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3 章
他來了

身形一閃,她已出現在耶律祁的竹樓上,平常開著的窗子緊閉著,樓上沒有人。

樓下嗆啷一聲響,砰一聲整個竹樓大震,她閃到樓下,還沒站定,迎面撞來一片黑影,她下意識一閃,黑影猛地撞在竹樓邊柱上,卡嚓一聲將邊柱撞斷,竹樓頓時塌了半邊。

景橫波還沒看清楚撞出來的黑影是誰,沒塌的那半邊,已經有人對她招手,道:「橫波,那邊要塌了,過來。」

景橫波聽見這聲音,看見對面影影綽綽,耶律祁盤坐於地,心中一定,掠過去道:「你怎樣?」

竹樓靠近圍牆,底下光線全無,她看不清耶律祁的臉容神情,只聽他微微笑道:「不過宵小偷襲而已。」

景橫波嗅到濃重的藥味,頭頂似乎有什麼東西淅淅瀝瀝而下,想必剛才耶律祁在竹樓上熬藥,被人偷襲,藥罐子翻了。

此時半邊塌了的竹樓下,掙扎出一個黑影,景橫波看一眼,冷笑,「果然是你。」

那黑衣少年,冷哼了一聲。

「你先前在茅廁那邊,就是打算來暗殺耶律祁的吧?結果被我撞見,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乾脆將那群病人的身份介紹給我,讓我震驚恍惚,追尋真相,你再趁我聽故事的時候,跑去殺了耶律祁。」景橫波斜睨著黑衣少年,「看不出一臉孤高,玩起心計倒熟練。」

黑衣少年偏轉臉,不理她,他蒼白的半邊臉,在黑暗中,一片紙般薄。

景橫波手一抬,一柄匕首凌空而立,遙遙對著他咽喉。

「說,為什麼要暗殺耶律祁,他哪裡得罪你了?」

黑衣少年回過頭,忽然皺眉道:「耶律祁?他是耶律祁?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想了半天,不確定地道,「大荒左國師?左國師怎麼會來這裡?」

「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也一次兩次要殺人?」景橫波氣樂了。又想這些傢伙被關了多久了?到現在還停留在耶律祁是左國師的記憶中?

「我要殺他,不是因為他是耶律祁,」少年冷冷答,「只是因為,他和我們的仇人有關。今天失敗了,否則我殺了他,之後還要殺你。」

「殺人也得有個理由,你再不給出理由,我就無理由地殺了你。」

少年抬頭,看了看那些流淌而下的藥汁。

「因為藥?」景橫波一怔,「難怪每次他熬藥,你的表情就不對。這藥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這藥,是浮水醫聖開給你們的吧。我嗅出了其中一味他家才會用的冷門藥物。」黑衣少年神情清冷,「那老不死,現在只服務於浮水王室,等閒人等,根本拿不到他的藥方。你們能用他開的藥方,自然和浮水王室關係匪淺。要麼和浮水王室有關,要麼就是他們派來殺我們的人,我怎能不先下手為強?」

景橫波瞠目結舌——這誤會鬧大了吧?

「何況你還對她們示好。」黑衣少年一指隔壁,「這世上哪有人,無端端會對人示好?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景橫波又給氣笑了,伸手一挽收回匕首,搖頭道:「被害妄想狂嗎?至於這麼草木皆兵嗎?難道這麼久,你們就從沒遇見過給你們溫暖和幫助的人們嗎?」

黑衣少年立即搖搖頭,木然道:「沒有。」

景橫波窒了窒,心底忍不住唏噓一聲。世人多遇寒苦,時日久了,便縱向火,也不知人間溫度。

「浮水醫聖到底怎麼得罪了你們?」她問。

「看見那些人,你難道還猜不到原因?」

「他們……」景橫波皺眉道,「難道不是原本就有病的?是浮水醫聖導致的?」

「有病也不會這麼多人有病,也不會只集中在王室。浮水人要說沒病都沒病,要說有病都有病。靠近聚氣沼澤,時長日久,浮水人體內體氣充沛。這種體氣,會令浮水人壯年時身強體健,精力充足。但這樣的充足是有代價的,過於充沛的體氣,會消耗人的壽命。浮水人很難長壽,越靠近聚氣沼澤越如此,而聚氣沼澤,離浮水京都很近,是王室私產,所以王室的人,受影響最重。」

景橫波恍然大悟,之前她知道浮水人肚子愛咕嚕,也知道浮水王室為了改變這個咕嚕很花了心思,浮水醫聖正是因為幫浮水王室解決了這個咕嚕問題,而被捧上神壇。當時她還嘀咕,咕嚕改成打呃就好了?打呃不是更難受?此刻才知道,原來這裡面還關係到浮水王族的壽命,難怪他們寧願打呃給人看扁桃體,也不願再咕嚕。

「你們就是受影響最重的人群?是被浮水醫聖治壞的一群?」

黑衣少年猛地冷笑一聲,「你真是天真幼稚。你這種人,如果活在浮水王室,能活過一年算你命大。」

景橫波眨眨眼睛——搞錯咩?姐是不在浮水王室,可姐生活在帝歌!姐是在帝歌血火傾軋中成長起來的女王!

她摸摸鼻子,想想現在大喊我是女王也沒人信,這群浮水人,見慣的是陰險鬼蜮,人心謀算,遇上壞理所當然,遇上好反而疑神疑鬼,這種說不通,只有等他們自己想明白。

「好吧好吧我天真我幼稚,那麼成熟睿智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他們成了這樣,被放逐到這裡?」

「任何疾病的治療,都需要一個研究的過程,尤其是那些世上根本沒有聽說過的病。」黑衣少年面無表情地道,「王室想要改變現狀,自然要從王室開始治療。但大王和他最重要的人,是不能先上場試驗的,因為那意味著可能的失敗與風險。那麼,什麼樣的人最適合?」

「大王的仇人、大王忌憚的人、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被陷害的人、或者擁有太多,對他人造成威脅的人。」景橫波慢慢答,「一個排除異己的好機會。」

「然也。」黑衣少年雙目一閃,有點異樣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對於此道,也如此精通。」

景橫波格格一笑,怎麼能不精通?怎麼敢不精通?不精通還能活到現在嗎?

「那麼,」她道,「貴妃是因為身為大王枕邊人,知道了太多秘密,又或者有人陷害排擠;大將軍是因為功高震主,又掌握軍權,令人忌憚;王爺是因為擁有能夠威脅大王王位的地位。」

「是,至於其他的,也逃不開那些原因,因為各種理由,成為王室、或者家族的犧牲品。」

「你們應該更恨大王。」景橫波道,「而不是浮水醫聖,他只是個大夫。為此遷怒使用醫聖藥物的人,就更荒唐了。」

「我們不能確定醫聖是否以治病為名,做了大王排除異己的幫凶;正如我們也不能確定你們使用著醫聖的獨家秘方,會不會一定是浮水王室的探子和殺手。」黑衣少年淡淡道,「我們好不容易逃到這裡,在裘公子庇護下苟且偷生,我們不能再冒一次險。」

「我們使用的藥方,是司容明開的,他是醫聖的弟子。司容明是我的朋友,」景橫波道,「浮水王室,浮水醫聖,我們並沒有見過。」

「你們是不是探子,不重要了。」那少年疲倦地揮揮手,「反正我也殺不了他。我本來想著殺了他,趁你遭逢大變心神波動,再殺了你,但既然做不到,那我任憑處置。」

「你為什麼不乾脆在我的藥中下毒?我雖然不吃送的飯,卻必須喝藥。」

「裘錦風不許。他治病就是治病,不會允許任何借助他的藥壞他名聲,我們還需要托庇於他,不能這麼做。」

「不過,」黑衣少年忽然惡意地笑了笑,「我覺得我是多此一舉了。因為不需要我動手,有人也活不長了。」

景橫波霍然轉頭。

她忽驚覺耶律祁一直沒開口。

他一直倚在柱子上,似乎在微笑傾聽,然而當她轉頭,卻沒發現他任何動靜。

景橫波撲過去,終於看清他的面色,心立即「咚」一聲,沉了下去。

耶律祁額頭那一片青紫之色,又出現了!

身後,那黑衣少年慢悠悠地道:「任何毒性,壓制越久,爆發越狠。醫聖的藥方,治不好他體內的毒。他增加喝藥的次數,妄圖壓下毒性,最終只會令反彈越烈而已。」

景橫波根本沒認真聽,快速背起耶律祁,就往外跑。

身後黑衣少年似乎在說什麼,她已經聽不見,身形連閃,已經離開了院子,越過籬笆,撲入密林。

進入林子之後,原本眼前一片漆黑,忽然光芒大亮,轟然聲響,左邊一團烈火,右邊洪流滾滾,俱撲向正中的她。

她冷笑一聲,一閃,上了最高的樹梢,再一閃,已經出了陣法。

這世上,本就沒有任何陣法能夠攔住她,她心意所動,天下任行。

閃上樹梢的那一刻,她低頭下望,似乎看見底下有黑影閃動,下一瞬她已經出了林子,身後風聲猛烈,居然有什麼東西猛地撞出來。

她閃過,那東西撞在前方一塊石頭上,竟將石頭擊碎。

景橫波仔細一看,是一根兒臂粗的鐵杵,半截深入石內,可見這林內機關之狠,完全是要人命的設置。

她心中惱火,隨手拿出一個火摺子點燃,往身後一拋。

林中枯葉敗枝極多,火頭立即燃起,片刻漫染開一片跳躍的橘紅。

景橫波燒林子,一方面洩憤,一方面要驚動裘錦風,今兒裘錦風一定不肯好好給耶律祁醫治,那她就要大開殺戒!

火光閃動,隱約可見林子內,似有一條亂撞的人影,看見火頭,立即撲了過來。

景橫波心急如焚,拋出火頭後根本沒有看身後,閃身就走,直奔島東邊裘錦風的住處。

……

此時,湖心島入口不遠處,一艘小船,在月光中蕩漾。

一人坐在船上,衣衫同月光一色。

他身後,船家渾身抖索,結結巴巴地道:「大俠……大俠……這島不能隨便進啊……會死人的……」

「不用你進去。」那人答,聲音清冷。

「那……那……那……」船伕哭喪著臉,一句話想說又不敢說——那你也不能佔著我的船好多天,又不理人,又不說話,又不上島,就守著這島轉,到底想幹啥啊!

想想自己的命運,他就欲哭無淚。自從上次送一對男女去島上,半途他被嚇著跳水棄船後,倒霉事兒就接二連三。

跳船第二天他到島邊,取回了自己的船,回來後就遇上一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一把刀勒著他脖子,要他送人上島,他不肯,還沒求饒,就被那傢伙一刀背敲出一個大包。

他只好再送,故技重施,在半途逃走,反正船隻要到湖心島附近,最後總能找回來的。

逃走後他第二天回湖心島找船,沒找到,遠遠看見那個不男不女的人,搖著船順著島轉,知道這個傢伙上不了島,他生怕被發現再挨一頓揍,只好逃之夭夭。

回去後他唉聲嘆氣,結果有天晚上,又被一群人拎了起來,這群人一看就知道是浮水士兵,個個彪悍勇武,揪著他問上次搶走他船的人是誰,什麼樣子,問了許久之後又命他帶路,他沒敢帶,生怕一去不回,趁人不備逃了。

這一逃便逃到了附近浮水邊鎮上,打算在親戚家暫住一陣避避風頭,他總覺得這幾批人都有問題,近期要有大事發生。

結果還是禍從口出,某天他在攤子上吃麵,忽然聞見一陣香氣,那香氣特別馥郁誘人,他一時迷醉,想起那次運送那把頭臉包得緊緊的一男一女,其中那個身形窈窕的女子,身上似乎也是這種香氣,忍不住唏噓了聲,道:「還是這香氣好聞。」

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居然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身在船上,船不是他的,船上坐著個背對他,面對著湖心島的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