上的藥引也會提醒您的。等您正式登位,我家主人會隨時和您聯繫,幫您去除藥引。當然,前提是您和我家主人彼此合作愉快,易山那裡的事,您適當保護便行。」

「我想,」易鄯緩緩道,「會愉快的。」

「但願如此。」那男子笑道,拍馬準備離開。

「比如,」易鄯在他身後接上下一句,「殺掉你,我就會很愉快。」

聲音入耳,那男子肩頭一僵,未及轉身看易鄯,霍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哨,隨即混在軍隊和四周人群裡的同伴,都衝天而起。

來不及對易鄯出手,他們只打算趕緊逃。

但已經遲了,易鄯手一揮,軍隊裡和山上灌木叢中,一陣勁弩爆響,唰地刺破黑暗,暗光連閃,血花爆現。

那些人都在射程之內,剎那間很多人被射了個對穿,有些人運氣好,踉蹌衝出,但山下灌木叢裡忽然掠出許多人影,將逃走的人截住,這些人正是先前易一一追逐的「偽王子」隊伍成員,這些身上刺著蛛網或者蜂刺的暗夜精英,將那幾人攔住,又是一陣乾脆利落的砍殺。

最後只有一人,踉蹌衝出包圍圈,往黑暗深處奔去,立即便有人追逐而去,不死不休。

那最後逃生的人,舉著滴血的長劍,猶自遙遙對著易鄯一指,眼底滿滿殺氣和恨意。

他想殺了這一次次反水,永遠讓人搞不清楚真正所屬的無間道,無比恨這個讓他功敗垂成,自此後注定要被組織拋棄和追殺的罪魁禍首。

易鄯遙遙對著他,唇角掠一抹微冷的笑意。

就是這個人,讓他得到了易國大王正在尋找他的消息,他為此給國師寄去了帶有自己標記的面具,以求轉移易國探子視線。之後這人找上他,也不知用什麼手法,給他下了藥,逼他離開帝歌來到易國,參與了這一場不動聲色的王權之爭。

這個人,應該屬於某個組織,這個組織和呂卓鴻有勾結,不然不會潛伏在呂卓鴻的隊伍裡,但同時也和易一一有勾結,在關鍵時刻,反水了一次又一次,借易國大王之手殺了呂卓鴻,再借他的手,殺了易國大王,推他上位。

下一步,他們要借誰的手,殺誰呢?

不過沒有關係了,因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中更有翻雲覆雨手。人們反水了一次又一次,都以為在自己那一次完結,卻不知笑到最後的,不是呂卓鴻,不是易國大王,不是這神秘組織,甚至,也不是他。

身後有輕輕腳步聲,他立即轉身,恭謹而敬畏地彎下腰去。

「主上。」

眾人抬起眼,彷彿看見黑暗中生出光,或者高山的雪,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