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道上,有人失魂落魄地行走,在所有人都被半空的兩個仙人般的人影吸引去注意力的時候,只有她一人毫無所覺。
她身後,似有一個瘦小的淡淡的影子出沒,但那身影十分靈活,轉眼就不見了。
隔得遠,景橫波並沒有看清楚那兩人是誰,只覺得前面那人步態奇怪,看似心神不寧,走路卻下意識避開了所有護衛侍衛巡夜的路線,顯然對宮中很熟悉,而且似乎是往這個方向來的。後面那人身形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景橫波看了一會,對方走入了殿宇的拐角,看不見了。
她也就收回了目光,攀著宮胤的肩,道:「今晚滑梯坐得很開心啊,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宮胤「嗯」了一聲,似乎沒什麼興趣的樣子,卻將大氅又攏了攏,做好了認真聆聽的準備。
「你一定很奇怪,我嘴裡經常冒出很多怪詞兒,都是大荒沒有的,你有沒有查過我的來歷?」
「沒有。」他道,「我永遠不會去查你。」
她笑笑,「你也查不到啊。以前啊,我所在的地方,是個最神奇的地方,大荒雖然遍地寶石,但比起那裡,其實還是算蠻荒之地。」
他沒有反駁,這話雖然不入耳,但他知道這是事實。景橫波如此奇特,拿出來的每件東西都見所未見,他研究過她的一些小玩意兒,覺得這些東西,大荒也好,其餘各國也好,都不可能做得出來。景橫波原先所在的那個國家,一定國力比這大陸上所有國家都強上很多倍。
「以前啊,我住的地方,是個研究所,研究所就是研究各種奇奇怪怪東西的地方。我從小就在那裡了,也是一個研究品……」
「什麼叫研究品?」他打斷她的話。
「你也知道,我有點特殊。」她聳聳肩,「我這種能力,在哪裡都不多見,在我們那裡,這叫異能。研究所設立了專門項目,專門研究我們這種具有異能的人。也就是通過各種手段,來得出你為什麼具有異能,你的異能是否可以用於科技生產和軍事……」
「什麼樣的手段?」
「抽血啊,偵察腦電波啊,催眠也試過,」她指指腦袋,「有的研究方法我也說不清,有時候會很頭疼。好在頻率不高,一年也就幾次,其餘時間都是長期觀察。除了出不去,別的倒也還好。」
她說得輕描淡寫,他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看,到最後近乎烏雲蓋頂,景橫波瞧著不好,生怕他一生氣,卡嚓一聲冰花碎了,趕緊補救道:「沒事啦,一些比較極端的手段,在法律上是禁止的,一般研究所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經常做,而且我們的生命權是受到保護的,不像你們這裡,上位者想殺就殺,底層人民毫無生命保障,那才叫真可憐呢。」
「你不會再受到那樣的待遇。」他淡淡道。
景橫波心裡默默嘆了口氣。怎麼說呢,宮胤聽著這些覺得不可接受,可是對她來說,真要叫她選擇,如果此地沒有宮胤,她寧願回歸現代。不談那裡的科技和生活水準,最起碼人權、自由,以及單純的普通人的生活,就已經讓她無比懷念。
大荒這是人呆的地方嗎?為了做一個女王,受盡苦難,熬乾心血,咬牙苦撐,千鈞重負,現在不過路途過半,當上女王了也不過還是吃那些東西,睡那麼大地方,說不定還要早起五更,操勞國事,承擔各種陰謀傾軋和壓力,早衰早死……哪有在現代做個混吃等死的小白鼠快活。
也不知道那三隻怎麼想,或者會比她更適應些,畢竟只有她,才是最厭倦爭鬥陰謀的那一個。
也許她們過得很好呢,也許也在歡慶情人節呢……她自我安慰地想,回頭姐一定要找她們賠償。
在她以為她們過得很好,歡度情人節的此刻。
君珂和納蘭述正在苦逼地打仗。
太史闌在和東堂苦逼地打仗。
文臻在和東堂皇室苦逼地打仗。
……
她發了一陣呆,宮胤並不催促,默默地注視她,景橫波很多時候會出神,臉上有種遙遠的思念的神情,可以看得出她在想什麼人,這讓他有點不大舒服,私心裡,他總認為,她的心裡該滿滿都是他才對,就像他心裡,從來都滿滿只有她一個。
但他也明白,景橫波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格,她在當初,不可能沒有朋友和在乎的人,他無權干擾她因分別而產生的思念,只希望那個可能因為失散,而被她思念的朋友,早點滾出來。他相信,思念是因為分開,一旦相聚,也就那麼回事了。他可不能允許景橫波,總把什麼阿貓阿狗放在心上。
「哪,我在研究所,有三個朋友……」
「男?女?」他終於逮著機會問出關心已久的問題。
景橫波斜眼瞟他一眼,拉長聲音,「女的……不過,男的也有哦,有很多哦。哎呀,曾經還有幾個騷擾過我呢……」
「給你送那個什麼粉色蠟燭的那個?」他的聲音平靜,似乎沒什麼危險度。
「多呢……」她嘻嘻笑,心想有種你去一個個找來算賬啊。
他沒有再說什麼,挽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再說些你以前的事給我聽。」
她依偎在他懷中,眯著眼睛,和他絮絮叨叨說起研究所四人組。她是個看似外向其實心中頗有準則的人,一向很注重個人隱私。現代那些記憶和秘密,她無心專門隱藏,卻也沒有隨便交代的慾望,只有當完全敞開心扉,她才願意將自己的一切,和最重要的那個人分享。
青天之下,冰花之上,她的低語絮絮如風,拂過他的耳側,她和他講小透視的老實愛害羞,講男人婆的強悍狂霸,講小蛋糕的陰險狡猾,講⼳雞的狗腿無用,除了吃屁用不頂。以及它那個無比拉風的名字: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謝耶維奇。伯格洛夫斯基。講小透視能看清一切人間疾病,男人婆能將一切毀壞的東西復原,小蛋糕一手好廚藝,異能卻最雞肋,微視除了能看見極細微的東西外,似乎也沒什麼用,那種隨時都能看見細菌的異能,能讓所有有潔癖的人發瘋,上帝保佑她去個異能很稀奇的小人國。
講研究所小氣鬼的所長,愛摳腳的食堂老王,一流科學家和不入流文學中年姚教授……那些以往挺討厭的平凡人,此刻提起,心間湧動的竟然也是懷念,或許懷念的並不是那些人和事,而是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
她漸漸有了倦意,說話也口齒不清,在入睡前,她忽然想起一個自己始終沒有想明白的重要問題。
「喂……你說……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謝耶維奇。伯格洛夫斯基同志的小名,為什麼叫⼳雞?這兩者有什麼聯繫?」
宮胤回答:「名字的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的諧音。」
「哦!還是你聰明!」景橫波恍然大悟,智商的碾壓就是這麼牛逼,他聽一遍,就把自己困擾多年的問題給解決了,忍不住抱住他脖子,就吧唧了一口。
他一把抱住她,準備給個更深情熱烈的回吻,不防身下忽然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再一瞧,這貨吻完人竟然就閉上了眼睛睡了,軟軟地掛在他脖子上,真氣也收了,以至於體重頓時壓了下來,眼看著冰花要斷。
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撫了撫她的眉,抬頭看看宮廷,先前因為冰花忽現,而紛紛聚集的人群已經散去,四面的窗戶都已經關上,燈火也漸滅,現在盯著這裡的人,已經沒有了。
確定無人注意,他手指一彈,一柄冰劍自他身後豎起,頂住了整個大氅。
然後他抱著景橫波從大氅中鑽出,閃電般掠回了殿內,速度很快,他確信這一幕沒有人看見。
此刻從底下仰頭看,那大氅還在冰花上頭豎著,像兩個人依舊依偎著坐在冰花上看月亮談情一般。不近看根本看不出大氅裡面已經沒人了。
他決定要讓這大氅豎上一夜。
抱著景橫波,他手指一彈,發出信號。
有淡淡的人影,彷彿從牆根裡鑽出來般,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去查一下尤里。沙利克。阿列克謝耶維奇。伯格洛夫斯基這個名字。」他有點拗口地重複著這個名字。
「四個人?」蛛網護衛第一次茫然地摸頭,這名字太有風格了。
「一隻狗,小名⼳雞。可能不在大荒,可以向周邊諸國尋找。並查和這個名字相關聯的人,除了三個女孩外,如有查到什麼研究所研究人員。」他面無表情地道,「格殺勿論。」
「是。」
他平靜地向殿內走,月色下身影清冷而煞氣。
很難想像景橫波這樣熱情活潑的性子,會曾經歷那樣被研究被實驗的生活,或許她已經忘記,玩笑般提起並不在乎,可他卻不願原諒所有曾傷害過她的人。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低下頭靜靜聽她勻淨的呼吸,很歡喜她在他懷中,可以說睡就能睡著。
因此他也沒看見,景橫波在他懷中,微微翹起的唇角。
先前他抱她下來時她便已經醒了,聽著他煞有介事地要找⼳雞,忍不住想笑,正想提醒他⼳雞隻怕不好找,忽然聽見他最後一個命令。
有些驚訝,有些好笑,更多的是感動,感動於他無聲的捍衛。
她轉了轉身子,將他的腰抱緊,感受著他雪般寒冷的氣息,想用自己的體溫將他焐熱,哪怕一刻也好。
眼前的這個人,也是她的,是她穿越空間,吃盡苦頭,尋來的寶。正如他將她無聲捍衛一般,她也一定會用盡力氣,將所有橫亙在他和她之間的阻礙,踹倒,殺掉。
……
耶律祁喝完了第三杯苦茶,將杯子輕輕放在桌上,起身。
月色已經被雲層遮住,天色晦暗下來,此刻四更時分,正是人們最疲倦的時辰。
耶律祁換上一身黑色緊身衣,戴好同色面罩。
忽然敲門聲響起,耶律祁一怔,想了想,取下面罩塞在袖囊中,披上剛才脫下的外袍,去開門。
門開處,站著的是姬玟,看見她耶律祁不意外,意外的卻是她的打扮。
姬玟竟然是一身的夜行衣,扎束得十分利落。
迎上他驚訝的目光,姬玟笑了笑,道:「月黑風高夜,潛行奪寶時。姬玟冒昧夜訪,請求與先生結伴做賊。」
耶律祁一笑,道:「王女也對紫闌藤勢在必得?」
「先生如果需要的是紫闌藤,那麼我就要些別的。」姬玟笑道,「入寶山不能空手而回,我需要一些戰利品。高原姬國也有些有意思的東西,想來對先生會有幫助。」
耶律祁想了想,一笑,很自然地在她面前脫去外袍。姬玟看見他的緊身衣,抿唇一笑。
耶律祁似有意似無意地笑道:「請王女記住自己的承諾,不要再去動紫闌藤,那個,我是要留給女王的。」
姬玟的笑意微微一僵,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微微點頭。
兩人縱入夜色中,向著商王寢殿方向潛去。
離開前,姬玟望著耶律祁背影,終於忍不住道:「女王心有所屬,先生不怕為他人做嫁衣裳?」
耶律祁沒有回頭,他的語聲如這黑色衣衫柔軟,在午夜風中悄然逸散。
「若她能歡喜嫁人,我願為她制嫁衣。」
……
裴樞在和孟破天玩軍棋。
說是軍棋,其實只是一堆小石子兒,列出將帥,也有行軍佈陣,類似沙盤推演。
先前孟破天來找他的時候,滿心反感的裴樞,是打算毫不客氣將她拒之門外的。誰知道孟破天不急不忙,從懷中掏出了一隻小布袋,說了句,「反正睡不著,咱們來玩軍棋吧。」
裴樞關門的手,頓時就頓住了。
這是裴樞小時候最喜歡玩的遊戲之一,他幼時家貧,喜好兵書,從小就愛和夥伴們玩這個,只是時隔多年,他自己也已經淡忘了這個愛好。
此刻在院子中,隨便趴在地下,看孟破天擺開棋子,那些「棋子」也就是普通石頭打磨,巧的是竟然很像他家鄉的一種淡紅色的圓石,手感熟悉得就像這些石子正是自己當年玩過的那些,久違的鄉思,淡淡的憂愁,淺淺的懷念,都不由自主被喚醒,他忍不住便和她一來一往戰了起來。
孟破天先前一出現的時候,優雅高貴得讓他不敢認,然而此刻趴在地上玩石子,隨隨便便束起裙子,竟然也姿態自然,恍惚裡還是那個孟破天,少了原先的幾分粗糲,如今的疏朗,也帶著精緻的味道。
在一次孟破天又輸了,忍不住格格低笑,手上泥巴沾到鼻尖之後,他忍不住盯著她微微呆了呆,覺得她這一刻的嬌俏純真,恍惚竟和心底某個影子重疊。
孟破天似乎也察覺,抹抹鼻子上的泥,斜眼瞟著他,「嗯?很難看?」
這一瞥赫然又像一個人,他心中一跳,霍然驚覺自己的失態,猛然站起,將石子一扔,道:「夜了,你回吧。」
孟破天順從地站起身來,並不覺得挫敗,裴樞的所有反應,都在嬤嬤的預料之中,據嬤嬤的說法,這是少帥已經受了影響,卻又不願移情,心中抗拒煩躁。這個時候,不適宜矯情任性,耐心等待他適應便好。
孟破天望著裴樞背影,笑了一笑——想要獲得所愛,總要耐心等待。她以前是個心浮氣躁的性子,如今學了重要一課。
裴樞等了一會,不見孟破天離開,他心中越發煩躁,乾脆跺跺腳,縱身而起,沒入黑暗中。
孟破天很隨意地聳聳肩,轉身回到室內,裴樞的殿室沒有生火,她決定給他生好火盆後再走。
……
商悅悅行走在月光下。
她衣衫單薄,連披風都沒披,腳上的繡花鞋底子很薄,只適合乘坐暖轎在宮中行走,這樣露天走一陣,腳已經凍得發麻,可她好像完全沒有感覺。
或許是心中痛苦太烈,令人忘記肉體的所有摧折。
作為商王和商後最寵愛的公主,她擁有宮禁的自由出入之權,很容易就從後宮到了外廷。外廷西邊一片宮室,就是留宿外客的地方。
她知道裴樞住在那一片宮室的第三間。
她對著那宮室痴痴望了很久,不願去又不能不去,想去就不敢去,來回梭巡好久,好容易鼓起勇氣剛剛抬腳,忽然看見窗戶上映出女子的身影。
她怔住,萬萬沒想到裴樞身邊竟然有女人。
她忍不住摸了摸袖子裡那東西,那這計畫……
心中一喜,她覺得自己有了放棄的理由,可是剛剛轉身,又停了下來。
就這麼回去,王后也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商悅悅進退兩難,越想越痛苦,不禁向後一步,縮在牆角陰影裡,抱住了頭。
她的肩頭無聲聳動,有低低的哽咽聲,斷斷續續傳出。
午夜冷風下,牆角陰影處的哭泣,無聲卻斷腸。
忽然有條身影,悄沒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側,也往牆角一蹲,雙手將頭一抱,低頭嗚嗚哭泣。
商悅悅哭了一陣,忽覺自己的哭聲裡有雜音,一抬頭,就發現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以一模一樣姿勢哭泣的人。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叫,忽然想起自己這樣蹲牆角哭泣,叫起來被人發現,明日又是大麻煩,急忙忍住。再看身邊人哭得肩頭一聳一聳,渾然忘我,又身形瘦小,毫無威懾力的模樣,緊張的心情頓時緩解,心想這大概是哪個宮室被欺負的宮女,半夜在這裡哭泣來了,這種事她雖沒親眼見過,但在宮中也常聽說,心中頓起憐憫之心,伸手輕輕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也是個受了欺負的傷心人麼?」
那人不抬頭,抱著肩膀,嗚嗚嗚哭道:「嗯。」
「你遇上什麼為難事了麼?」商悅悅輕聲問,心裡想著如果有人比自己更苦,也算個安慰。
「嗚嗚嗚未婚先孕了。」那人哭道,聲音幼細,聽不出男女。
商悅悅「啊」一聲,心想這事可真羞人,可真……難辦。有點慘。
「那……怎麼辦?」
「嗚嗚嗚爹娘要逐出門,姐妹們要殺了這個賤人。」那人繼續哭。
商悅悅又「啊」一聲,想這姑娘命也和自己一樣苦啊。
「嗚嗚嗚那男人還不負責,他心裡有人,給了我肚子一拳,差點打掉了我的孩兒,從此一去不回了。」那人嗚嗚嗚地哭。
商悅悅也要哭了,她開始覺得這姑娘比自己慘了。
「嗚嗚嗚頂著壓力,懷胎十月好容易生下那孩子,等那男人回來,等了很多年。」那人嗚嗚嗚地哭。
商悅悅有點糊塗了,這孩子到底是正在懷孕中,還是已經生下來了?聽這聲音,年紀不大啊。
「嗚嗚嗚吃了這麼多苦,那男人一回來就什麼都不計較了,馬上就爬上他的床了。不要臉,沒骨氣,嗚嗚嗚。」那人越哭越傷心。
商悅悅聽見「爬上他的床」,心中一跳,臉騰地一下紅了,聽見「不要臉,沒骨氣」幾個字,頓時覺得如在罵她,漲紅著臉一甩手道:「你怎麼說話呢?」
「嗚嗚嗚那個孩子伸張正義,還被欺負。被吊打,被水澆,被欺騙,被迷倒。」那人不理會她,專心哭自己的,越哭越淒慘。
「那孩子是誰?」商悅悅迷糊地問。她已經忘記自己的痛苦和悲憤了,聽起來這個故事比自己淒慘多了。
人總是善於從他人的噩運中,尋找心理安慰。
「嗚嗚嗚他遭受了這麼大冤屈,還被脫光衣服,吊在樹上,讓一個鎮子的人都來看他的小白白,一個鎮子的人啊,還有女的啊,好多女的啊!」那人越哭越悲憤。
商悅悅紅著臉道:「是挺過分的……」
「嗚嗚嗚那些人還假扮正主,污衊正主的名聲。他想要伸張正義,卻奈何不了惡霸手段,還沒開口,就被擄走滅口,千辛萬苦才逃了出來……」他哭得鬼似的,鼻涕一把一把向地上甩。
商悅悅稍稍退後,避開他的鼻涕,小心翼翼地道:「那……那你打算怎樣?」
「打算怎樣?」那人不抬頭,霍然一舉手,手中一包黑色的粉末,他猙獰地、凶惡地、咬牙切齒地道,「打不過他們,罵不過他們,但我還可以用我的血肉之軀,來控訴他們的惡行!」
「這……這是什麼……」商悅悅聞見一股硫磺氣味。
「可以引起燃燒和爆炸的東西。」那傢伙不哭了,惡狠狠地道,「我要和那些惡霸同歸於盡,我死在他們面前,看他們要不要承擔責任……」
商悅悅一呆。
一句話如閃電劈過腦海,她混沌的腦袋,忽然被劈出一道靈感之路。
除了身體可以讓人負責,還有死亡,也可以!
如果她為裴樞死,裴樞這種性子,也一定會對她負責,會對王后和弟弟負責。
被迫要做那種寡廉鮮恥的事,她心中早已恨不得死了好,她已經打定主意,只要裴樞開口同意負責,她就自盡。
既然都是死,為什麼不選擇可以保留自己清白和名聲的死法?
這樣她還可以獲得他人最後的尊敬。
「嗚嗚嗚就這樣了,我要去死了,他們會為此付出代價的……」那傢伙依舊沒有抬頭,蹲在那高舉著手,手中裝滿火藥的黑布袋子晃悠晃悠。
商悅悅忽然一咬牙,抓起一塊板磚,狠狠砸在這人後頸上。
那人一聲沒吭,應聲而倒,商悅悅顫抖著手,抓起那黑布袋子,塞進了自己袖囊。
那人倒在地下,在陰影中蜷縮成一團,手臂依舊擋在臉前。
商悅悅心慌意亂,此時也來不及仔細觀察,對著那人拜了拜,低聲道:「別怪我傷了你,其實我這也是救你,好死不如賴活著,你以後會感激我的……」她慢慢紅了眼,捏緊那個袋子,「因為真正必須要去死的是我……我……我要借你這個東西用一用,對不住,這輩子不能還你了……」
她又躬了躬,匆匆走開。
陰影裡,蜷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不動。
月光透過花牆的縫隙,照亮他半邊臉,那眼睛,慢慢睜開。
「真是好誘哄的丫頭啊……」他喃喃道,「一說,她就懂了,下手很乾脆呢。」
他慢慢坐起身,摸了摸後頸,撇撇嘴。
「看她失魂落魄,肯定有心事,又往裴樞這來,肯定心事和他有關。過來一詐,就詐出來了,喲呵,看樣子事情還不小呢,這姑娘打算幹嘛?燒死裴樞?波波死在裴樞面前?」
他嘎嘎笑了一陣,笑著笑著臉色變得猙獰,「該死的裴樞,竟然敢把本太子吊在那裡,讓一千人看了本太子的小兄弟!此仇不報,我枉為玉無色!」
月光下,熊孩子人群傑出代表、翡翠王太子玉無色站起身來,盯著裴樞的宮室窗戶,露出一抹詭異又惡毒的笑容。
「得罪本太子,總有你好受的。馬上一個女人就要跑你這來自焚啦,爽不爽啊,少帥?」
……
商悅悅悄悄轉到裴樞宮室後方,捏捏左手袖子裡的迷藥,再捏捏右手袖子裡的火藥,靜靜地,耐心地,等。
孟破天在裴樞屋子裡生起了火,熱氣上湧,她忍不住睏意,趴在桌上睡著了。
兩條人影閃出了宮胤所住的宮室,那是景橫波和宮胤,今夜賴在這裡留宿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更多關於商國存放重要藥物的寶台山的信息,夜深人靜,開始行動。
同時出動的還有耶律祁和姬玟,以及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裴樞。
幾人都往商王寢殿去,正常情況下,秘密都應該看守在那裡。
但在接近商王寢殿時,姬玟忽然停住,看向一邊一座黑沉沉的宮室,道:「此處有蹊蹺。」
「何以見得?」耶律祁輕聲問。
「我聽見了機簧的吱吱聲響,還有隱約的鐵器味道,很多鐵器。」
「那說明底下有重重機關,那正該是我們需要找的地方。」
「不。」姬玟道,「這味道太濃烈了,底下殿室卻不大。如果真的是設置重重機關,那機關多得人腳都站不下,根本不合常理。而且……」她抽抽鼻子,「還有一點隱約的硫磺硝煙味道。」
耶律祁也專注地嗅了嗅,雖然也嗅出一點鐵器味道,但姬玟所說的「讓人腳都站不下」的鐵器味道,還真是無法想像。
但他並不懷疑,立即道:「那就走……等等,有人出來了。」
兩人伏下身子,看見有人從底下殿宇中閃出,東張西望,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似乎有些不耐煩,嘀咕了一聲。
這麼遠,聽不見,也看不見口型,姬玟忽然附在耶律祁耳邊輕輕道:「他說,怎麼到現在還沒動靜?是不是識破了這裡?要不要去那裡瞧一下?」
女子口唇極近,淡淡香氣和柔軟髮絲拂過耶律祁耳側,他不動聲色稍稍避讓,有點驚異地看了姬玟一眼,卻沒問她為什麼會知道那人說什麼,只做了個跟上去的手勢。
他們這群人今夜在宮中留宿,打的也就是商國珍藥的主意,再加上前不久裴樞就曾經闖宮偷鑰匙過,商國一定也有了防備,現在看樣子,商國有心在這裡設陷,要將來犯的人一網打盡了。
沒想到姬玟五識靈敏到這個程度。
兩人在屋脊上掠過,在月色陰影中跟著下面那個人潛行,耶律祁悄聲問姬玟:「你五識怎麼會如此靈敏?」
「我們姬國東境,和東堂西境靠得很近,越過一片高山沼澤,就是東堂。我們有時候也會喬裝過去那邊。東堂有個特別處,就是那邊『天授者』特別多。所謂天授者,就是天授異能的意思。有很多人有各種常人難及的異術。那個國家每年和南齊都舉行『天授大比』,對於培養後天的異能者,也有自己的一套獨特方法,我去了幾次,無意中得了一套法子,修煉了自己的五識,所以現在聽覺嗅覺視覺都比常人敏感點。」
耶律祁聽著,心中一動,想著景橫波不就是個天授者?
「說起來才好笑呢,」姬玟忽然笑道,「我第一次去東堂,就遇見一個微視者。那姑娘也是初到東堂,以為自己這微視很了不得,結果轉個彎遇見能穿牆的,再轉個彎遇見會生命接續的,她當時就崩潰了,長嘆:老天太虐,異能狗遍地走……」
耶律祁也笑,忽然怔了怔,覺得這說話的調調,怎麼這麼像景橫波呢?
正想著景橫波,就見前面人影連閃,他認出景橫波身形,似乎正往先前那個有埋伏的宮室去,便遙遙做個手勢,示意前方不妥,讓景橫波跟他走。
那邊景橫波也看見,認出耶律祁和姬玟,她對這兩人很是信任,當即轉向,宮胤看看那邊,也沒什麼異議。
四人跟著底下那人一路走,發現竟然還是回自己所住的外廷宮室的路,不禁有些驚訝——難道商國把真正要緊的東西,反而藏在了外廷。
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可能。所謂大隱隱於市,把重要東西就藏在他們隔壁,才最讓人想不到。這是利用了人的心理定勢。
又是人影一閃,屋脊上奔走的裴樞,也發現了景橫波,立即跟著過來。
一行人從不同方向,回奔向原先那片宮室,靠近裴樞住處的殿宇。
……
商悅悅在裴樞所住宮室外轉了半晌,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她不會武功。
忽然一個人在她身邊道:「你怎麼還在這磨蹭?」
商悅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身邊蹲著一個少年,臉上烏漆墨黑的,只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動,很是靈活。
她呆了呆,才「啊」一聲低呼:「啊,你是剛才那個……」
她怔怔地看著玉無色,沒想到剛才那個蹲牆角哭訴的傢伙,竟然不是宮女,而是個少年。
玉無色「噓」一聲,笑嘻嘻看著她道:「原來你不會武功啊……看在你聽我哭訴的份上,我可以幫你一把,你是不是想進去?」說著嘴對著裴樞的宮室一努。
商悅悅咬著嘴唇點點頭。
玉無色一笑,將她拎起,負在自己背上,商悅悅一聲低呼,臉已經紅了,還沒來得及掙扎,玉無色已經輕輕巧巧縱起,越過了院牆。
商悅悅只覺得風聲呼呼,趕緊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自己已經在殿內的橫樑上。
橫樑之下帳幔深垂,帳幔之下火盆熊熊,孟破天趴在火盆旁邊的榻上,睡得香甜。
玉無色拍拍商悅悅,指了指下面火盆,咧嘴一笑,做了個投擲的姿勢。
商悅悅一驚,隨即搖頭,指指下面孟破天,示意如果在那裡爆炸,這姑娘會首當其衝。
玉無色翻翻白眼,又指指床的位置。商悅悅又搖頭,紅著臉。
玉無色拎著她又換個位置,指指靠窗的位置,商悅悅又指指窗外的花,意思是炸起來會把這些美麗的花炸燬。
玉無色暴走了。
這娘們怎麼這麼唧唧歪歪,人不能炸,床不肯炸,花也不肯炸!
他一生氣,就一搡商悅悅。
商悅悅猝不及防,身子一傾,她趕緊抓住橫樑,袖子卻一蕩,袖子裡的黑布袋子,忽然就落了下去。
商悅悅和玉無色都大驚,急忙伸手去撈,卻哪裡來得及,眼看那袋子直落地面。
袋子裡有散火藥,被風吹散,罩滿宮室。
也有雷彈子,不需要明火,撞擊便炸。
玉無色大驚,心知大事不好,抓住商悅悅就要逃,商悅悅卻掙脫了他的手。
玉無色倉皇回頭,橫樑上黝黯的光線裡,就看見商悅悅一張臉慘白如紙,眼底淚光盈盈,眼神卻堅定如石。
少女目光定定的,對著他,指指自己的心,又指指下面。然後抱住了橫樑。
玉無色在這一刻受到了震撼。
他看懂了這個手勢的意思。
「禍是我闖的,我負責。和所有人,一起死在這裡。」
玉無色心中一揪,忽覺難過又慚愧。
他真的只是想小小教訓裴樞,給他添點麻煩,並不想害這花季少女送命,不然他也不會不放心跟過來了。
但此刻看見這少女淒絕又堅定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了任性的代價。
人們一次次為任性付出代價的過程,就是成長的過程,代價越慘痛,成長越快。
他在這一刻感覺到被強力拔節的痛苦。
「走!」來不及做什麼,他猛地抓住商悅悅。又對底下喊:「小……」
「轟!」
一聲巨響,便如一個雷極近地劈在頭頂,一股氣浪衝天而起,「卡嚓」一聲橫樑斷,玉無色和商悅悅被氣浪衝得一個翻滾,再交疊著落下。
與之同時落下的,還有斷裂的橫樑,破碎的屋瓦,簌簌掉的牆皮。而四面牆壁都在顫抖,傢俱震倒,地面塌陷,煙霧瀰漫,忽然又是「辟啪」一聲大響,傳來孟破天的尖叫。
巨響一起,景橫波等人都已聽見,駭然回首,就見煙塵裡殿宇正在倒塌。一看那位置,景橫波來不及思考,身影一閃便不見。宮胤和耶律祁立即狂追而上。再後面姬玟跟上,人影一閃,稍遠些的裴樞後發先至,越過她身側,奔向那倒塌的殿室。
裴樞的那個院子,已經被一片煙塵所覆蓋,景橫波到了以後,根本看不見裡面怎樣,她一邊大叫:「裴樞!破天!」一邊向裡沖。
闖進屋中,橫樑已經塌了一半,正卡在門口,上頭屋瓦還在簌簌往下掉,她無法再瞬移,從橫樑下鑽入屋中,隱約聽見孟破天的喊聲,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景橫波只能摸索著向前走,忽覺上頭也有人聲,一抬頭,上頭那還沒斷的一半橫樑上,似乎掛著個人影,正在猛力咳嗽,聽聲音像是少女。
她有點奇怪這人為什麼不呼救,還有底下發生爆炸人怎麼跑到橫樑上去了?急忙對上頭喊:「誰啊,是破天嗎?你怎麼樣了?我來救你!」
一邊喊她還一邊要躲閃從天而降的磚瓦,上頭那人卻不回答,只是拚命咳嗽,聲音猶帶哭腔。
景橫波正要閃身上去,忽然身後不遠處又是一聲炸響,又不知道哪裡被炸塌了,什麼東西翻翻滾滾地向她背後湧來,她只得先避開,這時卻發現自己被四周傾覆的梁木磚瓦傢俱等物困在了一個很小的空間,幾乎走不過去。
玉無色那個不知輕重的熊孩子,袋子裡火藥散粉也有,雷彈也有。火藥散粉飄散開去後,遇見明火就會不斷出現小型爆炸,整個宮室頓時給炸成了篩子。
人影連閃,宮胤出現在景橫波身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道:「小心!」
又是人影一閃,耶律祁出現在她另一側,道:「這裡還會有爆炸,你先出去,我們負責找人。」
宮胤點頭,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達成共識,景橫波卻搖頭,道:「上頭有人!」
三人一起抬頭,忽然姬玟踩著橫樑跳進來,站在比他們高一個身位的橫樑上道:「可有傷亡?此地雷火氣息太重,還會爆炸,快走!」
「都出去,我來!」又是人影一閃,裴樞出現在橫樑頂端,比姬玟更高一個身位,大喊道,「孟破天!」
「我在這裡!」一個烏漆抹黑的傢伙,從殿深處的廢墟裡艱難地爬出來,對著裴樞伸手。
眾人舒一口長氣,景橫波急忙踏著廢墟,要去將卡在櫃子和床架間的孟破天拉出來。
姬玟和宮胤忽然仰頭,與此同時,耶律祁也躍上一步,仰頭道:「上面是誰!」
上面沒有動靜,似有隱約的壓抑的咳嗽聲。
眾人對視一眼,臉色都不大好看——殿中只有孟破天一個,這時候出現在上頭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出手炸殿的人!
幾個人對視一眼,同時縱起。
幾大高手一起出手,身形帶起的旋風,捲得歪斜的橫樑都一陣顫抖。
上頭一聲尖叫,「哧」一聲似乎什麼東西破裂了,再然後,煙塵中似乎有隱約的簌簌聲響,像什麼東西被傾倒了下來。
此時眾人都在這東西的正下面,只是身位有所不同,而這時景橫波也猛地一拉,將孟破天拉到身邊,此時六個人,都擠在了這被橫樑和傾倒物架起的一個不大的空間內。
然後。
忽然宮胤就墜落下來。
然後耶律祁,裴樞,姬玟……
再然後景橫波嗅了嗅,道:「什麼東西這麼香……」
再再然後孟破天詫異地道:「我好像聞見了一股奇怪的味兒……」
再再再然後,啪啪幾響,幾大高手栽了下來,伴隨他們落下的還有各種雜物,將他們各自隔開,隱約還有景橫波的驚呼,孟破天的尖叫,還有裴樞的大罵:「什麼鬼!」
「轟」地又一聲巨響,也不知道哪裡的彈子又被觸發,這回嘩啦一聲,整個屋頂都塌了。將幾大高手,男男女女,全部壓在下面。
屋頂上,兩個面目呆滯的人,在面目呆滯地對望。
計畫不如變化快,這一炸,炸出這樣的結果,真是讓人不敢相信。
好半晌,玉無色才吭吭哧哧地道:「你……你剛才袖子裡,落下的,是什麼東西……」
商悅悅臉上表情,不知道是哭是笑,好半天才抖抖索索,翻了翻自己衣袖。
她右邊衣袖被撕裂,袖囊破裂。
玉無色若有所悟,「你袖囊裡原本有東西?掉下去了?」
商悅悅又是那不知是哭是崩潰的古怪表情,點了點頭。
「什麼東西?」玉無色瞧著便覺得不大好,硬著頭皮道,「毒藥?」一邊想著回去後自己的屁股啊貞操啊什麼的能保住嗎,老娘會把他賣給山裡的野人族嗎?
商悅悅搖搖頭。
玉無色鬆了口氣,不是毒藥就沒事,底下那群人本事大得很呢,只要事情不鬧得太大就好。
商悅悅抖抖嘴唇,「比毒藥還慘……」
「那是什麼?」玉無色不懂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毒藥還慘?
商悅悅盯著自己那袖子,兩邊袖子,一邊放了火藥袋子,掉下來了,引發了一場爆炸。另一邊放的,就是母后給自己的那個「邀情藥」。先前幾大高手衝向橫樑,身形帶動氣流,捲得她身形晃動,袖子被支出的梁木掛破,這瓶子也落了下去,當時就破了,粉末散了一地……
這粉末雖不比火藥粉末聲勢驚人,但卻更可怕。
她以前隱約聽宮人說過,這藥是宮中最厲害的情藥,只要一點點,就可以讓人神智迷亂,硬漢成藤烈女成菟絲花,陷入各種無法控制的瘋狂,這是商國王室專用的珍品,據說還有別的妙用,是各國王室私下悄悄重金以求的妙品。母后順手給了自己一小瓶,這份量,十個人也夠用了……
現在底下,男男女女六個人,關係複雜,個個地位尊貴,各有國土和勢力,這要鬧出問題來,這這這……
迎著玉無色越來越著急的目光,她在寒風中抖索著,越想越覺得事情嚴重,終於抵受不住,哭了出來。
「天……事兒鬧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