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8 章
愛你的人,該給什麼

斜陽將血紅字跡映出一片淋漓之色,蒼茫而肅殺,這一夜還未來臨,但已沾染上不潔和不祥的色彩。

景橫波還在奔往城外大營的路上,千算萬算,算不到有人如此潑天大膽。

城外十里,遙遙相對,東南西北各有大營。因為橫戟軍護衛駐營城外,浮水王子護衛也在城外,所以落雲城防備很是嚴密,特意調兩萬京軍出城,組成大營成犄角之勢,夾住了兩個客營。

一出城,就能感覺到那種厲兵秣馬的緊張氣氛,天色將晚,軍中應該開始造飯,但兩營都不見炊煙升起,顯然士兵們吃的是乾糧,營地人來人往,馬匹不斷嘶鳴,金屬交擊聲不絕,一派備戰景象。

按說偷襲該在晚上合適,但景橫波不能等,她還要趕在太陽落山前回城,進行完最後的選王夫之比,以免給落雲部留下證據。

幾條人影遠遠射來,是先一步到達的那幾個逗比,七嘴八舌地告訴景橫波,營地正中杏黃色大帳不是王帳,黑色鑲金邊的才是。浮水王子正和落雲王妃一起喝酒,等著從城中傳來的消息。但巫醫不在大帳內,他們在附近帳篷中仔細搜尋過,有一個特別嚴密的帳篷很是可疑,只是為免打草驚蛇,並沒有入內窺探。就等景橫波來,用她那無形無影的瞬移之術,忽然將這巫醫制住。

大白天,要想不被人發現進入大營內部很難,也只有景橫波能做到了。

景橫波剛要動身,姬玟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聲道:「我見過那個巫醫!」

「那正好。」景橫波點點頭,反正她可以帶一個人瞬移。又對七殺天棄道,「你們去揍那兩個,狠狠地,不用客氣。」

七殺對於這樣的命令向來沒任何意見,呼嘯而去。

此時主帳之內,巫維彥正和王妃對酌,那個新選的美人,依在他身邊,捧金樽,斟美酒,十指纖纖,皓腕凝霜,一杯杯地往巫維彥口中送,巫維彥眯著眼,飲一口,便在美人桃花腮上舔一口,笑道:「胭脂就酒,天下珍饈亦不及也。」引得那美人嬌嗔撒痴,撲撲打打,沒一會兒就膩成一團。

王妃坐在巫維彥對面,對這兩人的放浪調笑視若不見,早在她出嫁之前,在浮水王宮,這一幕便所見多矣,浮水王族奢靡好色,本就是大荒出名的。

她的心思更多在城內,一邊慢慢啜飲,眼睛還不住瞧著帳外。過一會兒見巫維彥仍然鬧得不堪,柳眉一挑,將杯子重重一頓,道:「本宮總覺得不大放心。」

「如何?」巫維彥目光朦朧地望向自己的姐姐。

「聽探子回報,女王看見那葉齊,神情特別歡喜。」王妃皺眉,「那葉齊雖然才貌卓絕,但女王至於這麼驚喜麼?」

「怎麼不至於?」巫維彥不以為然地道,「姐兒愛俏,她不是出身青樓麼?喜歡美男子有什麼奇怪的?」

「青樓那是哪年的事,她做女王都多久了,當真這麼沒見過世面?」王妃搖頭,「不行,我還是覺得不對勁。莫不要給人識破了,來人——」

「你要做什麼?」巫維彥皺眉,順嘴還不忘記把美人獻上的酒給喝了。

王妃也不理他,逕直對進來的護衛下令,「請吉可大師來主帳,就說我和王子請他喝酒。」

護衛接令而去,巫維彥有些不大滿意,咕噥道:「那臭烘烘的巫醫!」卻也沒說什麼。正要去夾菜喂美人,忽然聽見頭頂「嗤」一聲,似乎什麼東西裂了,隨即一股奇臭無比的氣體衝入鼻端,他一驚抬頭。

此時景橫波帶著姬玟連閃幾次,已經看見了那懷疑呆著巫醫的帳篷,當即閃身進入。閃進去的時候,正好聽見主帳那邊喧嘩驚叫,有人衝出帳幕鳴哨示警,「有敵來犯!保護王子!」

此時她剛進入帳篷內,裡頭光線極暗,煙霧瀰漫,中間還有一口大鍋,咕嘟咕嘟不知煮著什麼,一時根本看不清人在哪裡,忽聽姬玟大叫:「哪裡走!」一個箭步已經衝了過去。

景橫波這才看見,一個高瘦男子,已經走到帳篷口,正要掀簾出去。而在簾子外,似乎還有士兵在等待。

景橫波第一件事就是閃到帳篷口,一刀刺倒那個接人的士兵。順手將那巫醫往帳篷裡一拽。

那巫醫被拽得一個踉蹌倒地,景橫波一腳踩在他胸膛,喝道:「控制葉齊的解藥!」

那巫醫顫聲道:「別殺我!我給你!」伸手去懷裡取藥。

景橫波緊緊盯著他的手,一旁的姬玟,卻一直盯著巫醫眼睛,忽然道:「他眼睛裡沒有恐懼!」

景橫波反應極快,立即拉著姬玟向後退。

這種巫醫,誰知道他會掏出什麼東西來。

巫醫動作也很快,飛快地掏出一樣物事,便往那口熱氣瀰漫的大鍋裡扔,景橫波抬手一揮,那口大鍋猛地一斜,很多東西潑灑出來,與此同時姬玟飛撲過去,用衣袖接住了那拋出去的物事,隨即發出一聲尖叫,猛地將袖子一甩。

那物事飛了出去,好巧不巧,「啪」一聲落在景橫波袖子上,景橫波一看,赫然是個像鼻涕蟲一樣的玩意兒,還生著剛毛,蠕動所經之處留下淡黃綠色如痰跡的印子,頓時噁心得不行,揮臂猛甩袖子,便要將這東西甩下去。

那巫醫嘎嘎笑,「你甩啊,你甩啊,解藥就在這東西肚子裡!」

景橫波一怔,頓時不敢甩了,半信半疑地看那玩意,看一眼都覺得想吐,想到還要去挖開這麼噁心的東西的肚子,頓時食物就淹到了咽喉口。

她只是一猶豫,姬玟已經撲過來,一把搶過那剛才她還看了尖叫的東西,軟軟地捏在掌心,尖尖手指毫不猶豫地用力一劃。

景橫波有點發怔,隨即道:「小心有毒!」

「沒事,巫醫藏藥確實都是在這種東西里,我聽說過。他是故意算準別人想不到。」姬玟手指用力掐啊掐,那蟲子看似軟軟,卻鋼筋鐵骨一般,根本剖不開。

兩人看向巫醫,那巫醫嘿嘿冷笑不理,景橫波二話不說操起帳篷裡各式用具,砸!

連揍二十多下,揍到那傢伙慘叫連連求饒連連,景橫波才停手,冷笑指指那蟲子,「別再玩花招!」

巫醫滿嘴血沫地道:「這蟲子要在剛才那鍋裡煮過,再以人的津液咬開……你們剛才踢翻了鍋,火已經滅了,也不知道里頭的藥力還夠不夠……」

景橫波掄起一張凳子對著他腦袋,巫醫急忙加快說話速度,「……這液體熬出了三層,外面一層遇見任何東西都會炸開,但火熄了就沒事了。底下一層有毒,中間一層看看灑得多不多,收集起來泡這蟲子,應該可以……」

景橫波再看那鍋裡翻出來的一攤。都是些什麼玩意兒啊……疑似蛇皮,疑似蛆蟲,各種顏色和氣味形狀都極其詭異的藥物,甚至還有一團白粉色似肉非肉的疑似胎盤的東西,都裹著各色黏液……前世裡看異形都沒這個噁心。

景橫波白著臉,考慮是不是將七殺叫進來幫忙,只怕他們也見了就跑。

還是姬玟,毫不猶豫撲過去,赤著手,將那堆東西撥來撥去翻找,衣裳上手臂上,漸漸沾滿了各色黏液,滴滴答答拖到地上,而那鍋東西一翻動,氣味更是中人欲嘔,景橫波站在帳篷口都忍不住要吐,姬玟卻似渾然未覺,半蹲著低著頭,神情專注,長長的鬢髮垂下來,也沾了不少綠綠的黏液,忽然她吐一口長氣,將手中蟲子埋入一攤金色液體中,生怕液體不夠,半隻胳膊都伸了進去,過了一會拿出來,果然,蟲子已經變成透明色。

但是透明色的蟲子更噁心了,因為已經可以看見內臟,還能看見內臟中一顆小小的青色丸子。看來巫醫在死亡威脅面前並沒有說謊,景橫波卻想著剛才那句「再以人的津液咬開……」

她猛轉頭盯著姬玟,在她吐出來之前,姬國王女面不改色,猛地將那蟲子扔進了嘴裡。

輕微的「噗嗤」一聲。

景橫波再也忍不住,嘔出一口酸水。

那邊姬玟一聲歡呼,取出一枚小小錦囊,將咬出來的那顆藥小心地藏了進去。

藥剛一藏好,景橫波剛想說聲走,姬玟猛地彎腰,哇哇地嘔吐起來。這一吐便是翻江倒海搜肝抖腸,她跪在那堆黏液裡爬不起身。

景橫波一邊看著,心中頗有些愧疚,無論如何,剛才這一系列噁心的考驗面前,她猶豫了。

也許當耶律真處於生死存亡之際,她還是能做出這些,但她做不到這樣決絕自然,她需要心理建設過程。

姬玟是一國王女,金尊玉貴,她不會比誰更耐得住這些,能做到,只是因為愛和在乎。

在強烈的愛和執念面前,生理的畏懼自動退避。

景橫波心中輕輕嘆息一聲——真該讓耶律祁看見這一幕。

姬玟吐了一陣,強自忍住,抹抹嘴站起來,臉色慘白地衝景橫波一笑。

景橫波拉住她冰涼的手,各自找塊布巾矇住了臉,出了帳。主帳那裡還在鬧著,七殺和天棄擒住一人在向前走,其餘士兵節節後退。景橫波過去看是王妃,便問巫維彥呢?那幾人悻悻道那小子不是東西,發現不對立即拿姐姐擋劍,自己趁亂跑掉了,難為一個長短腿,跑起來成了飛毛腿。

此時先前已經得了命令的橫戟軍,已經衝了進來,浮水部的護衛,少了主將,被擒了大公主,再被人裡外夾擊,頓時亂了陣腳,無心戰鬥,一陣蜂擁逃散。

景橫波下令,把人往落雲部京軍兩大營趕!

平原上煙塵瀰漫,人群狂奔,馬蹄和人腿絆在一起,在黃土地面上翻滾成一堆,橫戟軍圍成一個鬆鬆的包圍圈,不動聲色地將浮水部士兵往兩大營方向驅趕。

七殺等人將王妃綁起,嘴裡塞上佈,套上一身普通士兵衣服,往一匹老馬上一墩,一拍馬屁股,那馬便駝著掙扎嘶叫的王妃,夾雜在一群逃兵隊伍裡,歪歪扭扭地衝了出去。

七殺飛吻相送,「祝你好運!」

景橫波嘿嘿一笑——她是個善良的人,不輕易殺人。落雲部的王妃被落雲部的士兵傷著了,可不關她的事。

落雲兩大營此時剛剛接到浮水部營地異動的報告,剛剛點齊人馬準備出動,忽見煙塵滾滾,人喊馬嘶,一大群步兵騎兵狂奔而來,眼看就要沖營!大驚之下急令備戰,一輪箭雨射出去,衝在最前面的浮水逃兵割草般倒下一大排。

三排箭手射過,那些逃奔的散兵損失大半,此時才有人大喊「我們是浮水軍隊!我們是王子迎親的護衛隊伍!」落雲部京軍將領聽見,大驚失色,急令暫且停手,但浮水士兵因為逃兵又遇襲擊,驚亂之下踩踏相撞,死傷慘重。

更糟糕的是,最後收攏隊伍清點傷員時,落雲部軍隊發現,傷員中還有他們的王世子妃,她在逃奔時為逃避亂箭掙紮下馬,卻被旁邊倒下的馬壓斷雙腿,大概這輩子是站不起來了。

而橫戟軍,早已收攏軍隊,回到營地,收拾整齊,並迅速後撤,一派無辜模樣。

女王陛下早已攜著那一群混世魔王趕回落雲城,擂台選夫還沒出結果呢!

半刻鐘後,在那座女王陛下休憩的屋子裡,傳來女子慵懶的呵欠聲,隨即女王聲音響起,「睡得好香……喂,外頭那兩個好了嗎?」

「好了好了,正等陛下您呢。」落雲官員忙不迭地回答。

景橫波緩緩出門,髮鬢微蓬,雙頰淺暈,眼眸迷離,一副海棠春睡未足模樣,那些落雲官員不敢直視,慌忙低頭躬身退到一邊,眼看著女王裙裾緩緩從面前曳過,嗅見一股馥郁美人香的同時,他們忽然都疑惑地抽了抽鼻子。

那香氣裡,似乎有一些別的氣息,有些鏽,有些冷……

景橫波攜著那一身香氣,和香氣也掩不住的,軍營裡沾染的血腥氣,回到原來的位置。百姓們又聚攏來,饒有興致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宮胤和耶律祁都已經事畢,各自悠閒地據一邊喝茶,景橫波特意從耶律祁身邊過,經過他身側時嫣然一笑。

耶律祁也報以一笑。

眾人瞧著,都覺得女王果然對這葉齊青睞有加,看來無論如何也是這位勝,都用同情的目光,瞧著宮胤。

宮胤沒有表情,一杯茶凝在唇邊不動。

這女人,衣袖裡彈出藥丸到耶律祁茶杯裡也罷了,還非要笑得那麼媚骨生花。

「你們誰先?」景橫波看著耶律祁喝下那杯茶,才放下心,卻不接耶律祁感激的微笑,轉向宮胤。

她實在沒臉接受耶律祁的感激,他應該知道姬玟的犧牲。

「注定輸的人先。」宮胤對耶律祁那邊點點下巴。

景橫波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轉向耶律祁,耶律祁笑笑,站起身,親手掀開簾子。

底下「哇。」一聲。

景橫波也一怔。

眼前竟然是兩棵樹,不高,但是樹幹筆直,鬱鬱蔥蔥,翠葉如碧玉,在這微熱的天氣裡,看來賞心悅目。

兩樹之間,竟然是一張吊床。吊床純白底,大片大片金黃的向陽花,在碧樹之間,鮮明亮眼,此刻正隨風微微晃著。

景橫波和底下百姓一樣瞪大眼睛,百姓們驚訝是因為沒看懂吊床這玩意,景橫波驚訝是因為這個時代她還沒見過吊床,耶律祁怎麼想出來的?

她忍不住走近,摸了摸那吊床,走近才發現,樹栽在擂台縫隙裡,底部泥土尚自濕潤,是剛剛移栽的,難得兩棵樹一般高矮,一般筆直精神,難為他倉促之間找來。

吊床仔細看也發現做得簡陋,布料是全新的,兩頭用絲帶穿過,但雖簡陋卻不粗陋,看起來簡單大方,更重要的是,她喜歡這花色,喜歡這搭配。

此時日光尚在,金黃夕陽自樹蔭間灑落,映得向陽花燦爛如金,在風中微微搖曳。

她吸一口氣。

很簡單的吊床,很簡單的設置,卻第一時間觸動她的心腸——這一場景所代表的閒適、自在、悠遊、如意,正擊中她內心深處的嚮往。

那些一路苦苦追求、無懼犧牲而探手欲待攫取,卻總如鏡花水月,在彼岸如曼殊沙華般搖曳不可近的嚮往。

在研究所的時候,她們也曾有過一張吊床,也是自己做的。當初為吊床的顏色式樣,四個人爭論不休險些打架,最後只好折中,做了個什麼花樣式樣都沒的純白的。

那張吊床,男人婆一向坐就是坐站就是站,絕不會去那樣沒姿態地躺,小蛋糕整天忙碌美食,沒時間去躺,小透視個子有點矮,嫌吊床高,躺了幾次不躺了,後來那床便成了她的獨享,閒暇時,晚飯後,抱只電腦,在樹間蕩啊蕩。

蕩啊蕩。

一蕩蕩進了夢裡面,一蕩換了時間空間。

昔年樹下的花兒已開遍,一起搶吊床的人已經不見。

她眼底漸漸閃出微光晶瑩。

台下漸漸安靜,百姓們也似感覺到了女王的觸動,她只是一個凝立的背影,然而袍袖無風自動。

耶律祁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側,輕輕笑道:「這床,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長日無聊,突發奇想,覺得你會喜歡這樣的床。」

他微微眯著眼,有些話,停在唇邊,沒有繼續說出來。

想到這床的時候,還想到她躺著的曼妙軀體,想著她披瀉的微卷長髮,想到日光在她發上閃耀亂金,想到她懶洋洋翻身,垂下玉節一般的手指,想到一朵花兒在她微微搖晃的指下,因她的香氣而溫柔倒伏。

想到所有那些世間美好,在那一刻都在她的眼睛裡。

景橫波微微勾起唇角,輕聲道:「只此一床,便見心意。」

只有對她足夠瞭解,足夠明白她內心想望的人,才能為她想出這懶人最喜歡的吊床。

耶律祁卻搖了搖頭,道:「還有呢。」

他衣袖一揮。

吊床後原本是白牆,此刻左右緩緩分開,景橫波這才發覺吊床後還有白板遮擋,她注意力都在吊床上了,竟然沒注意耶律祁的場景,是遞進的。

白板分開,現出鵝卵石鋪就的五彩繽紛的路。

景橫波歡呼一聲,條件反射就脫鞋子——研究所也有這樣的一條鵝卵石路,叫健身路,一大早常有人赤足於其上行走,身體弱得人走得齜牙咧嘴,身體好得人則面帶得意,在前頭大步生風。

脫了一半,忽然想起時空已變,脫鞋太驚世駭俗。訕訕回頭一看,耶律祁神色不變,宮胤表情古怪,底下百姓大張著嘴,不明白她又發了什麼瘋。

她自失地笑笑,蹲下身,摸了摸,鵝卵石是真的,底下的青青小路是用紙剪成,鵝卵石一塊一塊黏在紙上,還不是隨機排列,顏色,花樣,形狀,都有講究。色彩分外和諧,顯示出排列人天生出眾的美感。

耶律祁忽然一拉她,往側面站了站,示意她再看,景橫波這才發現,整條小路,每隔一段,都用顏色近似的鵝卵石,拼出一朵牡丹圖案,近看小路韻致朴雅,遠遠看去,則似一路繁花盛放,一條路,竟然鋪出了兩種風情。

景橫波驚嘆之餘,也在詫異,他一個人,倉促之間,哪來這些材料?這附近有河,河邊有卵石,但哪來的空撿來這麼多?

耶律祁向來能猜到她想法,笑道:「多虧裴兄手下幫忙。」

景橫波恍然大悟,忍不住想笑——少帥為了打擊頭號情敵,不惜去幫助二號情敵,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宮胤肯定沒人幫忙,要想搞出這麼漂亮複雜的場景,沒可能。

景橫波為大神的人緣嘆氣,憂愁地想這樣的一位夫君真的是沒耶律祁實用啊……這位連路都會自己鋪……

小路盡頭,依舊有白板,景橫波期待地站到白板前,耶律祁一笑,分開白板。

入目是窗檯。

一座不算大卻十分精巧的房子,白牆紅瓦,垂著鮮豔的紅燈籠,長長的碧綠蔦羅從屋頂垂下,一直攀到窗檯,窗檯上精製的紫泥花盆內,種著夜來香和鳳仙花。窗檯下掛著鳥籠,裡頭的瓷碗小盅,精緻如玩具。屋子外頭一圈矮矮花牆,不是粗糙的籬笆,而是用紅磚搭就的空心花牆,牆間也攀著青青長藤,長藤間點綴各式花朵。

襯著蜿蜒七彩的鵝卵石小路,碧樹間向陽花吊床,精緻小院格局已成,美如童話。

屋子還有門,門居然是真的,也不知從哪找來的雙開紅漆門,紅得純正油亮,紫銅鎖扣著紫銅環,被風吹得叮叮作響。

耶律祁微笑指了指那門環。

景橫波上前,輕輕推門。

撲面竟然飯菜香。

屋內,就是擂台後台一處兩個桌面大的空間,現在那裡,已經放了一張白漆矮桌,桌上熱氣騰騰,鋪就雪白桌布,陳放家常菜四五樣,翡翠魚片、松仁雞丁、鵝肉卷、清水白蝦,山菌乳鴿湯……兩碗米飯,盛在青花小碗裡,雪白晶瑩,顆粒泛著珠光。

最家常、最實在、最美滿。

景橫波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氣。

滿心滿肺的妥帖。

這是家的味道,溫暖的味道,歸宿的味道。

後面空間很小,眾人看不清楚,都湊近擂台前看,嘖嘖讚歎。

耶律祁微微彎著身,給她掀開了飯桌左側的簾子。

景橫波睜大眼睛。

迎面是頂天立地的衣櫃,衣櫃裡花色式樣各異的衣裙,春夏秋冬,皮毛絲綢,深紫緋紅……滿滿疊疊。

衣櫃邊,是造型特別而寬大的妝台,妝台上,有無數精緻的瓶瓶罐罐,排成幾列,都快堆放到桌邊。

妝台邊,又是一個巨大的櫃子,沒有門,分成無數格子,每個格子裡,都是鞋子。同樣春夏秋冬,高跟低跟,深紫緋紅……

妝台裡彈出一個抽屜,抽屜分成無數小格,格子裡釵鐶釧簪,珠玉玳瑁翡翠寶石……一個人從頭到腳的全套首飾,無數格。

在這些東西之間,還有鏡子,好幾面比人還高的鏡子,可以讓人在屋內,隨便一個旋身,便看見自己飛旋的身影。

這些東西,當然不可能全是真的,只是一個場景,很多東西都以木板和紙剪裁而成,但都做得精緻如真,色澤鮮豔。

和外間簡單夢幻的氣氛比起來,這裡是華麗的、富盛的、冗餘的、滿滿噹噹,擠擠挨挨,擁擠得似要下不去腳,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的飽滿氣息。

這卻是每個女子,最為嚮往的擁擠。

是夢想的富足,人生的富足,是一個人被珍愛被憐惜的富足。

我只想擁有一座最簡單的小屋,一個風中擺盪的吊床,可以曬到陽光的散髮香氣的窗檯。

別的,和你一起,別無奢求。

然而最終你給我想要的一切,再給我你能給的、心知我會喜歡的一切。

那是彼此心意的體貼。

這才是真正的圓滿。

「橫波,」耶律祁在她身邊輕聲道,「你嚮往簡單的生活,但你天生就該珠圍翠繞,享受人間一切富盛美好。這裡的場景,就是我想要對你說的——愛你的人不該讓你吃苦,用盡全力,也該讓你過上這樣的生活——外表簡單,內裡豐富美滿,不用在乎一切,但,享受一切。」

他聲音娓娓,如春風過柳梢頭明月下。

她微微閉上眼,只覺得這一刻,一個場景,喚醒美夢,她在夢中沉醉。願不知天地何夕,只一步便跨入這幻境成真。

再睜開眼,眼底微微晶瑩。

暮色沉落,夕陽晚霞下那抹水光流燦也如虹,跨越瞳仁,連接這世間所有美麗心意。

四面無聲,人們被這樣的簡單極致,而又美好極致的場景震懾,忍不住沉默,在迷茫中,微露嚮往神采。

良久之後,景橫波才轉身,輕輕按按眼角,有點抱歉地對宮胤道:「我想,我真的感動了。你那個,我就不……」

宮胤好似沒聽見,微微後撤一步,掀開了他身後的簾子。

景橫波語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