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沼澤,似黑色的海洋,在視野盡頭蔓延。
沼澤岸邊深綠的灌木叢中,黑暗中隱約閃爍光點,微微似乎還傳出緊張的呼吸之聲,顯示那些茂密的低矮植物之中,潛伏著不少人手。
英白也在其中,一個最適宜觀測地形和出手的位置,慢慢地擦拭著自己的長劍。
他身後,是沉默休整的橫戟軍,這是橫戟軍第七營,號稱精兵營,全部由橫戟軍組成,早先由封號校尉們和裴樞手下的將軍們親自調教,是經歷過玳瑁戰爭,最早成長起來的一批士兵。
景橫波對這支擔負秘密任務,悄然遠渡沼澤,進攻帝歌背後的軍隊十分重視,最重要的士兵都在這裡。
英白目光掠過身後灌木叢,黑壓壓的人頭令他稍感安慰,雖然在沼澤最後一段遭遇突然襲擊,遇見了一堆他想都沒想過的奇怪敵人,幸虧他反應還算及時,帶著士兵撤入了這片低矮灌木叢,在這裡,軟骨人無法滑入,那些像野獸一樣的人因為太過高大,也無法掩遁身形,雙方進入了僵持狀態。
雖然保全了實力,及時撤出沼澤,但英白依舊心急如焚——從沼澤潛入,目的就是為了爭取時間,打帝歌一個措手不及,如今被阻攔在這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軍機。
出戰,還沒找到對付對方的辦法,不出戰,貽誤的就是戰機,如果景橫波到了帝歌城下,卻沒能形成合圍,她就可能陷入被動。
對面,那些奇怪的「人」,在沼澤之側,也結成了長長一線,一些周身透著寒氣的人,在沼澤邊漫步,盯著這邊的灌木叢,身後樹林裡,那些高大的似人似獸的人影,忽隱忽現,暗色中常有利爪的寒光一閃,或者林中傳來野獸淒慘的厲嚎,軟骨人看不見,但如果沒猜錯的話,他們隱身在那些沼澤的淤泥之中,隨時等待著給經過的人致命一擊。
雙方僵持已有半日,對方似乎並不急於發動進攻,而是將通往帝歌的道路堵得死死。似乎只要攔住了英白,就完成了任務。
英白看看天色,天快要亮了,往帝歌去還有一段路,按照原定計畫,他該在明日清晨到達帝歌,現在已經快來不及了。
為今之計,只有冒險。
他猛一咬牙,回頭低聲道:「備戰!」
身後起了一陣緊張的響動。
「七營第一隊,著雙層甲,稍後從沼澤邊走,吸引全部軟骨人。兩人一組,一人誘敵一人出手;第二隊箭手埋伏,第三隊隨我,背荊棘以曲字形線路衝鋒,一旦衝過對方防線,第二隊射箭,記住,只射咽喉!」
命令迅速傳下去,灌木叢中簌簌微動。
「七營第三隊,卸甲!」
灌木叢中動作一停,一陣死寂的沉默,隨後有人失聲道:「將軍,不能!」
這樣的戰鬥,這樣的對手,一旦卸甲,難有生理。
英白臉色微白,注視著天邊微熹的天色。
如果給他時間,他會找出對付這三種怪人更好的辦法,但現在,不得不選擇衝鋒,不得不令麾下卸甲。
軟骨人不僅滑溜而且堅韌,第一隊只有穿雙層甲,才有可能抵禦他們的攻擊,為第三隊爭取時間開路,而第三隊也只有卸甲背荊棘,才能身形更輕便,以荊棘擋住獸人之爪,更有可能闖過防線。
他並不解釋,只默默脫下護身甲,穿在了身邊一個少年的身上。
「開弓沒有回頭箭,闖不過去,死的人會更多。想想你們那些即將到達帝歌的兄弟。」
四面沉默,戰士默然卸甲。
沉穩厚重的龍騎統帥緩緩站起身,一彈劍聲若龍吟。
對面也已經察覺,獸人目光如綠色幽火,沼澤中泥漿翻騰,汩汩冒著黑色的泡兒。
「衝!」
灌木翻倒,針葉翻飛,兵分三路,直撲對面。
從上方看,滾滾人流如三道洪水,三柄利箭,直射而出。一柄箭穿向沼澤岸邊,激起泥漿飛濺,黑色的長形人體翻滾不休,夜色中騰躍如一條條黑蛇。正中間則是英白親率,如無數帶刺狼牙錘,狠狠砸向迎面撲來的半獸半人怪物。第三組猶在原地,如磐石般沉默在黑暗中,淵渟嶽峙,彎弓搭箭,等待著包圍圈被撕開那一霎的戰機。
幾乎剎那之間,雙方便狠狠撞上,慘叫和怒吼之聲,也在一霎間爆開,嘹喨尖銳,驚破這黎明前的黑暗。
英白衝在最前面,一出手便已經拍扁了一個最兇猛的怪物的頭顱,他雖向來率領騎兵,很少步戰,但馳名大荒多年的名將,對於戰術的選擇和戰局的把握,自然精準犀利,雙層甲的士兵,雖然難免受傷,卻避免了被軟骨人抽傷,纏住了他們。獸一樣的人們雙爪雖然犀利,卻不斷在出手中嗷嗷連聲,捧著鮮血淋漓的爪子,向後翻出,如他所料,這些獸一樣的人們,像野獸一樣兇猛,但也像野獸一樣沒有智慧和組織,一旦受挫,立即四散避開,生生讓出了一條道路。
缺口一撕,英白大喝:「放箭!」
魚肚白的天空上青光一閃,似暴雨之前烏青的雲忽然蓋住了天空,空氣中呼嘯如鬼泣尖銳,獸一樣的人們,也像獸一樣蹲踞下來,傻傻望向天空,英白一看那姿勢,暗叫一聲:「不好!」
果然下一刻,那群原本站立行走的獸一樣的人們,忽然都四肢著地,團身四散逃走,那些原本瞄準他們咽喉的箭頓時落空,大多射在它們皮糙肉厚的屁股上。
英白暗罵一聲失算,失去了大好戰機,否則剛才那一陣箭雨,最起碼可以要了一半獸人的命,戰場上的壓力就會大大減輕。
此刻那些怪物受驚,都奔入四面叢林,面前道路終於被沖了開來,英白也不想戀戰,一聲令下,士兵們聚攏向前,不斷有副將猛喝:「快!快速行軍!不要靠近沼澤!那些軟骨人離不開沼澤!」
英白剛要鬆一口氣,重新佈陣來對付轉入偷襲戰術的敵方——軟骨人會在沼澤岸邊偷襲,獸人怪物會重新從叢林中撲出,都需要將隊伍重新整編。
正在這時,他忽然覺得有點冷。
這冷意突如其來,身邊有士兵搓了搓胳膊,說聲:「好冷……」英白已經警覺地抬起眼。
前方忽然起了一陣茫茫白氣,白氣裡隱約有直直走來的人影,這邊已經警覺地彎弓搭箭,那邊卻不管不顧,直挺挺向前,走到哪裡霧氣移動到哪裡,瞧上去似一群會走路的殭屍。
「嗡」地一響,又一撥利箭飛射,準準沒入白霧之中,眼看那些人不避不讓,萬難逃脫,士兵們正要歡呼,英白已經眯起了眼睛,喝道:「退後!」
士兵還沒反應過來,衝在最前面的一個士兵,忽然慘叫一聲向後倒射,撞入同袍群中,落地時滿身鮮血飆射,將前方霧氣都似染紅。
空氣中隱約似有細微的吱吱之聲。
白霧變成淺紅霧氣,淺紅霧氣裡,那些人依舊直挺挺地、絲毫不改變路線地、向這邊行來。
此刻將近天亮,晨曦亦起,乳白色的晨霧和那種茫茫冷冷的白霧混雜在一起,令視線越發不清楚,那種暗昧混沌的白中,那群「人」有點僵硬地、步伐一致地、筆直地一步步走來,一步步走來……
這回不用英白下令,所有人開始後退,令人心生窒怖的並不是剛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死,還有那詭異的步態,那寒冷的霧氣,那霧氣中似乎不傷不死殭屍般的神秘人們,以及沉默中步步逼近,所帶來的巨大的心理壓力。
更多人驚慌於那些箭的去處,明明看見那些箭射出,最終卻沒造成任何人傷亡,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只有英白看見了剛才的一幕,箭確實射出,也確實靠近了那些人,卻齊齊擦那些人身邊而過,有些箭撞上對方身子,還發出彷彿金屬相擊般的尖銳之聲。
這又是什麼奇怪的人?
哪裡來的這樣一支可怕又噁心的軍隊?
更糟糕的是,旁邊林中簌簌響動人影飛閃,腳下沼澤黑漿翻騰軟骨扭動,那些好不容易被沖散的獸人和軟骨人,已經趁著這些新的怪人的到來,從林中和沼澤中,向那些霧氣中移動,那茫茫冷冷的白色霧氣,是最好的掩體。
前功盡棄。
英白臉色也白白冷冷。
並不算很害怕這新的怪人出現,總有辦法解決,但憂心的是,對方會不會源源不斷地出現這種怪人?那這一路將怎麼行進?
冷冷白霧逼近來,所有士兵都在拔刀。
地形對雙方都不利,一邊是沼澤,一邊是密林或者灌木林,中間道路上,擁擠著數萬對峙的士兵,不能野戰,不能分散,只能衝鋒,只能拿命去拼!
兩軍相接,如雙矛將擊,火花將濺。
「衝!」
最前面的士兵,受不了這種步步逼近的壓抑,嚎叫著衝了出去。
黑色的衣甲撞上白色的霧氣。
還只在霧氣邊緣。
還沒遞出自己的刀尖。
「哧哧」連響,白霧邊緣,忽然爆開一大片紅霧。
比先前的紅霧更多更豔,因為受傷的人更多,前面一批人如割草一般齊齊倒下,每個人身上都如被無數刀劍砍中,裂出無數血口!
後頭的士兵一眼看見,「啊」一聲都呆了。
此時已經離得很近,他們清清楚楚看見,對方根本沒有武器,沒有出手!
他們只是一群「人」,整個人縈繞在一團霜氣中,看上去特別蒼白,特別瘦長,也特別尖銳,他們直管直挺挺向前走,四面接觸到他們的人,便如被劍氣刺中。
他們本身就似一柄柄劍,如此鋒利,見人就傷,以至於那些躲入白霧中的怪物們,都和他們保持距離。
這樣的東西,怎麼對付?
士兵們開始不由自主後退。
英白臉色卻已經平靜,手中劍冷光粼粼,直指向前。
如果對方是劍,那自有折斷那一日,只要自己比他更鋒銳!
只要能斷其一鋒,就能重振軍心,就能讓士兵們知道,這些怪人,不是無敵的!
他知自己身為主帥不能輕蹈險地,但此刻已經沒有退路。
他飛身而起,青衣在白色霧氣上一閃。
那團白氣中的白慘慘的人們,忽然齊齊向後一撤,再齊齊向中間一聚,他們貼得如此緊密,一瞬間給人的感覺,竟然像是無數利劍合攢在一起,與此同時,那劍氣也合攢在一起,四散的霧氣一收,再一攏,猛地匯聚成一團白色光柱般的霧氣,直衝雲霄之上,以及雲霄之中御劍下劈的英白!
剎那之間,獨劈一劍的英白,變成了一人迎戰所有的劍人,一人迎戰一柄足可開山的巨劍!
那匯聚的巨劍之光,如此闊大,將英白整個人籠罩其中。
冰冷的寒氣滲出,籠罩天地,如此徹骨,英白的動作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他本可以掠開,卻慢了一慢。
只這一慢,他心中便一冷。
來不及了。
身下劍氣滾滾,寬闊逾丈許,這不是世上任何高手能發出的劍氣,哪怕紫微來也不能,因為這是數百柄「劍」所匯聚成的劍氣,直衝他一人,下一刻,那冰冷鋒銳,一往無回的劍光,便會將他捲入、凍結,直至,徹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