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景橫波頓時一臉警惕之色。
大夫招手,「你且附耳過來……」
片刻後,景橫波從醫館出來,表情有點茫然,有點不解,站在醫館門口思考了一會兒,向幾位當地百姓打聽了鎮上的幾家客棧,將幾家客棧都悄悄逛了一遍,最後投宿在鎮東頭相對比較偏僻的一座客棧,當然,這也是龍應世家投宿的地方。
在落雲部的街市上走,尤其是晚市,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這有意思專指膽子大的人的感覺。落雲部人喜穿白麻衣,幾乎人手一件,喜點紅燈,家家門戶前垂掛紅燈兩盞,紮成各種造型,這是因為落雲部境內最大的落雲沼澤,一片雪白,沼澤中所生之物,雖然不是藥物,但長期服用之後益壽延年,強身健體,所以落雲部天生好體質,練武者眾多,只是這沼澤也有副作用,就是看似一片雪白,裡面所生之物吃多了卻臉黑,黑皮膚再穿深色衣服,到了晚間就找不著人了,久而久之,落雲部開始穿起了白麻衣,點鮮亮的紅燈照路,如此也形成了獨特的風情。
景橫波一路逛過去,也覺得此地頗有趣致,大概是因為皮膚黑的原因,此地人衣著裝飾,都喜歡亮而鮮豔,屋頂的彩瓦,窗上的窗花,雕花的簾櫳紋飾複雜,醬色的木屋配著深黃的窗檯,靛青的門簾上大片大片的五彩花朵。夜色降臨的時候,乍一看街上很可怕,白衣人飄啊飄,紅燈籠晃啊晃,鬼城一般□人,可靜下心仔細觀景,那些朦朧雨色和沉暗夜色裡,大片大片豐富凝重而又跳躍的色彩,在瀟瀟的雨中,都暈著混沌又迷離的光。
這雨夜的意境,有點淒寒有點滄桑,讓出行在外的人,忽然特別想喝酒。
景橫波停了下來,面前正好一家小酒館,開著業,許是雨天,生意還不錯,但真正吸引她的不是這酒館,而是一個一邊喝酒一邊拍桌子的傢伙。
孟破天居然在這裡買醉。
她和裴樞落崖那晚,被斗篷人追殺,之後裴樞被宮胤踢下坑,孟破天直接就被拋在一邊,當時景橫波也不擔心她的安危,反正只要她和宮胤在,斗篷人的真正目標就只會是他們,果然斗篷人不再理會孟破天,孟破天清醒一點後,自然要回到軍營找裴樞,但裴樞哪裡願意見她,那晚的事畢竟太尷尬,孟破天自己也訕訕的,想走捨不得,跟著又難受,乾脆成日裡和七殺混在一起。
景橫波知道她心裡不好受,也實在沒辦法開解,只好當沒看見,好歹這樣孟破天還自在些。
想不到孟破天也悄悄溜出了營地,回到這裡喝酒。
景橫波嘆口氣,轉身想走,孟破天現在不會願意見她的。
但她沒能走得掉,因為裡頭忽然鬧起來了。幾個漢子走到了孟破天桌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孟破天猛地一杯酒潑了過去。
景橫波苦笑,真是行路酒館必備戲碼——調戲被打。
其實也不奇怪,本地民風不算開放,女子出門常遮斗笠,孟破天一個單身女子,無遮無掩獨自喝酒,又容貌姣好,被搭訕完全正常,畢竟喝了酒之後的輕薄浪子最多。
景橫波還是不動,抱臂等著開打的戲碼,反正這幾個人,完全不夠孟破天看的。
但出手的不是孟破天,卻是另外一群人,有輕薄無行的浪子,就有打抱不平的俠客,落雲部人體質好,隨便什麼人都會兩手,有人看不慣調戲女子,出面阻攔,當即就打起來了,拳腳相加杯盤亂砸,好一番雞飛狗跳的熱鬧。
當事人好像啥也沒看見,自顧自喝酒,小二們臂上搭著毛巾,在打架的人群中躥來躥去,一臉見怪不怪的表情,時不時毛巾一卷,將那些飛起來的杯盤救下,滴溜溜甩手一扔,傳回給廚房,一邊大聲報:「砸壞金邊淺口碟一個……砸壞青花琉璃盞一個……砸壞雙耳肥肚鷓鴣圖酒罈一個……」
景橫波一邊看一邊笑,笑著笑著目光閃動——這酒店的小二們,身手不錯啊。
酒店裡架越打規模越大,很多人看得興起,跳起來就加入戰團,現在大家倒把孟破天給忘記了。
人聲紛亂,掌櫃的一直似笑非笑瞧著,也不阻止,景橫波目光開始漸漸在這店中小二掌櫃身上梭巡,她覺得比起打架,這店裡的人更有意思。
然後她就看見一個人,從二樓樓梯下來,經過掌櫃的身邊,出去了。
這人的走路姿態很奇怪,特別僵硬,全身關節像鏽住了一樣,但動作卻又特別快,如果不是景橫波一直感興趣地盯著掌櫃,根本看不見這個人。
這時候店裡打得熱鬧,除了景橫波,根本沒人注意到出去的那個人。
景橫波皺起眉,她莫名地覺得,這背影有點熟悉。
她閃上酒店屋頂,四面看看,糟糕,遍地白袍子紅燈籠,到哪去找那個人?
只好再回到那個奇怪的店前,架已經打完了,打抱不平的那群傢伙勝了,將混混趕了出去,過來溫言安慰孟破天,孟破天醉醺醺站起來道謝,站不穩,險些倒進對方懷裡,對方急忙扶住。
景橫波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是姿勢,孟破天背對她,擋住了對方的動作,她看不見那一扶的動作,那人扶得也很君子,一觸即放。
不對勁的是旁邊站著的幾個人的細微表情。
紅色燈光曖昧地映射在那些人臉上,乍一看很正常,仔細看所有人眼光都向下,眉梢微緊,眼神聚攏。
當人在注意某一件事的時候,臉部的細微表情是不一樣的。
幾個人同時在注意一件事,那件事就絕不會僅僅是個扶人的動作。
那幾個人沒和孟破天多寒暄,隨意說了幾句就走了,看上去和任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士沒什麼不同。
景橫波等人走了後,壓低了斗笠,走進了小店之中。
朦朧昏暗的燈光下,孟破天一身酒氣,景橫波在她面前坐下好半天,她才眯著眼睛將她認出來。
「哦……你啊……呃……女……」
景橫波眼光已經將她上下掃過,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想要嗅嗅她身上氣味,撲鼻的全是酒氣。
「女……女……女……」孟破天還在結巴,景橫波惡狠狠地盯著她,孟破天似乎清醒了些,舌頭一卷,「驢子啊!」
景橫波臉頰一抽,送酒過來的小二奇怪地看她一眼,心想這姑娘八成是個驢臉,沒興趣地將目光轉了過去。
天色晚了,酒館裡已經沒了客人,掌櫃的上樓去休息,小二遠遠地在後堂收拾。
「驢子啊……」孟破天來了勁,一把抓住景橫波的手,「上次……上次我冤枉了你……呃,我道歉……我道歉……」
景橫波倒有些意外,喲,只聽過喝醉酒不講理的,這位喝完酒倒講理了。
「但是!」孟破天的手狠狠一抓,聲音鏗鏘,「割袍斷義就是割袍斷義!我還是不能……不能原諒你!你……你……你太無情了!你……你……我不想看見你,你走,你走!」
景橫波陰測測地道:「行啊,不過你能不能先放開我的手再叫我滾?你這樣我會以為你是個蕾絲邊。」
「景橫波……」孟破天不放手,忽然嗚嗚嗚哭起來,「你真好命……要什麼有什麼……誰都愛你……誰都喜歡你……」
她抓著景橫波的手去擦自己的眼淚鼻涕,尼瑪太噁心了!
景橫波一巴掌就把她甩到桌邊去了。
「哭你麻痺,起來喝!」
「砰。」一聲,沉重的酒罈子墩到孟破天面前,震得孟破天又清醒三分,迷糊地張開嘴,「啊?」
不合常理,正常人看見酒鬼都是勸停的。
「喝!」景橫波氣吞山河,抓過一隻大碗,咕嘟嘟倒酒,推給孟破天。
「我……呃……」孟破天抓起碗的姿勢不那麼瀟灑,她胃裡正在翻江倒海,只是給景橫波灼灼的眼神盯著,勉強喝了幾口,臉色開始發青。
「喝!」這碗還沒喝完,景橫波咕嘟嘟又倒了一大碗,比剛才那碗還多。
孟破天勉勉強強第一碗剛喝完,景橫波第三碗又給倒上了。
孟破天有點怕了——這是要灌死人的節奏呀。
「我……我喝不下了……」她咬牙說出這句話,快哭出來般憋悶。
景橫波恍如未聞,繼續倒酒,「你看,你真好命,想喝酒就喝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還有女王親自給你倒酒,有多少人有你這福氣?來,喝!」
咕嘟咕嘟倒酒聲聽得孟破天頭皮發麻,這話聽著怎麼都不是滋味,一大碗酒再次推過來時,她忍不住,爆發了。
「砰。」猛地一拍桌子,「老娘不愛喝了!老娘不想喝了!老娘根本不喜歡喝酒!喝你麻痺,起來滾!」
景橫波手一頓,看定她,笑了。
孟破天覺得她笑得有點□人,又清醒了些。
酒碗被推了出去,酒液潑灑在地上。
「你還知道你不愛喝,不想喝,不喜歡喝啊?」景橫波壓低聲音,一臉嘲諷地盯著孟破天,「那你知不知道那些愛,那些喜歡,我也不愛,不想,不要?」
孟破天怔怔地盯著她。
「你看你喜歡的人追逐我,就覺得我幸福,問題是那是我想要的嗎?就好比這酒,喜歡喝的人覺得喝了勝神仙,不喜歡喝的人喝多了只想吐,人生質量,不是以擁有來計算的,是以幸福度來計算的!」
「你……很幸福呀……」孟破天打著酒呃,「你是女王……」
「女王又怎樣?」
「知道我一開始是個怎樣的女王嗎?」
「傀儡,木偶,洋娃娃,不能有任何個人意志,傻乎乎地想爭取自由,卻被所有人反對所有人陷害,你看過站滿整個玉照宮廣場的抗議人群嗎?你聽過數萬人狂呼女王不死帝歌不寧嗎?你見過有人死諫只求你死,死不瞑目的屍首就倒在你腳下嗎?你經過好友背叛,愛人背叛,一無所有,孤身放逐嗎?你有過一刀插進心愛的人胸膛,那一霎卻像自己在死去的感覺嗎!」
「如果這樣的女王叫幸福,特麼的你願意當嗎?」
孟破天嘴角的酒液湧了出來,傻乎乎地盯著景橫波,女王以前的事情她隱約聽過,但沒聽過這麼細緻的版本,人對於他人的苦痛總是漠然的,更多只感覺到自己的痛,此刻她忽然覺得寒冷,好像也看見了那年帝歌塞入胸膛的冰冷的雪。
「有那麼多人跟隨你……」她弱弱地道,也不知道是辯解,還是忽然想安慰她。
「對,有那麼多人跟隨我,但不要和我提愛情,他人對我的喜愛,有的是友誼,有的是喜歡,但我最想要的那樣東西,它從帝歌雪夜那一夜就被挖去,到現在還沒填滿。哦不,填滿了猜疑、無奈、寂寞和不解,你特麼的唧唧歪歪哭哭泣泣羨慕我好命,怨念你自己沒人愛,我勒個去,你不就是想要一個人他不要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也是想要一個人他死命逃?他裝背叛逃,他裝死逃,他神出鬼沒逃,他COS千面逃,他不僅逃,還不給我碰,不給我笑,不給我睡,想睡我得自己上,上完他給我避……」
景橫波閉上嘴,迎上孟破天眼巴巴又迷惑不解的眼神,恨恨地一敲她腦袋,「全世界就你最苦?別人都活得完美無缺?啊呸,有種換一換,特麼的你就知道以前你才是真幸福!」
孟破天軟軟地趴在桌子上,盛氣都沒了,也不知道是給她罵的,還是忽然悟了。
「看開點,」景橫波最後給她倒了一小杯,給自己倒了一大碗,凌人的氣勢忽然沒了,舉起碗和她碰了碰,眼神迷離地道,「這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人生,哪有真正事事如意的幸福的人?可是抱著自己那點事兒怨念不休的人,就把最後一分生而為人的樂趣都怨沒了。破天,愛不愛一個人,得不得到一個人是很重要,可是最重要的是愛自己,做自己。」
她舉起酒碗,碗大得遮住了她的臉,酒液潑潑灑灑,瀉了一身酒氣。
完了她將酒碗一頓,冷笑道:「出來。」
一陣風過,桌子面前站了一個人,黑袍如鐵,臉色也是鐵青的。
景橫波哼一聲,就知道他在。
她不見了,裴樞肯定能猜到她是回這鎮上,別的沒地方去,鎮上就這條街有夜市,一家家找過來早就該到了。
不出來也好,把該聽的話都聽完。
裴樞今兒的氣色非常難看,一屁股坐下來,招手便讓小二送酒,「十壇!」
景橫波也不攔,不給他喝他更得瘋吧?喝醉了倒好。
裴樞也不理她,也不說話,拍開泥封就喝,他卻是海量,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眸中光芒越閃,越喝坐得離她越近,幾次要說話,景橫波都趕緊給他斟酒堵住了他的嘴,只是這樣她瞧著心驚,這傢伙萬一醉不倒,鬧事怎麼辦?
她假作解手,晃到這酒館後院,問洗碗的小二,「你店中酒不錯,自己釀的?」
小二得意地道:「自然,咱店裡酒,全鎮聞名,三杯倒!」
說完看看孟破天和裴樞,臉先紅了紅,景橫波好像沒聽見,笑道:「如此,可有酒母?」
「有是有,只得此物可不能輕易予人,萬一喝出問題……」
這世上唯一的通關利器就是銀子,居家旅行殺人越貨收買小二之必備法寶。
酒母拿來,景橫波在酒裡放了一點點,遞給小二,請他喝酒,小二沒多想,痛快地一飲而盡,眼睛頓時暈出了圈圈。
景橫波放心了。
半刻鐘後,最後一罈酒,終於放倒了越喝越清醒的裴樞。
眼看咕咚栽在桌子下,和孟破天滾成一堆的裴樞,景橫波暗讚,酒母就是酒母,前九壇一點事沒有,最後一壇只倒了一碗就放倒他了。
再請小二幫忙,扛著兩人,去了附近一家客棧,景橫波很想給他們兩人一間房,想想算了,拉郎配未必有好下場,兩間房,各自醒酒去。
在屋頂上放了旗花,安排橫戟軍來護衛,她才下了屋頂,想著回客棧,經過那酒館,無意中一轉頭,腳步忽然頓住。
酒館中一燈如豆,只有一個酒客,正坐在孟破天剛才坐的位置上,拿著裴樞那最後一罈酒,在倒酒。
景橫波一看他背影便怔了。
怎麼也想不到,宮胤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夜遊,也會進這樣的小酒館,也會買醉。
夜將深,細雨濛濛未休,深巷深青色的地面倒映著遠處的紅燈,泛著淺紅的油光。
木板的招牌在風中搖晃,拍在原木色的門框上啪啪作響。
燈光微黃,淺淺暈一層黯色,如發黃的舊紙,那人如雪的背影也似單薄了幾分,他烏黑的發微光晶瑩,也是一層濛濛水汽,似乎在屋外呆了很久。
他的對面還擺著景橫波的酒碗,看他的姿態,宛如和她對酌。
景橫波的雙腿挪動不了,也知道不能挪動,他此時便縱對酌姿態,但只要她真的走過去,這酒便喝不成了。
心中酸楚,她眼底倒映這夜細碎雨絲。
她站在門口角落,往屋簷下走了走避雨,無意中看見屋簷前方一地細碎冰晶,剛才宮胤似乎也在這裡呆過。
那一刻他在夜雨中看她狂喝傾訴,這一刻換她在雨中看他飲酒的背影。
誰都以為自己是看客,無意中做了點綴他人的風景。
景橫波抱著雙臂,聽著店堂裡宮胤慢慢飲酒的聲音,她不記得見過他喝酒,這樣容易令人放縱、失去自制力的東西,他這種人是不會碰的。
然而他在喝,一邊喝,一邊低語。
酒液瀝瀝,其聲如鳴珠。
她在雨中,聽。
一杯酒。
「一杯酒,」他道,「敬當初十里春風裡的你,以及,初見驚豔的我自己。」
二杯酒。
「二杯酒,」他道,「敬玉照宮裡和我生死與共的你,以及,忽然將你納入眼中的我自己。」
三杯酒。
「三杯酒。」他道,「敬那日靜庭橋上,對天下大喊愛我的你。以及,已經做了將要背棄你決定的我自己。」
四杯酒。
「四杯酒。」他道,「敬帝歌雪夜,一刀入我胸的你。以及……」他忽然頓了頓,聲音似有些發堵,「看見那刀上你噴出的毒血,震驚到忽然想拋下一切帶你離開的,我自己。」
五杯酒。
「五杯酒,」他道,「敬沒有辜負我期望,越挫越勇的你。以及,被老天辜負了期望,不得不一次次狠心推開你的,我自己。」
六杯酒。
「六杯酒。」他道,「敬到如今經歷許多,終於肯坦蕩傾訴的你。以及,第一次聽見你的傾訴,恨不得死去的……我自己。」
……
「啪。」
酒碗碎裂。
瓷片割破手指,血未出便被冰凝,如那些更多的,不能出口的話語。
宮胤微微晃了晃,支柱額頭。
酒母不是毒,入酒之後酒味也不會變濃,後勁卻十倍增長,如裴樞和他這樣的高手,也發覺不了。
雨絲斜斜穿簾入,水汽動盪如煙光。
他在孤燈木桌前支肘微醉,醉裡將過往苦澀回想。
她在微雨屋簷下抱臂仰首,似要將這陰霾的天意看透。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