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2 章
他的情意,你可知道

那一片地平線上的雪山,長年遮沒在呼嘯的風雪裡,風雪狂舞,山卻寂靜,時有淡淡白氣扶搖直上,和天際怒吼的風洞連接在一起。

現在雖是盛夏季節,山頂積雪未融。一大排淡淡腳印迤邐而下,隨即被衣衫振落的新雪覆蓋。

山下散落著一些小村,是多年來漸漸聚居在山下的逃難的人們,這座有「神異」的山,是常人不敢來的地方,因此給了人們很多庇護,漸漸聚居成村。

小村的人,這天清晨,聽見了來自山上的大批異聲,這讓他們很詫異,山上這麼多年,只能看見淡淡來去的神仙一樣的影子,從未有過這般的喧嘩。

是山上的神仙下來了嗎?

村民忍不住披衣去瞧,走到窗前,對雪山一望,所有人不禁「啊」一聲張大嘴,眼底寫滿驚駭。

那驚駭,從此永久地寫在了眼底,再也抹不去。

有風嗖嗖地過去,新雪,在盛夏的陽光底,簌簌地落下來。

……

七八個時辰後,數條人影一閃,慕容箴出現在小村的村口。

進雪山的路當然有很多種,從村中走是最引人注目最不安全的路,一般只有需要通過大型東西,雪山上的人才會選擇趁夜裡從這裡悄然出入。

他要引宮胤進雪山,當然不願意洩露雪山的秘密道路。

然而今天的小村特別奇怪,死寂無聲,村中飄蕩著一股淡淡的奇怪的氣味。

慕容箴和他的同伴,一路被追殺,疲倦和傷痛,已經令他們失卻敏銳感覺,他們快速地掠過村落的屋頂,一個屬下傷重,飛掠時身子一傾,踏破了茅草屋的屋頂,以為底下村民一定要喝問咒罵的,卻也沒有聲息,這人覺得奇怪,不禁就著破洞,向底下一望。

這一眼之下,他渾身一冷。

屋頂之下,那一家三口,擠在窗口,瞪眼張嘴,軀體僵硬。臉上還保留著驚駭之色,氣息卻早已斷絕。

屍體眉宇間那種淡淡的霜色,正是雪山人出手的標記。

慕容箴也瞧見這一幕,心中一驚,飛快繞著整個小村走了一圈,踩破了經過的所有屋頂,最終確定,這村中的人,都已經死去。

這變化讓他十分震驚——雪山中人,視眾生如螻蟻,並不屑對平民出手,如今這是怎麼了?

村中地面,有深深的轍印,有很多古怪的足跡,似乎有很多人和物經過。

那些足跡,有的一邊深一邊淺,有的只有一邊,有的一邊是人腳印,一邊竟然是爪印。

還有更多極淡的人的足跡,輕功極其了得。

慕容箴盯著那些腳印,忽然想起許平然這麼多年的「極限計畫」。

野心勃勃的許平然,利用雪山的地利和資源,多年來一直以一種近乎挑戰極限的方式,培養著雪山的新弟子,她主管雪山期間,雪山入門的弟子多了十倍,但經過她重重嚴酷訓練和考驗,最終進入內門的弟子,卻不足三十年前的三分之一,還有大量中途失蹤和夭折的弟子,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現在,這些人……

慕容箴心中有不好的感覺,卻始終不敢相信,在山上韜光養晦,從不下山一步的許平然,會真的下山。

他一路被追殺,並不知道國師登基的消息。

此刻已經到雪山口,再無退路,他一咬牙,帶領剩餘屬下,掠入山中,剛剛踏進雪山一步,一抹青色霧氣已經自他手中射出,直射雪山之巔。

這是「來敵」的通知。

雪山幽靜在雪氣和霧氣中。

又是人影一閃,宮胤出現在村中,低頭看著那些印跡。

他看得極為仔細,隨即道:「筆墨伺候。」

他身後,幾個精悍男子,立即拿出可以隨時使用的特製筆墨。

「許平然已經下山,帶走了雪山幾乎所有精銳,」宮胤低頭看印子,「計雪山秘弩車五十輛……」

蛛網們看著那印子,數來數去,也就五輛。

「其餘被扛在肩上。」宮胤指指幾個特別深的腳印。

眾人恍然,有人問:「此車重幾何?」

「三千斤,可拆卸,不過許平然運走時,是完整狀態。」宮胤淡淡道,「記錄。」

屬下唰唰記錄,神情震驚——三千斤能扛在肩上走遠路?這是什麼樣的大力士?這種大力士出現一兩個不稀奇,出現幾十個?

「此車可拆卸成三車,三車可輪番出動,一車攻,一車守,一車馳。速度極快,兼有雪彈和雷彈,底屜有一尺方圓空間,尋常用來裝彈藥,但要提防,某些時候可以用來裝人。」

「那麼小,怎麼裝人?」有人提出異議。

宮胤淡淡瞟他一眼,「砍掉你的四肢,就可以。」

那人激靈靈打個寒戰,想開句玩笑,忽然又覺得這似乎不是玩笑,忍不住又打一個寒戰。

「人分七種。」宮胤又道,隨即揮了揮手,道,「你們幾個,去追慕容箴。儘量讓他遠離這些印轍區域。」

幾個蛛網聞聲而去,進入雪山區域,小心地不要踩亂了地上痕跡。

其餘人則在思考,主上剛才那句「人分七種」是什麼意思?人不就是人?哪來的種類?

因此也就沒人注意到,宮胤揮手的姿勢,微微有些僵硬。

「第一種,劍人。」宮胤專注地盯著地面印痕,微微俯身,一路看過去,身後那負責記錄的蛛網,不敢漏聽一個字。

「這種人體內應該有埋劍氣,以至於行走步速極快,腳印四面有放射痕跡。」宮胤道,「他不需出手,只要進入某個區域,附近的人都會死。」

眾人倒抽口冷氣。

「那豈不是天下無敵。」有人震驚。

「劍用多了,也會折斷,會粗糲。」宮胤神情,似乎並不在意,「越鋒銳,消耗越快,死得越快。只是這樣的人一開始出現,必定殺傷兇猛,對士氣打擊極大,這會是許平然的先鋒死士,讓她小心。」

「是。」

「第二種,」宮胤又慢慢彎下身,去看一個一半足跡一半爪印的痕跡,他眉宇間掠過一絲厭惡神情,似看見這世上最為噁心的事。

「獸種。」他淡淡道,「應該屬於人獸血脈,許平然經過這麼多年,失敗無數次,想必已經找到了可以和人類血脈共存的猛獸獸種,這種獸種,凶殘和速度想必為天下第一,並且毫無人性,一旦出手,必定以死相搏。另外,人獸血液共融,可能還會發生些意外變化。」

蛛網一一記下。

宮胤沒有直起腰,維持著那有點怪異的姿勢,一路看下去。

雪山上,慕容箴感覺到身後已經有人進入了雪山,因此跑得更快,他沒有想到,正主兒還在後頭,慢慢琢磨著許平然下山的痕跡。

「第三種,」宮胤慢慢道,「草人。」

地上一片淺淺的痕跡,看上去不像腳印,倒像是一片草刷子拖過。

「這些雪山奇兵的名字可都真有意思。」一個蛛網笑道,「賤人,畜生,操人。」

眾人嘿嘿嘿地笑起來。宮胤是個冷淡卻不冷漠的主子,蛛網們敬他如神,卻並不噤若寒蟬。

「因為這些本就不能再算人。」宮胤平靜地道,「比如這種,為了追求速度和輕盈,抽去了人體中很多骨頭。他們未必能站立,甚至未必能行走,但能以各種詭異姿勢,出現在任何地方。比如弩車下一尺方圓的彈藥匣。」

眾人忽然都覺得渾身骨頭一陣銳痛,好似被人利刃剔出。

「變態!」有人憤憤地罵。

「這些古怪的兵種,放在戰場上,一開始,可絕對會讓人吃大虧哪。」

蛛網們默默望著主子,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早可以殺慕容箴,主子卻寧可不療傷,耗盡精力,也要一路吊著對方的用意。

他要的就是慕容箴被追得走投無路,不得不回歸雪山,而慕容箴進山和許平然下山,必然都只會選擇從村中闊路過,也必然會殺盡村人滅口,他一路跟到這裡,就為了此刻,向帝歌戰場,通報最重要的軍情。

宮胤還在彎腰向前,他的長髮瀉落,日光下一色晶瑩銀白。

自那一日池塘圍攻,他從水中牽針而起,一頭烏髮徹底轉為銀白,如永恆月光,將黑夜照亮。

蛛網們忽然齊齊默然回望帝歌方向。

他為你棄江山皇位,他為你受人間苦痛,他為你戰天下梟雄,他為你早生華發。

女王,你可知道?

……

宮胤一路走,一路慢慢看,將七種異人的特徵都說了個大概,之後以火漆封信,交由一位蛛網,立即送回帝歌。

宮胤在這沿路,早已安排了誰也想不到的秘密暗樁,可以保證信能極其快速安全地送回。

「主上,」有位蛛網不解地問,「您雖然給女王分析了許氏的大部分實力,但似乎並沒有告訴她解法。」

宮胤似乎還在研究地上的印子,揮揮手示意眾人向前走,等人都走過他面前,才淡淡道:「她已經不需要我一步一扶,從今以後,勝敗是非,是她自己的事了。」

蛛網們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卻沒有聽出這句話隱約的淒涼。

宮胤慢慢站起身來。

所有人都在他前面,他此時起身的姿勢,才暴露了一絲困難,他的姿勢似乎特別僵硬,維持半蹲姿勢過久後,膝蓋和腰部,以及撐在腿上的手肘,都發出細微的嘎嘎聲,聽起來像骨節老化的聲音。

他站起得很慢,但起身後,依舊站得筆直。

「崩。」一聲,一點銀光,忽然從他手肘蹦出,他順手一抄。

那是極小的一點銀色物質,在微汗的掌心,熠熠發光。

被銀光割破的手肘肌膚,沁出微微一絲鮮血,淡紅色,隨即傷口便凝結了,彷彿他體內的血液,也已經不多了。

在蛛網們感覺出不對,回頭之前,他已經放下衣袖,仰頭看了看山頂永遠縈繞的雪霧。

「走吧。去做我們最後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