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熱氣微微,穿堂過戶,拂動帝歌濃綠的樹蔭,卻走不進帝歌皇宮西北角,地底最深處的地牢。
雖只五月,地牢裡已經顯得十分悶熱,那些黑漆漆的鐵門鐵柵欄,更加重了這種沉悶壓抑的感受,淡淡的血腥氣和泥土的濕氣,鐵器的鏽氣,食物的腐爛氣息和人體上各種發酸發臭的怪味融合在一起,是一種令人聞了就頭暈目眩的味道。
也因此,每天給天牢送飯的宮衛都快步匆匆,步履如飛。
牢裡現在只剩兩位犯人,這兩位犯人曾是一對夫妻。是宮中嚴令看守的對象,雖然很多人都納悶,這兩個奪權篡位罪大惡極的囚犯,女王陛下有什麼必要一直留著?但事實就是,前皇帝和前皇后一直活著,女王陛下似乎已經將他們忘在了這陰森的地牢裡。
今天給牢裡送飯的宮衛,手裡端著一碗湯,湯是稀薄的蛋花湯,已經全涼了,那宮衛的手指,隨隨便便地泡在湯裡。一邊往裡走一邊和身邊人說笑。
「……也不知道上頭怎麼想的,這種人,一根白綾賜死算完。何必一直留著,不僅留著,人家病了還給病號飯,哈,陛下什麼時候這麼仁慈了?」
另一人呵呵一聲,道:「這點事還報不到陛下那裡。掌天牢的司牢監說了,上頭的意思就是人不能死了,那女人病得那樣,好歹得管一管,湯啊藥啊的隨便來點,吊她一口氣便是了。」
一行人走到地牢深處,左拐男監,右拐女監,幾人往右一拐,在最裡面一間牢房前擺下湯碗,又拿出一個紙包,粗聲粗氣地道:「喝湯吃藥!」
一人笑道:「今日可不再是硬饅頭了,蛋花湯給你補補。」
牢房裡一團爛稻草動了動,一張蓬頭垢面的臉慢慢探了出來,臉上污垢太久沒有清理,已經看不出形貌,在那些烏黑的塵土泥巴和暗紅的血痂之間,露出一雙形狀秀美,卻已經毫無神采的眼睛。
牢門外宮衛面無表情地瞧著,腦中卻不由想起當初的明城女王,明城皇后。想當日母儀天下,富貴風流,到今朝淪落階下,不如豬狗,這世間際遇,真真不知從何說起。
不管明城似乎沒什麼心情滄桑感慨,她看見蛋花湯,眼底便發出了光,手腳並用地趕緊爬過來,鐐銬鎖鏈嘩啦啦一陣亂響。
宮衛看著她那艱難模樣,倒起了幾分憐憫之心,蹲下身將碗從柵欄縫裡遞給她,明城抖抖索索來接,也不知道是病太重,還是鎖鏈太重,一個沒捧穩,「啪嚓。」一聲,粗瓷碗碎了。
宮衛們齊齊向後一避,罵道:「長沒長眼色!」
明城哆嗦著嘴唇,伏在爛稻草上,結結巴巴給眾人道歉,「官爺……是我不好……您包涵……」
「活該你受罪!藥就自己幹咽吧!」宮衛靴子隨意攏了攏瓷碗碎片,踢到一邊,罵罵咧咧走了。
明城低著頭,手緊緊按住身下稻草,吶吶地道著歉,誰也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也沒人有心情聽,都轉身走開。
最後一個宮衛轉身時,卻忽然停了停。
明城低著頭,跪坐著雙手按地,似乎已經失去了全身力氣,雙臂微微顫抖。
那宮衛停下,向後退了退,眼角瞥了她一眼,唇角忽然露出一抹詭異的笑意。
明城始終沒抬頭,手臂顫抖卻更厲害了。
那宮衛的靴子,忽然從柵欄縫隙裡探進來,一踢,踢開了她的雙臂,明城支撐不住,跌倒在地,她剛才雙手撐地的爛稻草裡,露出一方白白的東西。
碎瓷片。
宮衛露出一抹瞭然的笑,看了看牆角那堆瓷碗碎片,輕聲道:「皇后娘娘手腳真快,居然誰都沒發覺你藏了一枚瓷片。」
明城絕望地抬頭看著他,啞聲道:「我想死……我想死不可以嗎!」
「可以。」那宮衛不急不忙地道,「不過娘娘如果真的想死,為什麼剛才在我從你身邊經過時,故意露出指縫下那點瓷片呢?」
明城渾身一震,低頭喘了兩口氣,軟弱地道:「我……我覺得你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大對勁,我……我想試試……」
那宮衛笑了笑,看看已經快要走遠的其餘人,快速地道:「人必能自救他人方可救之。否則要廢物何用?冒這險何必?娘娘若能自己走出這監牢,並拿出令我主人滿意的東西,或許還有一分機會。」
說完他快步離開,明城抬頭看著他的背影,慢慢伸手,握緊了那片瓷片。
她毫無神采的眼底,忽有光芒閃爍,陰冷的、渴望的、痛恨的、興奮的……最後化為一抹決然殺氣,如刀鋒,一掠。
……
那和明城說完話的宮衛,出了地牢,值戍至規定時間,便和其餘宮衛一樣,離開玉照宮回家。
不過他行路很是警惕,一路行走一路拐彎,不時關注身後有無人跟蹤,走了大半個時辰,到達一座宅子門前,飛速扣動了門環。
門後像隨時有人等待一般,立即開了門,宮衛閃身進入,問門後人,「主子好麼?」
門後一個灰衣中年人,皺眉道:「無事不可來此尋主子。你怎麼忽然跑了來?」
「自然是有事。」宮衛笑道,「地牢裡那個,果然不安分了,我來請主子示下,管還是不管?」
「十有八九不管吧,那個廢物有什麼用?」灰衣中年人道,「上頭發生了變動,目前主子的一部分危機已經解除,倒不必像從前那樣費盡心思。所謂一動不如一靜,主子另有別的打算,你可別給主子找麻煩。」
那宮衛有點失望地點點頭,正要告辭,忽然裡頭一個清朗溫和聲音傳來,「老五來了,什麼事?」
灰衣中年人無奈地搖搖頭,示意宮衛進去,宮衛閃身進入那間作為書房的廂房,初夏天氣,天色明媚,書房裡竟然也不見一絲光亮,四面窗戶,都蒙以黑色輕紗,海棠花鼎裡沉香菸氣裊裊,令人視線更加模糊不清,只能勉強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門立在窗邊。
宮衛恭謹地行了禮,將今日地牢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末了道:「您吩咐屬下,如果明城有異動,便提示她一二,並來向您稟報。如今屬下瞧著,皇后娘娘似乎不安分了。」
「哦?」修長背影並未震動,語氣清淡裡微帶篤定。
「您的意思……」
「明城此人,現在唯一剩下的價值,也就是她掌握的開國女皇地宮的秘密了。想要殺景橫波,那裡是個可以利用的地方。而且據說開國女皇的地宮裡,藏著足可掌握王朝翻覆的秘密,這秘密並不是所謂的皇圖絹書……我對這個很感興趣。」男子淡淡道,「不過我不喜歡和笨人合作。如果明城不能自救,沒有想到我需要什麼,你就乾脆把她滅口吧,留著,是機會,也是禍患,沒有她,我未必殺不了景橫波。」
「是。」
宮衛退了出去,男子慢慢轉身,走到桌邊。
椅子上披著一件黑色的綢緞斗篷,黑暗中幽光流轉,似一雙盯視黑夜的眼睛。
……
地牢裡沒有白天和黑夜,只能通過頭頂遠遠天窗的光線,推斷時間的流動。
黑暗的牢房裡,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息。
明城咬著牙,將半幅血跡斑斑的地圖收在自己懷中,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
她微微打著顫,似乎不勝寒冷,手腕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猶自汩汩地流,一塊破瓷片,沾著鮮血,扔在一邊。
她並沒有包紮傷口,任血不間斷的流,地上已經積了一泊,她臉色蒼白如鬼,眼神卻分外晶亮,滿滿對生和自由的渴望。
血越流越多,她的抖顫也越來越劇烈,為了尋求求生機會,她對自己下了狠手,但卻因為對現在的糟糕體質估計不足,她現在已經覺得將要支撐不住。
可別要撐不到來人,那就功虧一簣……
遠處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似乎比平日要早一些,明城眼睛一亮,立即往地下一躺,將傷手擺在明顯處,閉上眼睛。
步伐拖拖踏踏到了近前,忽然一停,一陣寂靜後,驚叫聲響起,「來人啊!犯人自盡啦!」
喊聲遠遠傳出去,片刻後,雜沓腳步聲不斷接近,獄卒來了,牢頭來了,連負責整座天牢管理的宮監司司首來了,眾人隔著柵欄,看見地上好大一灘血泊,明城靜靜臥在血泊裡,腕上傷口血跡已涸,她的臉色白中泛著死亡的青灰色。
眾人面面相覷,都想不通這之前一直在獄中熬著,受盡屈辱苦困也不肯死的前皇后,是為什麼忽然萌生了死志。
人犯怎麼受苦都沒關係,但上頭沒允許死的人如果死了,在場諸人都有罪。
宮監司對天牢內外事務負全責,司首是個老太監,受不了獄中那腌臢氣味,捂著鼻子厲聲道:「還不趕緊把人抬出來,找醫官救治!」
眾人急忙開鎖,七手八腳地將明城抬出來,其中就有昨日值戍的那個宮衛。
明城的手垂下來,無力地在身邊晃蕩,那個宮衛幫忙抬著她的上身,忽然覺得袖子一動,他不動聲色,將袖子攏緊了些,看了明城一眼,正看見她微微睜開眼,露一線懇求目光,隨即趕緊閉上裝死。
醫官趕來了,給明城上藥包紮,說她身體衰弱,失血過多,只怕不能再呆在那陰暗潮濕骯髒的地牢裡,最好挪到乾淨點的地方,否則一感染便得死亡。宮監司斟酌之下,當即決定將明城挪到天牢上一層,那裡能照射到陽光,牢房也乾淨些。
那宮衛站在原地,瞧著奄奄一息的前皇后被抬走,在人群的縫隙裡,那蒼白染血的女子,眼眸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眸中光芒閃爍。
那種光芒,叫求生。
……
當夜,在那座垂滿黑紗的屋子裡,修長男子展開了那卷血跡斑斑的布片,看了半晌,笑道:「果然是這個。」
宮衛垂首不語。
「她也只剩這個籌碼了。」男子彈了彈布片,笑道,「開國女皇地宮的一半地圖,她的意思是,如果想知道那一半,就救她出來。」
「主子,嚴格來說,她沒能完成主子的要求,並沒能真正走出天牢……」
「嗯,法子不夠聰明,」男子微笑淡淡,「但是,在她的舉動裡,我看見她的狠。一個對自己狠的人,對別人,也一定很狠。」他轉頭看向皇宮方向,輕描淡寫地道,「那就給她一個機會吧。」
……
三日後,地牢中被關押的廢帝鄒征,忽然表示有重要秘密,要上報宮監司,宮監司當即派侍衛一隊,前來提審鄒征,將其帶到宮監司審問。
帶鄒征離開天牢,必須要經過明城現在所在的牢房,明城在牢裡一動不動地躺著,一副半死不活模樣。那邊人聲喧囂,她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鄒征被夾在侍衛中間,重銬大枷,神情卻隱隱興奮。
昨晚給他送飯時,那位宮衛給他的硬饅頭裡,藏著一個小管子,並告訴他在走到牢房靠近牢門倒數第四間門前時,捏破管子,然後等待救援。
他愕然,沒想到這時候還有誰會救他,問了對方,對方卻道他這張臉有用,所以要救他出去,鄒征因為這張臉才獲得了篡位的機會,對此自然深信不疑。
哪怕救出去被當棋子,也比在這裡受苦至死要好。
兩隊人不疾不徐在幽深的牢房夾道里行走,靴聲橐橐,兩邊的牢房都掩在陰影裡,看不清裡頭有無人。
鄒征低著頭,心中默數。
倒數第一間、第二間、第三間……第四間!
就在這裡!
「啪。」一聲,管子捏破。
一股青煙噴出,煙氣極濃,不過一個小小管子,剎那間煙氣便已經將那兩隊人籠罩。
兩隊人毫無聲息倒下,包括鄒征在內。
鄒征在倒下時,飛快吞下了一顆藥丸,這是藏在另一個饅頭裡的解藥。
他躺在地上,眼珠飛快轉動,四處打量,等待著來人救援。
卻沒有腳步聲。
隨即,那兩隊侍衛中,慢慢站起一人,那人面目看起來有些熟悉,竟然正是昨日給他送藥的人。
鄒征大喜,正要爬起身跟他走,忽見那人對他詭秘一笑,道:「藥吃了?」
鄒征點頭,興奮地要說話,卻忽然發現,聲音出不來了。
不僅聲音出不來,連同全身肌肉,所有關節,都似突然被禁錮凝固,一點點僵硬,失去行動的能力。
體內則劇痛忽生,似煉獄,將五臟六腑慘烈烘烤。
他臉色霍然變了。
那人和善地看著他,如同安慰般地道:「吃了就好,吃了你就能安穩地死了。」
鄒征眼眸猛然瞪大——他上當了!
對方卻已經不理他,轉身,從容地抽出鑰匙,將旁邊那間牢房門開了。
明城從草堆上爬起來,那侍衛剝下身邊一個侍衛的外衣,遞給她,明城接過,一邊穿,一邊冷淡地對躺在地下的鄒征點點頭,那神情,彷彿在謝他願意以身相代。
鄒征喉間「啊啊」作響,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挪動手指,抓住了明城的褲腳。
他拚命仰著頭,眼神滿滿求懇,唇角緩緩流下黑血來。
明城面無表情地讀他艱難翕動的唇,他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
一日夫妻百日恩。
明城譏誚地笑了笑。
本是利益夫妻,談何心意恩情,如此沉淪之境,只求掙扎得出,誰管得了誰!
她為這自由的機會,險些付出生命的代價,憑什麼再讓給這蠢貨?
她腳尖輕輕一踢。
鄒征的手,無力地被踢開,如同前一天,她的手被獄卒輕蔑踢開。
明城的腳尖,順便還在他手指上碾了碾,聽見骨節斷裂的格格聲響,她格格笑了笑。
那侍衛瞪了她一眼,她急忙垂下頭,幫著侍衛將鄒征衣裳剝下,扔進她的牢房,又將那被她換穿衣裳的侍衛,穿上鄒征的衣裳,喂了他一顆藥,夾在隊伍中間。
忙忙碌碌中她手上傷口裂開,卻也一聲不吭。
隨後兩人將所有人扶站起來,靠牆站著,自己也依靠在牆上。
又過了半刻鐘,煙氣散盡,眾人慢慢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那一霎,都有些茫然,眾人面面相覷,只覺得心中恍恍惚惚,剛才好像發生了什麼,但都記不得了,此刻自己為什麼停在這裡,也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沒有答案,領頭者怕夜長夢多,當即下令迅速出牢,那被扮作鄒征的侍衛,也垂頭跟著,目光呆滯,神情麻木。
明城一路垂著頭,不敢讓人看見自己的臉,心中暗暗恐懼。
對方的藥,似乎越來越厲害了,剛才的迷藥,竟然毫無副作用,甚至讓人忘記了自己曾經短暫暈迷過,意識能瞬間接續而起。
恐懼之餘,也有些振奮——和這樣的人合作,何愁沒有機會報仇雪恨?
「鄒征」被送入了宮監司,侍衛們完成任務回班,在回到侍衛房的路上,有兩個人失蹤了。
再一個時辰後,密封的馬車裡,明城掀開車簾,悄然後望。
身後,飛簷斗栱,宮門深紅,暌違久矣,那些原本屬於她,後來被人一奪再奪的一切。
那些壯闊的美景,自由的味道。如此新鮮,如此刻鼻端掠過的獵獵的風。
她眸子越發流轉明亮,灼灼有光。
我出來了。
今日之國土,將是明日你眠床。
等著我。
景、橫、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