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6 章
這一日終見他白髮

景橫波一聽「藥鼎」這詞就站住了。

可惜她在對面那老頭眼裡沒存在感,老頭子急匆匆衝出來,視而不見地從她身邊過,衝著春水急急地道:「把明珠找回來!這事不能再耽擱了!我這邊備個單子給你,你順便再去弄點藥來。」說著就要去找筆墨紙硯,還沒走出一步,被一隻手臂攔住。

龍翟定了定,抬起頭,盯住了面前的景橫波,眼神很冷。

景橫波怡然不懼,笑吟吟很有趣似地看著他。

半晌龍翟緩緩道:「讓開,不要耽誤事兒。」

「我不讓咋地?」景橫波偏頭看他。

「你不讓你就是無恥卑鄙、自私無情,善妒惡毒,謀殺人命!」龍翟驀地咆哮,額頭上青筋猛地綻出,眼眸裡似要燒著一團火,燎焦景橫波。

「哦?」景橫波斂了笑容,慢吞吞問。

「上次讓明珠合體,就給你攪合了,這次你還要攪合,你口口聲聲在乎家主,時時刻刻黏著家主,卻將他的性命安危總置於險地,你有臉說你在乎他?你有臉黏著他?你有臉像個妻子一樣呆在他身邊?」龍翟霍然轉身指著屋內,壓低嗓子吼,「他真氣本就很難控制,最近竟然出現一次大損,以至於堤壩盡毀,巨浪洩洪,遲早會成為廢人,不用問,這必然是拜你所賜,只有因為你導致的傷害,他才會一言不發!」

景橫波默了默,道:「確實是因為我。」

「那你就該知恩圖報!放手讓他使用藥鼎!老夫想不明白你有何理由阻攔!你本就是後來的那一個,你才是鵲巢鳩佔的那一個!明珠是家族為家主自小培養的藥鼎,為家主吃了多少苦,等了多少年,如今她不計名分,自願奉獻,你的夫人之位安然穩妥,你還有什麼臉阻攔?世上男子三妻四妾也多了是,哪有你們女人置喙的餘地?你若覺得你是女王容不下其他女人,那你趁早放手不要纏著他壞他性命!」龍翟重重拂袖,「哼,口口聲聲愛慕深情,卻連一個求生的機會都不給他。你若真喜歡家主,難道不知道除生死無大事,還有什麼比命更重要!」

他正罵得口沫橫飛,一轉臉看見南瑾抱著衣裳進來了,正面無表情地聽著,立即一指明珠,道:「來得正好,扔了那衣服,有更重要的事你做。」

南瑾看一眼他神情,看一眼景橫波,再看一眼裡頭屋子,臉色微微一變,隨即便恢復了平日面無表情模樣,將衣服交給景橫波,轉身就走。

「站住!」龍翟目瞪口呆,愣了一會才大吼。

南瑾站定,背對這邊,沒有回頭。

龍翟暴跳如雷,匆匆上前一把拽住南瑾,「你也瘋了!一個兩個都這麼不講理!這是你任性的時候?」

南瑾雙手慢慢插進自己袖子裡,仰頭望天,不答。

龍翟憤怒得渾身發抖,只好猛轉身,指住景橫波,怒聲道:「都是你惹的事,都是你作得梗,我龍家遇見你,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景橫波狠狠盯著他,毫不退讓,龍翟煩躁地在原地蹭了兩圈,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道:「跟我來!」

他大力將景橫波拉進了屋內,屋子裡宮胤靜靜睡著,看樣子被龍翟點了穴道。

龍翟一直將景橫波拉到了床邊,自己坐在床頭,忽然解開了宮胤的發髻。

景橫波目光一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動作。

這動作男人做很怪異,但是她心卻砰砰跳起來,一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疑問,如沉渣般忽然自心潮中泛起,一遍遍翻攪,她忽然覺得氣息有些不穩。

龍翟手底,是宮胤烏黑的發,如此黑亮,錦緞一般的光澤幽幽。

龍翟打了一盆水,景橫波盯著他,她不是沒見過宮胤的頭髮濕水,沒發現過什麼變化。

龍翟在水裡撒了一些藥粉,足足三種,然後才將宮胤的發,放入那盆沒有變色的水中。

一開始還是沒變化,龍翟輕輕搓洗髮尾,過了好一會,有一層淡淡的黑色瀰散開來,那些黑色竟然不溶於水,膠質一樣。

景橫波沒看那些黑色膠質,她死死盯住了那發尾,漸漸顯露的銀白,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何時青絲滿頭,換了一夜白髮?

龍翟瞟她一眼,無聲冷笑,還要搓洗,景橫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閉了閉眼睛。

不用看了,白髮是從髮根開始白的,梢都是白的,自然是滿頭銀發。

她懦弱,她沒有勇氣看那一頭銀絲,那不僅會讓她痛徹肺腑,還會更加痛恨自己——在似乎很久以前,她就應該已經發現他白髮的端倪,記憶中曾有數次白髮翻飛的影子,然而被她忽略。

她禁不住要拷問自己——真的足夠關心他嗎?

對面龍翟不放過機會地在拷問她,「女王陛下,你一臉在乎家主的模樣,可是你真的在乎嗎?家主白髮已非一日,你很多時候和他朝夕相處,出生入死,你為什麼就沒能發現呢?」

景橫波無言以對。

「他的白髮,一開始用假髮遮掩的,後來發覺假髮不安全,又染髮,後來發現染髮易被水浸泡失色,又嘗試藥物,藥物延續了一陣,會出現底層開始失效的情形,他又重新研製藥物,終於將這一頭白髮徹底遮掩,只是這藥物,依舊會對他的身體有傷害,僅僅為了不讓你傷心,他不惜被傷害。」

「而你,」龍翟聲音有淡淡輕蔑,「在最早期他的白髮還沒找到完美掩飾方法的時候,都沒發現。」

景橫波偏過臉去,她不會對龍翟心虛,但此刻白髮,似落了她心頭皚皚雪。

宮胤……何必!

這苦心遮掩的白髮,掩了一時疼痛,終擋不住遲來的痛苦,而那痛,會因為歉疚自責而更深重。

龍翟並沒有打算放過她,放下水盆,重新挽起宮胤頭髮後,又解開他衣袖,一直拉到他手肘部位,指了指手肘肘尖處,道:「你按按。」

景橫波按了按,指底微微尖銳的觸感,讓她臉色又變了。

「這底下有東西!」她駭然道。

龍翟臉上閃過一絲冷笑,道:「針。」

「針?」景橫波感覺到那東西很小,是中了暗器嗎,為什麼取不出?

「針,碎了的針,正是這東西,阻塞了他的經脈,導致他在離開帝歌後,足足一年時間無法動彈,後來見到你的時候,還不良於行。」龍翟指指宮胤手腿各處關節,「一根碎了的針,碎成無數段,遊走全身,最後堵塞在所有的關節和重要穴道,不能取出,一旦取出經脈盡毀,只能慢慢化,他用了一年多時間,才化掉了四肢的碎片,但實際上,他本該最起碼花三年時間。」

景橫波慢慢瞪大眼睛。

「因為你,因為你找到了他,為了能保護你,他提前強勢衝穴,」龍翟指指他的右腿,「他在不該用腿的時候提前用了腿,現在他這條腿,應該會在稍有陰雨時,便劇痛難行,當然,你定然是不知道的。」

景橫波想起當初在落雲,她被冤枉殺了落雲王世子,宮胤負責去取證,就在那時他開始用腿走路,她記得他轉身時,曾似乎聽見輕微的「卡嚓」聲響。

原來,那是他強力逼針的聲音,強力讓自己的腿恢復行走,好更方便地為她攪亂落雲。

「這針……」她覺得呼吸困難,「為什麼會……」

龍翟已經懂了她的意思,淡淡道:「針原先自然是完整的,是雪山控制所有弟子的法門,完整的針,在……下腹位置。掌控著下丹田的真氣,這一手,是為了練就雪山門人絕情忍性的功夫。但家主令其發生了移動,本可以安全拔針,卻又出了岔子,導致針碎全身,一夜白髮。」

景橫波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那針,是鎖陽禁慾的,所以宮胤一開始和她在一起,根本不能動情,一動情,真氣失控,冰封雪困。

後來大概遊走到了心脈附近,以至於他對生死不敢再擔保,開始絕情地安排她的後路,所以有段時間,她能感覺到他心臟附近冰冷徹骨,所以有一次,她只是稍稍反抗,他的真氣就無可控制。

那一次,想必險些要他性命。

然而她不知道。

她什麼都不知道。

對面龍翟淡淡譏誚地看著她,說出的話最簡單卻最刺心,「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享受著他的保護和照顧乃至犧牲,卻不願知道他的苦處。」

「或者你本該知道,但你內心深處怕承擔那樣的壓力和內疚,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寧可自己不知道。」

「這樣的你,這樣自私的女人,配得上他的犧牲?夠資格在此刻阻攔?你以什麼立場阻攔?你為他做過什麼?犧牲過什麼?」

「你就覺得受了他傷害,但其實他受的傷害早早百倍於你,現在,要你犧牲一次,就這麼難嗎?」

「你……」

「別說了!」

龍翟冷笑住口。

景橫波慢慢放下宮胤袖子,手指按在那處手肘,冰涼,熟悉的冰涼。

她甚至不敢去碰他其餘關節,她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是心虛的,和他最親近的關係都有過了,卻一直不知道最該知道的事。

內心深處,她是不是如龍翟指控的一樣,如此自私?

不願見,逃避見,就不必承擔?

此刻忽然明白心亂如麻的滋味,萬千糾葛從心頭纏繞,勒得心尖都似在發痛,勒出點點心頭血,櫻花般鮮紅。

這一日終見他白髮,這一日終知心痴傻。

往事如飛梭穿裂心頭,每一樁每一件,也是堵在四肢百骸裡的心的碎片,拔不出除不得取不下,等待用時光和生命來化。

她在這一刻忽然徹悟,如果命運不允許她執念,或許執著只會讓路越走越窄。

千在意萬執著,終不敵希望他烏髮飄揚自在在她視野裡活一場。

屋子裡死一般沉默,龍翟冷笑不休。

她忽然道:「宮胤的問題,當真除了藥鼎,再無別法?」

「除了藥鼎,再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讓他徹底恢復!藥鼎本就是幫家主去除血脈遺毒的最有效辦法!本來上次才是最好時機,因為你的作梗,他的問題嚴重,現在就算藥鼎,他也不能完全恢復,再拖延下去,藥鼎也會失效。你捍衛你的地位尊嚴,到時候卻失了夫君,我等著你哭!」

「你剛才要春水找的藥是什麼?」景橫波又問。

龍翟不理她,轉頭找筆墨,這種地方哪來筆墨,便用劍在地上寫了幾味藥。

景橫波在一邊看了,龍翟斜眼冷笑道:「你看什麼?何必擺出這副假惺惺模樣,就你這寧死不救的妒婦行徑,誰還真相信你會在意他?」

景橫波凝視他半晌,她眼神在此刻依舊亮若星辰,豔烈如火,看得龍翟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隨即他聽見景橫波淡淡道:「行啊。」

龍翟霍然扭頭,老臉上滿是驚喜,他盯著景橫波,卻無法在這張還噙著似有若無微笑的臉上,找到讓自己安心的正常神色——之前景橫波那麼不願,為此不惜大打出手,如今說同意就同意,臉上還看不出任何為難糾結痛苦神色,實在瞧著讓他不大安心。

他驚疑不定地問:「你……你是真心的?」

「朕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景橫波望天,悠悠道。

「你……你不會再從中作梗?」

「你雖然滿嘴胡話,但有句話還是正確的。除死無大事。沒什麼比他的命更重要。」

龍翟也不以為杵,急急道:「那麼你去勸說他?」

「你也知道要去勸說啊,」景橫波冷笑,「你該明白,這事兒不是我放棄阻止就有用,你家那家主,會同意嗎?」

「那你還是搪塞咯?」龍翟霍然變色,「你若真為他好,就該想辦法讓他接受!」

「我可沒什麼好辦法,要麼你有辦法?」

「要麼……你和他找個由頭吵一架,決裂?」龍翟想了半天,試探地問。

景橫波格格格笑起來。

她的笑意太嘲諷,龍翟臉色頗有些難堪地瞪著她。

「您真是天真。」景橫波呵呵笑,「當我和宮胤,是扮家家酒的小情侶呢,還是智商不滿45的智障兒童?你們帶了南瑾來,給他瞧病,這時候我和他莫名其妙決裂,你以為他看不出?我和宮胤之間連生死誤會都有過,最終還是在一起,你以為現在隨便吵個架就能決裂?」

「那你覺得應該怎樣?」龍翟想了想,忍住氣問。

「自己想!」景橫波袖子一甩,不善地瞪著他,「逼我讓出男人也罷了,還要我為這事出謀劃策,你過分了啊!」

龍翟真就自己想去了,想了半天,道:「你把脂粉和衣裳借給明珠……」

景橫波吸口氣,不善地盯著他。

老頭子大概第一次幹這種事,臉色也挺尷尬,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天,意思是需要景橫波配合一下,他有辦法讓宮胤以為明珠是景橫波。

景橫波又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到龍翟虛心地轉移了目光,才道:「你要什麼東西,我會提供,但其餘的要求,提也體提。我尊重宮胤的生命,我也尊重他的意志,如果我和別的女人串通了騙他上床,他不會原諒我,我也會輕視自己。」

「哪能呢。」龍翟訕訕地道,「那只能是你賢惠懂得感恩,多少賢妻主動替夫君安排良妾通房……」

「那是別人,不是我。那種女人,宮胤如果要,早就成親生子。他的選擇,我的選擇,只有我們彼此能懂,你不懂。」

「你這答應退讓,卻又不幫到底……」龍翟煩躁起來。

「我退讓已經是極限,我再幫這個忙我就是聖母。沒有原則地侮辱他對我的感情和我自己的感情。」景橫波扔過去一盒脂粉,「自個想辦法!」

龍翟接了,想了想,下定決心道:「那你不要半途後悔再作梗,那就真沒希望了……」

「我馬上就離開一趟,去參加那個易賣大會。」

「好,我派最優秀的兒郎保護你。正好也可以看看那會上有無我們需要的藥材。」龍翟問明了易賣大會,放下心事,覺得把握大了很多,一臉欣慰地道,「如此,我們還是要感謝你的,老夫先代南瑾感謝你,你放心,以後她會尊重你,絕不會越過你的位置,也多謝你體貼她多年的等待和犧牲,沒讓她的心血白費……」

「我不是體貼她,這個情你們就不必承了。」景橫波打斷他的話,轉身踱到窗前,「我承認我為南瑾的等待和犧牲感動,我也覺得她犧牲了這許多卻被我搶摘了果實很遺憾,但我不認為這是我應該讓出宮胤的理由。相愛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他需要的是我,我需要的是他,其他人付出再多,也不是我們要的。在他沒有接受的時候,我就沒有理由代他接受。」她頓了頓,回頭望做宮胤,輕輕道,「我讓步的唯一理由,只是希望他,好好活著而已。」

望你長壽,望你安康,望你白頭轉黑髮,望你解這日夜不休的苦痛折磨。

龍翟默然。外頭,南瑾一直朝天望著,仰起的蒼白臉龐,隱約間似有水跡一閃。

「但凡他有一分別的希望,我絕不會將他拱手讓人,但如果真的只有這個辦法,我也只能試一試。沒有任何理由,只是為他。只是,為他。」景橫波的聲音低了下去,抱著那堆衣服,不再看那些人,轉身出了門。

出門便仰頭籲一口氣,似要將這一心的鬱卒,都吐上此刻被窄巷割裂的逼仄的天空上去。

何嘗願意,只是迫不得已,這人生太多迫不得已。

一直想著找名醫給他解決問題,但心裡也明白,經年累月,重複傷害,他的身體底子已經空了,已經撐到頭了,再多的藥物,也不過灌一個勉強支撐苟延殘喘,否則以他的性子,何至於一直做著死路和絕路的鋪墊,他在為她撐,撐得超出了想像,發揮了超常,可是預支越多,還債的時候就越兇猛,後頭的日子會怎樣,她不敢想。

她有時候寧可看見他纏綿病榻,自己照顧,也不願看見他前一霎還撐著好好的,下一霎在自己面前倒下,那樣的沒有準備,晴天霹靂,她不知道自己到時候該如何承受。

心裡一直都明白,只有龍應世家,對自家多年的疾病研究甚深,再多年准備,所儲備的藥鼎,必然是治宮胤的最佳藥方。然而這個最佳選擇,需要葬送她的幸福,她和他之間,一旦中間隔了一個人,哪怕事急從權,在她這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女人心中,都將是永遠不可跨越的鴻溝。

她拖延著,猶豫著,渴望發生奇蹟,直到今日,被他的白髮和突起的關節擊中。

命運推搡著她,推搡他往他人而去。

院子裡的南瑾猶自呆呆站立,景橫波垂下眼……如果今夜,如果今夜他和南瑾真的能合鼎,她也不會再留下,來個什麼妻妾同堂。就讓南瑾,享受她應得的等待的果實吧。

她願和孩子平靜而自我地渡過下半生,留他在紅塵健康行走。

身後,龍家的子弟在慢慢聚集,準備陪她去參加今晚的萬象易賣大會。

院子的那一頭,龍翟胸有成竹地將南瑾拉進了另一間屋內。

景橫波沒有回頭,卻好像什麼都看得見,聽得見。人還在原地,卻已經明白了訣別的滋味,明白了那年帝歌雪夜,那年玉照宮內他寫下讓位自逐書時的心路歷程。

一霎已天涯。

她仰頭,蒼青的天空被斜挑的樹枝割裂,日光在蒼黃的暮色中漸漸消淡,似一抹褪色的陳絹。

她那些斑斕美麗的愛情,也是一匹疊起的絹錦,深藏心間,慢慢抽動,磨礪得心房鮮血淋漓。

她長長吁口氣,沒有回頭,邁步。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