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一看那身形姿態,便知道是許平然,她今夜竟然中途折轉下山!
更不妙的是,此刻以她的速度推算,他已經來不及掩埋好這個挖出的坑。
耶律祁急而不亂,遠遠地向耶律詢如打了個手勢,示意她趕緊離開,許平然現在,感覺如獸一般靈敏,方圓數里之內的風吹草動,很難瞞得過她。
那邊耶律詢如也打出回應的訊號,耶律祁卻皺起眉頭,果然他隨即便看見黑影一閃,耶律詢如下了樹,直撲許平然而去。
耶律祁苦笑,這世上兩個女人他沒有辦法,一個是詢如,一個是景橫波。
他眼看著耶律詢如身子在許平然前方不遠處一閃,沒入草叢中,許平然果然停住,目光冷銳地轉過去。
耶律祁在這一刻心念如電閃。
這時候逃走,終究還是瞞不過許平然,這女人半夜折轉,應該就是已經知道了他的動作,要對他下手了,他便此刻逃回大院,也不過是逃回雪山弟子的老窩,等於自投羅網。
還不如冒險試試,成敗在此一搏。
轉目四顧,院子後面是一塊菜地,空空蕩蕩,並無可以藏身處。
……
許平然的白色衣裙,近期顯得越發寬大了些,在夜風中悠然蹈舞如無物,遠遠看去也似紙幡。
她原本要去小院的腳步停了下來,目光轉向前方不遠處的黑影,黑影移動並不很快,她似乎並無興趣,目光淡淡瞥過,又抬腳想往小院中來。
忽然黑影后方,一道白影躥過,將黑影拖了就走,速度如電,許平然目光一閃,抬起的腳步又停了下來。
這白影,這身法,依稀像是雪山中人獨有,難道有哪個弟子背叛了自己?
此時此事的重要性超過了追查耶律祁,許平然腳步一轉,追向那一黑一白兩道影子。
那兩人似對地形無比熟悉,東一折西一轉,許平然好幾次將要追到他們,都忽然失去了他們的影子,最後在一座廢棄的水車房面前,許平然明明看見兩人進去,然而轉了幾圈,都沒看見一個人影。
月光下許平然的眉宇神情顯得有些燥,看著空蕩蕩的廢屋子,衣袖一拂,轉身便走。
黑暗中毫無聲息,遠處夏蟲輕鳴。
好一會兒,在不知什麼地方,有嘰嘰咕咕聲音傳來。
「……唔……臭死了臭死了……」
「幸虧這水車房後面還有半間屋子被牆堵住,只有一個小洞……只是怎麼通往的是隔壁的豬圈……」
「呵呵呵高貴的天門宗主夫人,眼睛永遠都是向上抬的,哪裡會向下看狗洞呢……」
「便宜弟弟,你為什麼一直不說話?豬圈香不香?」
「啊……便宜弟弟,你說,給老不死傳信這麼多天,他怎麼還沒到呢?死哪裡去了?」
……
滅門絕戶的小院子,牆矮門殘,透過月色淒寒。
雪白的裙裾拂在地面上,許平然的眸子,緩緩掃過四周。
追蹤那一黑一白兩個影子無果,她回到了小院,院子裡空蕩蕩沒有人影。
她眼底掠過一絲冷笑——趁機跑掉了是嗎?能跑哪裡去呢?以為還能逃過這一劫嗎?
三天前她發現了近身侍女兼關門弟子素年神情不大對勁,仔細觀察後終於發現,素年竟然是動了春心。
動春心的對象不用說也是耶律祁,這男子有著雪山弟子們不能有的優雅瀟灑,久經風浪的從容自然十分迷人,何止一個素年,雪山女弟子一半以上,目光在他身上都收不住。
別人許平然不會管,但素年是她的近身人,不能出任何岔子,果然這一注意,就發現素年給她的飲食中有問題。
不是毒藥,沒人能給她下毒,問題出在飲食上,都是些和她本身功法相沖相剋的食物,有時是調料,有時候甚至就是在碗沿淺淺抹一層,手腳做得非常隱秘高妙,很多藥物一次兩次看不出問題,結合在一起,就會發現某段時間內自己吃的東西,累積的作用非常不利,這種手法,透露出下手人不僅具有超凡的智慧和耐心,而且已經知道了她在練習天邪。
天邪,顧名思義,自然就是天門的邪功,九重天門一直以世外宗門,名門正統自居,但再怎樣的名門正統,都難免有三災六難,青黃不接的時候,要想數百年在各種更替變幻中屹立不倒,有些隱秘的手段必不可少。這天邪就是天門某一任宗主,在和某勢均力敵的對頭相抗時,為了確保勝利,以不大光彩手段奪來的一部功法。功法本身略有殘缺,又對練功人武學底蘊要求極高,非是宗主級別的深厚功底,不足以修煉這武功,可宗主級別的人,誰又願意拋下基業,冒險去學這殘缺的、未必能成的功法?更不要說這功法練起來十分噁心,白衣如雪的天門中人不管內心有多齷齪,表面都是很愛乾淨的。
許平然一心奪國,如今眼看事有不利,天門已經回不去,慕容籌未必肯放過她,打入帝歌又被逼出實力大損,想要再次集聚起勢力,首先自己得足夠強,無奈之下,練起了這門傳說中若成雖可獨步天下,但卻終身如被詛咒的邪功。
想到每晚被逼按照要求,吃下或者用更噁心的辦法,使用那些血淋淋腥氣衝天的猛獸內臟時,她眼底寒芒更冷,而在這一階段過後,還有更為殘忍冷酷的過程,讓如她這般心如鐵石的人,也不禁對著此刻發黃淡紅的月亮,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那月色如此不潔,就好比那些生吞下的……
她覺得心頭越發燥熱,也不知道是功法的副作用,還是耶律祁的手腳導致,這種燥熱令她生出強烈的殺意,她決定今晚不要再殺獸,而要殺人。
要和殺那些獸一樣,慢慢地、無聲地、一寸寸撕裂……聽見血液落地聲響,濃膩又火熱,心間卻是冰涼。
她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踱步,手中拎著的人微微發出掙扎,她闃然一醒,才想起手上還有一個人。
她垂頭看了看,手中的女子滿頭亂發間,露出一雙有點驚懼卻還算安靜的眸子。
這是她今晚的獵物,她先前上山時,看見山下有一批人剛到,正要往村落中來,她認出這些人是姬國王軍的制式打扮,直覺和自己有關,乾脆在下山時,順手將那群人中看起來地位最高的人擄了來。
她天邪之功的第一階段即將圓滿,第二階段就要需要活人,而且最好是女子,那女子的根骨很符合她的要求。
地面上有些浮土,證明這裡曾經被挖過坑,想必就是那些吃了獸肉死亡,被就地掩埋的一家人了。
她將那女子拋下,伸手取了院子裡的鏟子,草草挖了幾下,露出淺淺一個坑,坑底的泥土下,隱約露出屍體的深色衣襟。
許平然並沒有在意,她有心事,也不打算將屍體挖出來,眼看看見屍體,便停了手,抓過一邊的那個女子。
泥土簌簌而下,落在耶律祁鼻尖上。
他一動不動。
鏟子挖得漫不經心,好幾次鏟在了他身上,他也沒有移動。
他就是那個「屍體」。
許平然進來前一刻,他跳進了坑裡,躺在底下的屍首上,把泥土蓋在自己身上。原想著許平然走到這地域就暴起發難,但許平然一直沒走近,走近後就開始取鏟挖坑,面對面誰也不是許平然對手,他不敢動作,在等待機會。
萬萬沒想到許平然在挖坑,她挖這屍首做什麼?耶律祁已經做好準備她繼續挖下去就出手,然而許平然在還隔淺淺一層土的時候,停住了。
耶律祁心中舒一口長氣,隨即覺得背後有些發癢,有種陰冷的感覺慢慢浸入骨髓,他皺皺眉,想起身下正是那傳言裡瘟疫而死的屍首。
瘟疫是假的,有毒卻是真的。
許平然站起身,將鏟子扔了,臉偏過一邊。
好機會!
耶律祁騰身將起!
「砰。」一個人忽然被扔了下來,正撞在耶律祁身上,將他欲起的身形生生撞停。
耶律祁臉上的土被撞掉,下意識睜眼一看,撞上一雙無比驚駭的眸子。
隱約這眸子十分熟悉,因為驚嚇太過,身上的女子張嘴欲喊,卻忽然停住,咬了咬牙。
耶律祁只覺得那女子臉容熟悉,心頭一驚,本來想要不顧一切出手,立時停住。
只這麼一停,上頭許平然已經回來,然后土紛紛而下,蓋住了兩人。
那女子也機靈,大驚之下竟然控制住了自己情緒,裝作暈倒,一動不動貼在耶律祁身上。
耶律祁只覺得她貼在自己胸膛上的姿勢,透著點無言的親暱,但此時也不好推開,只得等著冰冷的泥土蓋下來。
許平然似乎沒什麼心思,隨便蓋了幾鏟,覆蓋住了兩人,便停了手,停手後卻不走,在坑邊徘徊不去,似乎在等待什麼。
土坑裡兩人一動不動,土蓋得松,縫隙裡有空氣,暫時還不至於窒息。
女子淡淡香氣傳來,耶律祁覺得好受了些,又覺得這香氣似乎也有點熟悉。
腦海裡忽然掠過一輛華麗的馬車,一雙主動湊上來的溫暖紅唇……
忽覺胸上微癢,那女子用手指在寫字,他仔細辨認,卻是:「別來無恙?」其後還有一個單獨的字,似乎是落款,他揣摩了兩次,隨即恍然。
姬玟!
這位姬國王女,為什麼忽然出現在這裡,還被許平然擄了?
但此時他已經不能清醒地思考——背後忽然很癢,越來越癢,癢中還有種徹骨的陰冷之氣,順著骨髓慢慢上行,他甚至能感覺到那股黑氣,正在慢慢蔓延自己全身。
他微微顫抖起來,姬玟一直緊緊盯著他,此時感覺到他顫抖,不知是以為他在激動,還是擔心他抖動劇烈驚動許平然,更緊地抱住了他。
她趴在耶律祁胸膛上,位置稍稍往下,胸部正緊緊壓著耶律祁的下腹,這般緊緊一抱,肌膚摩擦,耶律祁身子一顫,只覺得背後其寒如冰,前腹卻忽起熱浪。
冷熱交煎,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耶律祁越控制不住顫抖,姬玟越緊張抱他越緊,幾番循環之下,耶律祁痛苦地閉上眼——他發現自己竟然有反應了!
這實在是一種糟糕的境地。
上頭許平然竟然還不走,忽然咕噥了一聲,「差不多是時候了……」
耶律祁聽著,一開始莫名其妙,忽然心中巨震。
許平然不會莫名其妙扔姬玟下來!
這坑中沒別的,只有那屍首,許平然扔姬玟下來,應該是想讓她和屍首接觸。
和這樣的屍首接觸是為了什麼?
毒人!
屍首遍身是毒!隔著衣物也能傳染!
這坑裡不能再呆!
上頭浮土一陣顫動,許平然已經伸手下來去拎姬玟,姬玟立即放開了耶律祁,眼神隱然告別之意。
耶律祁來不及再思考,猛然躥起,手中早已抓緊的短刀,越過姬玟的身體,直插許平然心口。
他這一擊用盡全力,以至於身下泥土都被帶飛,直上數尺,泥塵散開,辟辟啪啪打在三人身上臉上。
許平然只看見姬玟身下忽然有黑烏烏影子乍起,一驚之下還以為詐屍,她畢竟是女子,也忍不住後退一步,隨即耶律祁真力帶動的風聲便讓她明白過來,但這時泥塵撲面而來,她眼睛被迷,只得又後退一步。
姬玟十分靈活,不顧一切身子猛地一側,耶律祁身影如游魚從她身側滑過,短刀光華濛濛,直入心口。
「鏗。」一聲金屬交擊般的微響。
耶律祁心中一沉,感覺到手中短刀竟然如遇上冰面,生生滑了過去,「哧」一聲微響,割裂許平然胸口衣衫,卻未見血花綻出。
和這樣的高手動手,一著不成,便盡失先機。
耶律祁急退,被抓在許平然手中的姬玟,忽然猛抬腳踢向許平然下腹。
許平然似乎冷笑了一聲,並沒有避讓。
「卡嚓。」一聲微響,肌腱或者骨頭斷裂的聲音,姬玟一聲慘呼。
許平然的手,已經越過她抬起的腿,抓向了耶律祁。
終究是被姬玟擋了一擋,給了耶律祁再後退一些的機會,許平然只抓住了耶律祁的外裳,「哧。」一聲,耶律祁裡外的衣裳,從領口到下腹,被她尖銳的指甲齊齊撕裂,只差一毫便要開膛破肚。
耶律祁出了一身微汗,許平然又冷笑一聲,正要上前再補一記,忽然目光無意中落在耶律祁下腹部。
她目光先是漫不經心掃過,隨即猛地一震。
那腹部好像有圖案……
她猛然轉回目光,看向耶律祁腹部,耶律祁此時又在後退,但速度已經減慢,他中的毒已經發作,隱約眉宇一片黑氣,更有大片青黑色淤痕一樣的東西,正自他背後向前半面身體蔓延,只是許平然目光轉回這一霎,那片黑氣已經瀰漫到腹部,正好遮住了耶律祁露出的一部分腹部肌膚。
天色黝黯,小院毫無燈火,此刻在許平然眼裡,就看見耶律祁裂開的衣裳下襟內,隱約半黑半紅,模糊一片。
這模糊一片,令她收回了殺手,扔下姬玟,身形一閃,抓向耶律祁衣襟。
耶律祁此時閃避動作已經極慢,毒性在體內恣肆,兩條腿漸漸麻木不聽使喚,用盡全力,不過倒縱三尺。
姬玟猛撲過來,要抱住許平然的腿,還沒靠近她身體三尺之內,就被許平然衣袖一甩,甩出院牆,轟然落地。
許平然的手指已經夠著耶律祁的胸前衣裳。
月色微光下她的手指閃著暗藍色的光芒。
耶律祁此刻不再逃,微微含笑,齒關抵住了舌尖。
落在許平然這樣的人手中,結局比死還悲慘,之前他逃過這麼久,只是因為許平然還有愛才之念,總想留他做大用,經過今夜,許平然知道他不可留,修煉邪功性情又變得更加陰冷毒辣,他絕無幸理。
與其落入許平然手中,害姐姐拚死來救,或者將來成為傀儡毒人,失去個人意志去對付景橫波,那還不如現在結束了好。
許平然的臉近在咫尺,他已經感覺到了暗藍色指甲的微腥陰冷。
齒關用力——
將落那一霎,看見院牆上掙扎翻下的姬玟身影,忽然便想起那個倏忽來去的豔麗女子。
願這一生海闊天高,永任你行。
景橫波。
齒關將落。
忽然一條人影猛衝而來,一個翻滾就滾入了許平然懷中,伸手一扯扯掉了許平然裙子,大喝一聲:「夫人!奴家好生傾慕你!」
動作奇特,角度刁鑽,語言驚悚。
以至於連許平然都不禁一呆。
只這麼一呆,那人已經滾入她懷中,一邊猛地推開耶律祁,一邊望天大喊,「紫微!夫君!你老相好打我,你幫誰?」
許平然怎能容人近身,冷笑一聲「找死」,手已經觸及耶律詢如天靈蓋,聽見這一句,又是一怔,一霎間眼神恍惚。
隨即她便醒神,這回連冷笑都懶得了,眼底冰寒一片,封住無限怒氣,抬手便劈,指掌間黑氣與雪氣交替一閃。
然後頭頂風聲急響,她聽見一聲,「平然。」
轟然一聲,如被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