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流直下三十寸,一懷酸水落袍靴。
女王陛下吐出來的酸水,同時濺在了三個「未來王夫」的靴子上,三個人反應迥異。
一人大步退開,反應敏捷,紅色袍角一閃,人已經到了三丈開外。
裴樞瞪這人瞪得最狠。
一人一動不動,任酸水濺髒了他潔白的衣裳,像一座毫無感受的石雕一般立著。
裴樞的目光轉過來,看這人,三分嘲笑三分冷意。
最後一個一襲顏色舒服的杏色袍子,舉動也很溫和,並沒有猛地跳開,也沒有一動不動,而是微微側身,替景橫波擋住了風,笑道:「此處有風,陛下莫要著了涼。」
隨即他遞過來一方手帕,帕子淡青色,有點淡淡的好聞的味道,景橫波嗅著很舒服,她向來對好意是不會冷臉拒絕的,伸手去接,裴樞卻忽然一攔,皺眉道:「這帕子上什麼氣味?」
浮水部的眾人都有些尷尬,對方卻依舊微笑從容,和聲道:「是。熏了葛花汁製成的香,葛花性味甘平,醒脾胃,調五氣。對陛下此刻應有良效。」頓了頓又笑著補充,「在下是名大夫。」
旁邊浮水大相急忙介紹,「司容明先生,是我浮水部醫聖之後,我浮水醫聖想必陛下和少帥亦有聽聞。司先生家學淵源,行醫天下,醫者仁心,手下活人無數,是我浮水部人人尊崇的新一代醫聖……」
景橫波還在嘔嘔地反胃,雙手撐著雙腿,一邊想這醫聖之名似乎是聽過,大概就是說起浮水部的咕嚕病的,浮水部「虛無沼澤」雖有強身健體之用,但卻和一部分人體質犯沖,尤其是生活條件優越吃得太好的,更容易咕嚕出問題,浮水部貴族為此飽受困擾,大概就是這位醫聖,精研一生,把咕嚕改成了呃,解救了水深火熱的浮水貴族,因此飽受尊崇,在浮水地位很高。
景橫波覺得,這項發明其實不發也罷,咕嚕好歹是自己肚子裡咕嚕,打呃可是別人聞味道……
那位小醫聖倒真像個謙謙君子,一看她還在嘔,立即從袖囊裡摸出一枚藥丸遞過來,溫柔地道:「此為消嘔丸,專為調理胃經之用,內含人參,白朮、甘草、乾薑、丁香……」
他似是怕裴樞再問,乾脆這次把成分都說了出來,可是沒用,裴樞的手又伸了過來,一個準備將藥丸拍掉的惡狠狠姿勢。
但景橫波的鞋子,忽然狠狠地踩在裴樞的靴子上,她老人家現在穿的可是自己的高跟鞋,這一踩入木三分,裴樞一張俊臉猛地扭了扭。
趁他這一扭,景橫波已經抬起頭,飛快地接過藥,笑道:「多謝司先生……」
剛開口,看清那人的臉,不禁一怔。
對面男子,高大溫文,姿態溫雅,笑起來的感覺,竟然有三分熟悉。
景橫波眨眨眼睛,再看看另外兩人,最年輕的一人身著紅袍,就是剛才飛快而優美跳開的那個,一頭光可鑑人的漆黑頭髮,一雙同樣漆黑,黑到有些發藍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臉,乍一看竟然感覺有點臉熟,景橫波轉頭瞧瞧裴樞,裴樞那臉色,越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景橫波若有所悟,有點想笑,有點惱火,再看看那個冰雕般一動不動的男子,一襲白色錦衣,一張雪白的,尖尖下巴的臉,眼睛顏色有點淡,臉上線條或者因為繃得太緊,顯得有點做作的僵硬,但還是不可否認,是十分出眾的美男子。
當然,比起那位原型,差得遠。
景橫波嘆口氣——她的情史,現在連只會打呃的浮水部都知道了嗎?
雖然三張臉都是陌生的,但那種舉止,打扮,氣質,隱隱約約在向耶律祁,裴樞,宮胤靠攏,當然,在真人面前那是沒法比的,只是有一點那種神韻罷了,比如那個神情脾氣都有點像裴樞的紅衣少年,明顯比裴樞稚嫩,下巴上還有顆青春痘。
浮水部看來是下了功夫,可是他們不知道,這樣也許未必能討她歡心,卻更有可能先觸怒某個魔王嗎?
那紅衣少年一開始氣勢倒盛,但真正撞上百戰淤血,滿身殺氣的裴樞,那種故意擺出來的驕矜之氣就顯得不夠看了,目光左瞟右躲,躲閃不定。
那白衣人也沒把握到「冰山」的真正精髓,只知道直直地站在那裡賣臉,時不時看景橫波一眼,目光中隱約一絲貪戀,景橫波感覺像吃了一個蒼蠅,她不喜歡有人學宮胤,更不喜歡這種降低格調的學。
如果宮胤風采輕易能被克隆就好了,她景橫波也就解脫了,何至於這麼撕擄不開。
她目光最後轉到了那個司容明身上,平心而論,這才是三個人中看得最順眼的一個,他長相和耶律祁最沒關係,容貌只能算中等,氣質也遠不如耶律幽魅優雅,但講話時的語氣態度,卻總讓她想起耶律。
最關鍵的是,他會醫術。
對面,浮水大相的笑容,有那麼點試探,也有那麼點不安,再次道:「這三位……呃……是我們浮水再三甄選……呃……精心挑選出的最優秀的男子,再沒有比他們更好的了……」
景橫波迎上他期待的眼神,恍然大悟。
我勒個去,人家迎出五十里,搶先送上族內最佳美男,是為了她老人家別去浮水啊。
這不,你老人家是來選後宮的,現在最好的都給您送在這裡了,您就別再費事進來了啊?
也不知道浮水部最近要幹啥見不得人的事兒,也許正忙著挖坑埋人,怕被她這個搗蛋專業戶給坑了?
景橫波向來是個好脾氣女紙,好脾氣女紙的最大優點就是不和人故意作對,說實話她現在也沒心情去浮水部了——她最近好像胃不好,不管是咕嚕咕嚕,還是呃啊呃,似乎都消受不起啊。
對面大相還在期待地笑著,怪可憐巴巴的,景橫波呵呵一笑,道:「既然最好的都在這裡,朕這浮水部也就暫時不必去了吧……這三位優秀男士……」
眼看著對方群臣眼底爆射的驚喜之光,景橫波那種「此處有貓膩」的感覺更加嚴重,只是此刻胃裡實在不大舒服,也無心揣摩。
「……都挺好,只是不大適合朕,還是……」
話音未落,就看見裴樞飛揚起來的眉,還有對面浮水群臣忽然緊張起來的神色。
景橫波這才想起,人家警惕著她呢,她這樣一個都不收,人家反而不安心,八成又得擔心她會不會和以前一樣悄悄竄入搞風搞雨,何必這麼折磨人家看起來很厚道的老人家呢?
於是她很厚道地再看了看那三人,裴樞眼角睨著她的眼神,看她對那紅衣少年一瞥而過,臉色頓時晴朗幾分。
再看她對那白衣男子也毫無動作,裴樞眉頭卻忽然皺了皺。
最後景橫波指著那司容明,笑道:「司先生精通醫術,朕麾下正缺此類人才,還想請司先生相助。」
這話一出,浮水部人大大安心,喜動顏色。
女王終於納了一個!
女王納的第一個准王夫,就是浮水部的人,意義非凡!
浮水部眾臣歡天喜地,正準備恭送女王上輦滾蛋,女王忽然遙望前方浮水山水,幽幽地道:「其實朕還是很嚮往浮水部的美妙景色的,聽說浮水的『虛無沼澤』很是神奇……」
一張張笑臉頓時變成了哭臉。
剛籲出一口氣的浮水大相,一口氣差點吊不上來。
只得再次回頭,小心趨奉,再三暗示,女王臉上始終充滿對浮水部山水的嚮往,看得群臣汗水滾滾而下,呃聲不絕。最後在忽然福至心靈的大相的低聲懇切詢問下,女王終於表示,如果能得到浮水部朝廷無條件的大力支持,出資協助女子連鎖商場在浮水部王都乃至全境的大力發展,並且對浮水部『虛無沼澤』可以無條件開發利用,以及日後對女子商場的所有各國各族間互惠通商要求都不得阻攔的話,她老人家或許就心滿意足,不再去浮水叨擾尊敬的王室了。
兩個時辰後,女王陛下終於滿面春風地帶著她浩浩蕩蕩的隊伍走了,一邊走一邊戀戀不捨地揮手,浮水部群臣夾道相送,滿臉假笑掩不住滿臉黑氣——女王陛下真不要臉!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
一路轉道向落雲。
因為是突然改道,景橫波又怕再像浮水一樣,被人家遠遠迎出幾十里,也來上這麼一遭,到時候是走還是進?人人都來這一招,她還巡視不巡視了?所以乾脆這次不通知落雲部了,到了再敲門。
她現在對自己的名聲很有清醒認識——之前還沒打回帝歌時,就去一處搞一處,搞死了無數人,現在做女王了,還是死性不改,一到禹國就搞死了禹光庭,這回從浮水擦邊過,又狠狠刮了浮水一把,估計一轉身,女王的惡名又得添一筆——景扒皮。
景橫波掰著手指,算著未來那個宏偉計畫實現的可能性,默默嘆了口氣。
大荒的格局與眾不同,這麼多年來六國八部雖然形式上效忠帝歌,每年納貢,駕前稱臣,其實政體獨立,多年經營已經自稱一國,要打,就得面對十四個敵對勢力,不打,就得眼睜睜看著國如散沙。長此以往,積重難返,「統一」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的自困格局,對於帝歌當政者來說十分不利,卻是給潛於草莽的其餘人提供了機會。開國女皇設置這樣的格局,完全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王位無法傳給子女,未來的後代女王不是她家的,所以她將子女送出帝歌,蟄伏等待,再用這樣的裂國之策,孤立帝歌,削弱歷代女王和國師的權力,以免哪一代真出了能人英主,她家的後代就再也打不進帝歌,奪不回王位。
當然,雖然她的設置,讓地方包圍中央擁有了一種可能,但國族過多,再代代發展,多少代之後,事情是否還能如她所願,地方打回中央是否還能可行,都是一個未知數,但開國女皇有信心——她的後代,怎麼可能奪不回她一手創建的大荒?
開國女皇一代奇人,深謀遠慮,佈局都布到了數百年後,可是人終究是人,她怎麼能算到,數百年後,天上掉下個景橫波?
這個不是她後代的女子,神奇地走了一條她計畫過的路,走中央到地方,從地方打回中央,掌握實際權柄後,再從中央向地方滲透,目標向著大荒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
或者冥冥中自有預示,比如那曾經讓女皇吐血的皇圖絹書,多少年之後,也許能再讓她吐血一回……
關於統一的設想,景橫波以前就和宮胤討論過這個問題,都覺得如果不採取強硬的一國國打過去的政策的話,就得讓六國八部,在軍事上受制,在經濟上依賴,在政治上被掣肘,將經濟政治軍事的強大力量的掌控權,一步步收歸帝歌才行。
宮胤當初的質子制度,其實就是掣肘政治的初步舉措,如果景橫波不來,他順利做了男帝,或許之後便是統一的進程,但景橫波來了,大業擱淺,愛恨糾纏,他的人生,最後生生為她改變了軌跡,帝歌這輛巨大的馬車,也被他丟下,不再顧念將會馳向何方。
而她接起了控馬的韁繩,一度也想棄之而去,最後她明白了力量才是生命的保證。
日光被搖晃的馬車搖碎,在她臉上蕩漾著金光一片,景橫波坐得很穩,她現在在哪裡,都能坐穩。
前幾天的嘔吐,在那些浮水部大臣離開後,立即消失,她由此堅定地認為,她完全是被那扁桃體給噁心著的,因此謝絕了司先生的把脈開藥要求。
沒兩天,她的日子就熱鬧起來了,七殺趕來了,同來的還有霏霏二狗和擁雪,女王既然公開巡視,各種寵就可以正大光明帶著了。
景橫波的日子頓時煩不勝煩,每天不是聽見七殺在爭寵,就是聽見二狗吟淫詩,要麼就是霏霏暴打二狗子,慘叫共鳥鳴同響,極品伴奇葩一色。
吵歸吵,倒也熱鬧,景橫波近期有點嗜睡,往床上一倒,管他們鬧去,聽說伊柒和裴樞臭味相投,已經成立了一個「選秀審核組」,詛咒發誓,要將所有大荒境內最優秀男子,一併給女王納(殺)入(個)後(乾)宮(淨)。
外頭聲音忽然喧鬧起來,景橫波掀簾一看,果然快到落雲部邊境了,她不想太招搖過市,下令四千護衛押在車後,保持一段距離,其餘幾輛乘坐隨從的車在前。
車子走不了多遠,就停住了,七殺亂七八糟蹦下車,歡天喜地地道:「堵住了!堵住了!」
景橫波探頭一看,前方人群洶湧,一窩一窩的,不知道在幹嘛。
七殺一向遇見人多就興奮,一陣拚命擠壓後,武杉一臉肅穆地過來,「阿彌陀佛,落雲部男人們在擺擂台,爭奪進京選秀權。善哉善哉,好一群歪瓜裂棗。」
景橫波「啊?」了一聲,目瞪口呆地瞧著外面鬧哄哄的人群——至於嗎?
派人打聽了才知道,落雲部也在甄選未來王夫,採用的卻是逐級篩選制,因為落雲部以為女王會先到浮水部,便不急不忙,下令各州縣自行先選拔。又不拘名額限制,這一來事情鬧大了,人潮湧動,各州府縣忙得焦頭爛額,兼之這些人為了同一個目的聚集在一起,免不了紛爭齟齬,大架小架不知道打了多少,這臨近落雲邊境的一個府,因為民風彪悍,更是時常鬧出流血事件,最後府丞無奈下令,限制了上京參選人數,本府只定三人,不設擂台,這些「奇才」自己私下比拚,除了不許致殘致死,其餘各憑本事,誰最後站到府丞面前,就送誰上京!
這是野獸法則了,當即引起一場大打,打得元氣大傷府丞暗樂——本地民風彪悍,習武者眾多,不服管理,多年來令人頭痛,如今打趴一批正好,省了好多事——女王萬歲!
打到最後,這些「未來王夫」也開始吃不消,當即由一位江湖大豪出面調停,約定不再打,各人擺開場面,展示本事,由當地百姓投票,得票最多前三者,站到府丞面前去,此舉獲得了大多數人的贊同。
現在,就是新一輪賣藝喊票階段,那一窩一窩的人群,就是一處一處的展示才藝小圈子,忙著要票呢。
景橫波聽說了,倒來了興趣,當即下了車,踱近去瞧。她用的馬車低調,沒有擺開女王儀仗,穿著也只是正常,那些展示才藝的,投票喊票的,個個滿頭大汗,誰也沒注意她。
景橫波瞧了瞧,大部分是展示武藝,她不斷搖頭,要高手何用?
也有幾個圈子,是展示別的,人氣便顯得較弱,其中一個,掛出了杏林高手的招牌,景橫波眼前一亮,擠到那圈子內,見那男子三十許,山羊鬍,瘦長臉,半閉著眼睛,一臉高人狀。
景橫波心中頓起敬仰之意——雖然醜了點,但看起來真的很像杏林高手啊!
她此刻也忘記人家賣藝要票是為了做她老公了,趕緊排隊,看見前面一堆大媽婆婆,各種訴說疾病隱痛,淚下連連,那男子一概木無表情,半睜半閉,似聽非聽,完了也不開藥方,也不說醫理,從旁邊一個瓷盂裡抓出一把什麼東西,用白紙包了遞過去,淡淡道一句:「藥到病除。」便揮手讓走人。
景橫波的目光也和大媽一樣閃亮了,這架勢,與眾不同,真有神醫姿態,只是怎麼所有人都是一種藥?還有那盆裡的玩意兒看起來怎麼像香灰?
好容易輪到她,景橫波客氣地笑著,還沒坐下來說病症,那一直斜眼看人的大夫,眼睛唰一下睜開了。
一撮黏在眼角的眼屎,因為努力睜眼的動作,唰唰地落下來。
裴樞抱臂遠遠瞧著,和伊柒道:「這種貨色也敢參選?是在侮辱女王還是侮辱我們?回頭請他吃眼屎!」
「還有腳皮!」伊柒義正詞嚴答。
「我們去泡腳!」七殺呼嘯而去。
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忽然景橫波就跳了起來,一抬腳,嘩啦一下踢翻了那「名醫」的攤子。
「這種貨色也敢參選!侮辱!侮辱!伊柒……」她一轉眼看見伊柒,轉著眼珠還在想著懲治方法,伊柒已經飛快地道,「請他吃眼屎拌腳皮,加一兩砒霜一兩鶴頂紅!」
「點贊!」景橫波怒氣衝衝大步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叨咕著什麼,伊柒沒心沒肺地去準備腳皮了,裴樞卻悄悄地跟了上去。
然後他就聽見女王一邊走一邊憤憤地罵。
「庸醫!」
「煞筆!」
「還以為真的有點辦法!」
「媽蛋竟然說姐是處女!」
……
天上一個雷,猛劈裴少帥。
少帥定格在地半刻鐘,連女王走遠都不知道。
半刻鐘之後,他針刺一般跳起來,猛地拍一下耳朵,大步向回走。
「年輕時候打仗打多了,傷耳朵了,聽啥都聽錯!」
……
景橫波怒氣衝衝走出去,忽然停住腳步。
前方一棵柳樹下,居然還有個孤零零的攤子,只是攤子前一個人都沒有,所以被她忽略了。
一個當地鄉人從她面前走過,景橫波一把拉住對方,問:「老丈,那邊那個,怎麼一個粉絲都沒有啊?」
對方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那邊一眼,神色頓時變得有點畏懼,猛搖頭道:「晦氣,晦氣,沾不得,沾不得喲。」
說完掙脫她就跑了,還特意繞開那個攤子,不僅是那老頭,其餘鄉人也是遠遠避開那攤子,如避瘟疫。
景橫波瞧瞧那傢伙,雖然儒生打扮,但衣衫敝舊,還有點髒兮兮的,頭髮胡亂地挽著,臉色蒼白,瘦得顴骨都高高聳起,一臉落魄相,不過年紀倒不大。
再看他頭頂懸的招牌,景橫波差點笑了出來。
「望氣卜筮、尋龍點穴、醫藥星象、天文地理,天下事,乾坤謎,皆在胸中。」
好大的口氣!
說一句「杏林無敵手」,道一句「星像我全能」,景橫波也許還會信,但這傢伙,牛皮吹得太大了一點吧?
以上諸學,哪樣不是浩瀚精深,白首窮經一輩子才能窺其堂奧的深邃絕學,一個年紀輕輕的黃毛小子,敢誇口盡在胸中,那胸是四十二F的嗎?
和先前那個「名醫」一樣,餓急了騙騙老娘們飽肚子嗎?騙騙老娘們也罷了,還想騙她這個女王?七殺準備的半斤腳皮加砒霜大餐夠不夠?
景橫波心情莫名地有點煩躁,一個兩個下腳貨,也敢肖想她後宮!
她呵呵笑著,大步過去,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攔住,「姑娘,去不得,去不得喲。」
「怎麼?」景橫波眨眨眼。
「晦氣,這人晦氣!他第一天坐在這裡,看了三個人,三個人……都死了!」
「哦?」景橫波笑得更開心了,有意思。
「這樣啊……多謝老丈,那我就……」她轉過身,再轉回,一臉嫣然,「更要去看看了!」
嗖一下,她出現在那淒淒慘慘的攤子面前。
那傢伙垂著眼睛,嘴裡唸唸有詞,似乎正在算著什麼,景橫波隱約聽見,「正南,利貴人,大吉。」
她回頭看看,正南方一排柳樹,一個影子都沒有。
大吉?她笑出一嘴白牙,馬上他就知道自己的算命技術多坑爹了。
攤子前有兩個凳子,她拖個凳子坐下來,敲敲桌面,「喂,大師,算個命。」
那人如被驚醒般抬頭,隨便看她一眼,忽然眉頭一皺,道:「咦,你這氣……」
「紫氣東來?」景橫波笑,心想如果他真能扯出這句話,她就大耳刮子打他。
「不是。」那傢伙卻在搖頭,「我看不出你的命氣……」
景橫波扯扯嘴角,騙紙都這樣,說得越玄乎越能忽悠住人。
「你還真會望氣啊?」
那傢伙迅速望了招牌一眼,蒼白的臉上忽然浮現紅暈,吶吶道:「慚愧……在下其實只會望氣而已……」
「那?」景橫波看那招牌,會得可多呢。
「朋友建議……」那傢伙頭垂得更低,幾乎要低到桌下去了,「實在幾天沒吃飽飯了……」
景橫波有點意外,這傢伙還算實誠,等會給他頓飽飯也沒什麼,但再怎麼實誠,騙人想做她王夫都是不行的。
她看見這亂七八糟「選秀」,已經準備好好給這群不自量力的傢伙懲戒懲戒,不然她每天面對這樣的「秀男」,不累死也得氣死。
「那你望出什麼了?」景橫波撇撇嘴。
「這個……」那傢伙臉色更羞愧了,好一會兒才道,「其實在下最擅長的,是望人生死……」
他似乎很是害羞,除了第一眼看了景橫波一眼之外,再也沒看她第二眼。
「怎麼個望人生死?」
那傢伙臉色很有些沮喪。
「就是,我能鮮明分辨出人的生氣和死氣,壽命不長者,頂氣青黑。身患重病者,青黑帶白,我運氣不好,第一天在這裡,連遇三個,竟然都是青黑頂氣,我說了出來,對方砸了我攤子,轉回頭三個人都死了,這下好了,更沒人理我了……」他苦澀地咧咧嘴。
景橫波想說得跟真的似的,也罷,再聽他扯扯。
「生氣是什麼意思?」
「……我還能望出重疊的生氣,簡而言之就是看出女子是否懷胎……」那傢伙話沒說完,忽然一指前方,神色有些緊張地道,「我又看見一個將死的青黑之氣!」
他情緒有點失控,這聲音有點大,景橫波回頭,正看見正南方那排柳樹後,幾輛馬車停了下來。
馬車上的人似乎也聽見這邊聲音,但是卻沒有動靜,那一排馬車都沒有聲響,那個會望氣的傢伙,瞪著馬車,忽然滿頭大汗滾滾而落。
「我一定是廢了,我一定是廢了……」他驚慌地道,「這麼多馬車裡面,好多人,全是青黑帶白的氣!但生氣卻又很旺盛!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重病將死之人!怎麼可能重病將死之人還生氣旺盛,我一定是錯了,十年所學,都廢了,都廢了……」他近乎神經質地連聲叨叨,飛快地站起身收桌子板凳,心緒浮動劇烈,險些給自己的凳子絆了個跤。
一雙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袖子,這窮儒生抬頭,就看見景橫波凝視馬車的側面。
這一刻他發覺這女子眸光很奇異,冷笑、欣喜、興奮、不安……兼而有之,那種似乎有點厭惡但又微微激動,激動裡又含幾分惆悵無奈的細微表情,然她的眸子發出貓一般的光亮,煞是動人。
他有些看傻了,隨即便聽見景橫波道:「先別喪氣,也許……你是對的。」
他怔一怔,隨即便見第一輛馬車簾子一掀,下來一個人。
只看那人一眼,他便怔了。
再看一眼那人風致神采,又怔了怔,忽然自慚形穢,想要縮進這塵埃裡去。
那樣的高嶺雪山巔月面前,世人自覺污濁。
隨即這窮儒生,看見那男子,下車第一眼並沒有看他,而是看向面前的美麗女子。
那一霎眼神,又讓他有些發怔。
景橫波卻已經掉過臉去。
宮胤看她,她倒不看他了,眼看宮胤掠過來,在這小攤前坐下,她還把自己的凳子,向旁邊拖了拖。
宮胤瞟她一眼,對這個女人神經兮兮的態度也表示無可奈何。
說要睡就要睡,說要扔就要扔,以前怎麼沒覺得她這麼喜怒無常的?跋扈得像個暴君。
可不知怎的,和以前那個有點黏纏的嬌媚女子比起來,現在這個陰晴不定的暴君,總讓他更想多看她幾眼。
他看她,她硬是不看他,卻也不走,單手撐著臉頰,側身背對他。
宮胤也只好當做不認識,只對窮儒生道:「先生方才說青黑死氣,在下願聞其詳。」
那儒生臉色一變,又仔仔細細看他幾眼,臉上驚異之色更加濃厚,低低咕噥道:「你這氣,早該死了才對……」
他以為別人聽不見,宮胤和景橫波誰不聽得清楚,宮胤瞟一眼景橫波,看她一動不動,心內嘆息一聲,又指指外頭馬車,道:「那先生見馬車中其餘人如何?可有轉氣之象?」
那儒生踮腳抬頭,向那邊望去,無意中眼神掠過景橫波頭頂,愣了愣,擦了擦眼睛,又仔細看了看,忽然大喜道:「哎呀這位姑娘,在下這才看清楚,你頭頂有重疊生氣,你一定是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