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6 章
他和她的人間煙火

溪水邊裴樞吐完,恨恨地抄水洗了把臉,這片水域剛剛還洗過鍋,可惜他怒火上頭,現在根本發覺不了。

冰涼的溪水澆在臉上,水中似乎有點味道,他這才發覺這一處的水微微渾濁,還飄著點油花,這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剛才泡在油湯裡的大腸……想吐的感覺又來了。

諸事不順,心火更旺,聽著那邊談笑,裴樞壓了又壓心頭火氣。

胸中那隻暴戾的猛虎,此刻不能開柙放出,景橫波對宮胤執念太重,無論他心中多少恩怨未解,都不適宜在她面前出手。

一出手,也許就永遠失去她了。

裴樞此刻心中萬千憤恨,只恨宮胤輕棄江山,什麼都不要自逐天下,現在還這副行動不良的死樣子。他寧願他還是坐擁天下的國師或者皇帝,武力智慧稱雄天下,那麼,他必率鐵騎,和宮胤堂堂正正戰於城下,勝,勝得痛快,敗,敗得甘心。不要像如今,不出手一腔舊恨,一出手勝之不武。

好容易壓下滿腔殺機,他大步走回來坐下,景橫波怕他尷尬,一直沒有去溪邊安慰,也沒有對那邊瞧,此刻瞧著他臉色,心中也有幾分過意不去,特意給他夾了一塊瘦肉,道:「這可是你愛吃的。」

裴樞臉色稍霽,也不端碗,乾脆張嘴來接,景橫波手一頓,下意識便要看宮胤,宮胤正在此時抬頭,一眼看見裴樞臉色,眉頭一皺,忽然一彈指。

「啪。」一下景橫波筷頭折斷,肉掉在湯碗裡,湯水四濺,濺在還張著嘴的裴樞臉上。

……死一般的寂靜。

景橫波僵住了。

滿桌人都露出了驚恐神情,有人開始悄悄將凳子向後挪。

裴樞一動不動,垂著眼看那斷了的筷子,甚至沒有抬手擦去臉上的湯水。

這一刻的靜寂十分難熬。

唯一不覺得不自在的,大概就是宮胤,他默默地吃了幾口白飯,速度比平時快些,似乎打算快點吃完。

筷子撞擊瓷碗邊的清脆聲音,明明細微,此刻聽在人耳中,卻覺得驚心。

裴樞慢慢抬起眼來。

下一刻他忽然笑了笑。

這一笑白牙如雪,森然閃亮,明明滿臉陽光燦爛,眾人卻激靈靈打個寒戰,彷彿看見一隻猛獸,對著敢於戲耍他的獵物,咧開了森森獠牙。

景橫波猛地失聲道:「裴樞別——」

聲音剛剛出口。

一抹劍光已經亮起。

劍光彷彿忽然自空氣中生成,自桌面上方斜斜掠起,一霎間罡風猛烈,桌上所有的菜竟然齊齊凌空一寸,「咻」一聲空氣穿透,那一道雪線,已經抵達宮胤眉睫之間。

劍氣凌厲如電,眾人都覺得臉上一涼,眼前似有濛濛之物飄落。

眾人失聲驚呼——相距極近,猛然發難,如何躲過?

宮胤卻似乎早有準備。

那邊劍氣剛如第一縷日光升起,他已經消失在桌邊,下一瞬「砰」一聲悶響,景橫波連人帶凳子被踹滑了出去,景橫波就坐在裴樞身側,她一滑一撞,便將裴樞也撞得向後一仰,劍光「嚓」一下自桌面上方掠過,帶起一桌湯水豎起如晶瑩扇面。

片刻後風聲止歇,嘩啦啦桌上被劍氣凌空的菜全部落回碗內,同時落下的還有一些黑濛濛的東西,眾人覺得臉上發涼,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些黑濛濛的東西竟然是毛髮——頭髮、鬍鬚、眉毛。裴樞的劍氣太凌厲,瞬間將眾人臉上的毛髮都剃去了一些。

而宮胤,已經在桌面半丈之外,穩穩地坐在那裡,景橫波斜斜地撞在身後樹上,也坐著,因為及時被踹離了席面,她臉上毫毛無損,避免成為「景無眉」的杯具。

眾人驚魂未定,裴樞猛然冷哼一聲,長腿一跨,飛身而起,一腳踩在桌面上,踩得碗翻盆碎,大肉橫飛,一劍居高臨下,追風馭電,再次向宮胤當頭劈下。

「夠了!」人影一閃,景橫波正攔在裴樞劍前。

「讓開!」裴樞怒喝。

「我說夠了!」景橫波一腳踢向他的長劍。

「景橫波!」白光猛收,裴樞生生止住劍勢,手中劍尖離景橫波鞋底只有一寸距離,慢上一步便能廢了她的腿。

裴樞猛力收勢,內力反震,「噗」一聲噴出一口黑血,他身子向前猛傾,額頭險些碰上自己的劍尖,再抬起頭來時,玉白的額頭已經被凌厲的劍氣割了一道血口,一線深紅豎立眉間,而雙眉豎煞,嘴唇血紅,望去竟如嗜血報仇的二郎神。

連景橫波都給這樣的裴樞驚了一驚。

震驚之下也覺得頭痛,裴樞和宮胤有舊仇,她知道。只是之前兩人直接正面接觸的機會很少,時間久了,她也便忘記了這些恩怨。如今舊仇未去,還添情怨,裴樞又是個眼中揉不下沙子的火爆脾氣,不迂迴也不退讓,這以後怎麼處理?

還有宮胤,看似淡然,實則也是佔有慾極強的人,那種高傲冷淡的態度,其實更容易撩撥人的心火,這兩人碰在一起,好比油鍋潑冷水——燒得更旺。

「裴樞,」她只好哄他,軟下聲氣,「別這樣,和一個俘虜計較什麼呢,回頭我給你專門另做……」

「別打馬虎眼。」裴樞雙眉豎起,冷冷打斷他,「大丈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要沒了良心公義,你就儘管攔著我!」

景橫波嘴角抽了抽,很想給這熊男人當頭也抽一記,只得頭也不回喝道:「將那人帶走!」

幾個將領趕緊過去,圍住宮胤,宮胤撥開前來攙扶的人,自己退到一邊。

他還是那副淡漠神色,並不打算和裴樞動手——和裴樞頂真,不過是讓景橫波加倍為難罷了。

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會喜歡令自己為難的人。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是也。

那邊裴樞跨前一步,景橫波滑步一攔,幾次三番,裴樞劍尖微抬,怒道:「你真要攔?景橫波,你講不講道理?」

景橫波眨眨眼,覺得這道理實在很難講,但無論如何也得攔下,只得道:「你答應過我做戲的!」

裴樞氣極反笑,「做戲!你還真以為騙得了他!」

景橫波默默,心想不管騙得了騙不了,讓他有點疑惑,願意探索,也是成功的一步,最起碼他現在就主動出現在她身邊了,不是嗎?

只是這話怎麼能說出來,給裴樞火上澆油?

景橫波此刻萬分後悔,沒將孟破天召到身邊,得趕緊讓她跟來才是。

「讓開!」裴樞撥開她,「他雖行動不便,武功未失。你不想事情鬧大,就讓我與他公平一戰!」

「公平你妹啊公平!」景橫波也將他一搡,一直搡到樹後,壓低嗓子,「你們這種級別的決鬥,非死即傷,你倆無論傷損了誰,我都承擔不起,你考慮過我的心情?」

「那你考慮過我的心情?」裴樞低吼,眼底火焰熊熊,「宮胤當初怎麼對我的,你不知道?一出反間計,傷我身還奪我名,將我打下塵埃,如果不是我在天灰谷拚死支撐,現在我和我的屬下們,早已是谷中白骨一堆!這樣的血海深仇,你要我不報?你有什麼道理要我不報?」

「你們當初的事情,都是金召龍的說法……」景橫波弱弱地道,「或許還有誤會……」

「他還要欺侮我到什麼時候?」裴樞眼底的怒火快要濺到景橫波臉上,「當初血海深仇未報,現在還來奪我心愛的女人,我為你忍了,他還敢挑釁我,景橫波,裴樞是血性男兒,你要我這樣忍,你不如叫我死!」他抬手,橫劍猛劈,卡擦一聲,水桶粗的樹身一截兩半,轟然倒落聲裡,他聲音剛厲,「我不如死了,成全你們這一對無情無義的男女!」

「嗆。」,劍身長響,裴樞猛然拔劍,頭也不回離去。

木屑碎葉,噴了景橫波一頭一臉,等她擦抹乾淨眼中碎屑,意圖追上去時,前方含怒而去的裴樞的影子,已經越過營地,遠遠消失在山路那頭。

景橫波怔了良久,只覺得心如一團浸在冰水中的亂麻,糾纏紛亂,拔涼拔涼。

宮胤遠遠地坐著,看著那邊的紛爭,微微皺了皺眉。

南瑾忽然走過來,對那些看守宮胤的人擺擺手,那些將士都知道她厲害,只好微微散開了些。

南瑾站在宮胤身邊,扒著她被天風洗過的白飯,問宮胤,「吃飽了?」

宮胤不答反問,「你下毒?」

南瑾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我下的,但不是我要下的,有人要誘敵。」

宮胤微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他不覺得南瑾這性子,會懂得謀算。

果然南瑾平實地補充了一句,「……景橫波幹的。」

宮胤眼底微微露出滿意之色,南瑾卻道:「為什麼要救裴樞?死了豈不省心?」

她那碗白水是毒水,毒水潑在溪水中,隨即洗鍋的士兵便被趕開,此處水流不算激烈,毒水一時隨著油污停留在水面上,正巧裴樞過來將臉埋進去猛洗,不用說自然無意中會喝進毒水。

宮胤正是看見了他眉心的黑氣,才發覺他中毒。

也正是算準了裴樞火氣已到頂峰,他才出手打斷景橫波筷子,爭風吃醋是假,算準裴樞必定因此發作是真,裴樞修煉至陽內功,火氣激湧之下,能將毒性逼出。

宮胤微微偏過頭,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南瑾卻執拗地轉到他面前,盯著他。

宮胤的目光,越過她,落在了樹後踟躕嘆息的景橫波身上。

南瑾震驚於他眼神那一霎,春水柔波般的綿邈。

片刻後,她才聽見他淡淡答:「因為她會傷心。」

……

同一時刻,在臨州南部的汜水州,和臨州北部的前川州,兩座重樓高簷的王府內,兩位禹國王子,都站在書房的桌案前,盯著面前黑布上的白骨,眼露震驚之色。

汜水王府裡,禹沖拿起那明顯比別人長一截的手骨,對著日光照了照,日光下,他的手,幾乎和那骨頭一樣長。

禹沖臉色陰沉,冷聲問:「這東西怎麼來的?」

屬官垂頭恭謹地道:「說是臨州耶律家給王爺送禮的……」

「臨州……」禹沖眯了眯眼睛,忽然將那骨頭擲在桌上,「立即派人去大都,去給大王請安。這回不管用什麼辦法,都必須見到大王,什麼事也不用做,就給本王好好看看,大王的手!」

「是!」

「另外……」禹沖眼神越發陰冷,「召集王府三衛,點齊護衛人馬和王府所有屬將,派人將汜水州州牧州判和參軍都請來,咱們,或許需要出門一趟了!」

……

前川王府內,比禹沖小上三歲的禹直,將那手骨翻來覆去地看,笑嘻嘻地道:「送禮送出這麼一件玩意,倒是稀奇得很。」隨手將手骨一擲,「可不是拿我隨便哪位死去王叔的手骨來糊弄我吧?看看這骨頭,埋下去多少年了?」

一個醫官快步上前,仔細查看半晌後小心地道:「回殿下,這骨頭埋於土中,應該不超過兩年。」

「本王最後一個王叔,死於五年前。」禹直眼睛閃著詭異的光,喃喃道,「照這麼說,這骨頭就有趣了……」

他伸出手,點點那骨頭,哈哈笑道:「只有咱們禹國王族的人,才會生有奇長的手。兩年……臨州……耶律家,兩年前可不是就是父王和攝政王一同巡視北境那次?就是在臨州,出了刺客事件,然後大王癱瘓一病不起再不見任何人,攝政王一步步掌握大權……可巧了,世上只剩下四個手長的禹國王族,都在他該在的地方,這隻手骨,又該是誰的呢……」

眾人凜然,這樣的問題,已經觸及最不可碰觸的王家秘辛,真相一旦揭開,必迎腥風血雨。

禹直將骨頭拋起,再輕巧接住,「可是,為什麼我對那個送骨頭給我的人,更感興趣呢……」

……

這一晚除了負氣而走的裴樞,橫戟軍和押送軍的士兵們,都過得很興奮。

幾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一字排開,士兵們排了長長的隊伍,滿面紅光的火頭軍拎起炒勺,勺子裡顫顫巍巍晶光油亮的紅燒肉。

相比於士兵們歡聲笑語,景橫波的神情就顯得很寥落,懶洋洋蹲在溪水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水,有時候有人腳步聲接近,她才抬起眼看一眼,看看不是來回報裴樞消息,便又無精打采蹲下去。

她很擔心,擔心裴樞這個炮筒,一炮乾脆射到了禹光庭面前,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情何以堪。

但身邊並沒有高手前去阻止,她自己還要照管全軍,她有心請求南瑾,結果南瑾用一個高傲的背影表達了她的拒絕。

身後忽然有響動,回頭一看,不知何時溪邊多了一個火堆,宮胤就坐在火堆邊,漫不經心地隨手撿著被裴樞砍倒的樹枝添火,火焰灼紅妖舞,他越發顯得玉砌雪堆,彷彿轉瞬便要化了似的。而紅光映上他眉宇,恍惚間多幾分人間溫暖。

一紅一白,一動一靜,都是極致的對比,景橫波見慣了他千面變化,或者冰雪素冷,竟然很少看見這般人間煙火中的他,一時怔怔看著他,忘記了挪開眼光。

心中似有熱流湧起,她忽然明白,這麼久,想起宮胤,她心中總有冰冷的隱痛,那是因為他的遙遠和冷,以及她所明白的,他並非情願的遙遠而冷。而她想要做的,就是將他從天涯拉近,從冰雪救贖,讓這紅塵裡迷離的煙火氣,抹他的眸子一抹會笑會鮮活的亮色。

當他願意向火,她願先做這撲火的飛蛾。

火堆裡傳來辟辟啪啪的聲音,散發著一股奇特的香氣,景橫波愕然看著宮胤,宮胤用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裡滾出一堆炸開的黃豆和烤熟的蠶豆……

景橫波咳嗽起來。

剛說希望他煙火氣一點,可這也太煙火氣了,衣裳如雪,火烤蠶豆……

宮胤好像永遠都不覺得尷尬,頭也不抬地道:「沒吃飽。」手中樹枝撥了撥,一半黃豆和蠶豆歸了她。

烤熟的東西的香氣,有種獨特的穿透力,也沒吃飽的景橫波立即覺得餓了,撮了撮殼就吃,黃豆焦黃,蠶豆碧綠,都脆香脆香,嚼在嘴裡嘎崩響,就是太燙,景橫波兩隻手掉換著撮來撮去,不住呼呼噓氣。

忽然宮胤樹枝一撥,將撥給她的那一半又撥回自己這邊,景橫波愕然抬頭看他,他還是不接她的目光,轉眼又把豆子撥了回來,景橫波再吃時,便發現豆子的溫度降了很多,想必他細心,又用自己的真氣幫她降了溫。

景橫波不抬頭,嘎崩嘎崩嚼豆子,心中忽然泛起酸酸楚楚感受——當初給他送了多少次吃食,終於有一日吃上他親手做的東西,雖說只是豆子,吃在嘴裡也是滋味豐富,只是這豐富滋味裡,難免又生了幾分怨恨——求著他追著他他不要,不理他虐他他倒巴巴來給她烤豆子,男人啊,真賤!

豆子在嘴裡蹦跳,因為用力,越發嘎崩響。

宮胤幾乎不吃,只慢慢用樹枝,給她剝去黃豆殼蠶豆殼,火光裡眼神祥和。

既然難得這般寧靜相處,就儘量為她留下點美好記憶,他不能如耶律祁一般料理美味大餐,烤幾顆豆子也好。

景橫波恨恨嚼了好一會,才想起他似乎沒吃,抬起頭來還沒說話,宮胤忽然一抬手,衣袖從她唇角拂過。

不遠處將士們一直警惕地盯著這邊,看見這一幕都拔刀欲上前,但哪裡及得上宮胤動作快,景橫波只覺得唇角一涼,柔軟衣料拂過似瞬間下了一場清涼雪。

等她抬頭,宮胤的袖子已經收了回去,多了一抹黑黑的印子,他瞧一眼,閒閒地道:「陰溝裡的鴨子。」

景橫波跟不上他的思維,傻傻地張嘴,「嗄?」

「顧嘴不顧身。」宮胤下結論。

景橫波把一堆蠶豆黃豆殼子都砸到了他身上。

宮胤抬袖相擋,抓著兩根黃豆桿子撲過來的景橫波,一眼看進他眼神,深邃烏黑,星光漫越,凝聚了全宇宙的暗與亮,只倒映一個張牙舞爪的她。

她身子頓住,一瞬間恍惚迷茫。

記憶中,可曾有過這般的親近打鬧?

這人間煙氣和自如嬉笑,是否亦不過是再次離別前的一幕補償?

近鄉情怯,近他,情也怯。

身子傾得太厲害,走神得太不是時候,她向前一歪,眼看要栽倒他身上。

忽然有人急報:「陛下!不好了!士兵們吃完飯,都中毒了!」

……

山巒上一道人影風般急掠。

所經之處,樹葉嘩啦啦扯成一道旗,他的發,也扯直如旗,獵獵揚在風中。

裴樞在山間已經狂奔了好一陣,心中的怒火猶自灼灼未滅。

那一腔怒意難平,他立在山巔,看著深淵之下,層雲翻滾,只覺得此刻心情也似這淵深雲遮,不知盡頭,不知去處。

忽然他霍然回首。

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立了個從頭到腳,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