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4 章
尾聲

大荒歷三七四年,女王結束了對六國八部的巡視,回歸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靜庭產一女。女王並沒有告知任何人,這孩子的父親是誰,卻為此大赦天下,大宴群臣,慶典三日三夜,將自己的喜悅和所有人分享,並不允許任何人對此發出異議,一位滿身酸氣的老臣咕噥了一句名不正則言不順,被她當即請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對小公主歡聲禮讚,諸如龍章鳳姿、瑤池仙品之類的吉祥話兒,說得塞滿了玉照宮。

小公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時回?

是年,女王召開「選夫」大會,選了一批「丈夫」,遷入玉照宮。

三七六年,女王發佈「歸一令」,要求中央集權於帝歌,六國八部,官員任免權和軍隊,交由帝歌統一管理。只留地方自衛隊,作為常備武裝力量。

這道御令,被視為繼大荒分裂數百年後,再次統一的開始。這道御令,首先獲得襄國、易國、蒙國、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國,新任姬國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繼位,繼位之後,便向帝歌遞交了效忠書。

人們對姬國女王的臣服十分訝異,畢竟女王的恩威從未施於高原女國。但也有人說,那是因為姬國女王傾心於九重天門的新任宗主,而天門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國師,曾陪女王遊遍大荒,同沐風雨,交情非同尋常。

大多數人對這消息無從確認,因為如今的九重天門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婦先後逝世,新宗主關閉宗門,遣散很多弟子,宣佈將永久閉關守墓,九重天門,不再出世。

從此他俯首無涯雪山,將這人間寂寞看遍。天地間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靨,點燃每個青燈飄搖的長夜。

當然,有臣服就有反抗,雖然有些部族經過女王一輪「巡視」,王室都名存實亡,自然也談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氣的部族,琉璃斬羽黃金諸部,陰奉陽違,試圖再談談條件,女王的答覆是——大軍軍臨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黃金部;夏,滅斬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宮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視間歇,又召開選夫大會,又選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統統塞進玉照宮,從此後每年她必定轟轟烈烈召開選夫大會,選出的丈夫快要將玉照宮擠滿,最後簡直要住集體宿舍,漸漸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來,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說女王其實根本沒碰過這些「王夫」,對此,群臣頗有微詞,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當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強勢,讓所有人噤若寒蟬。

當她將所有的反對聲音強力壓制後,六國八部表現出了驚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視天下,帶著她三歲的女兒,時間長達一年。她轉完這一圈後,六國八部再也沒有了自主權。

是年,不僅有選夫大會,女王還荒唐地要替三歲女兒選未婚夫,一時鬧得沸沸揚揚,滿國風雨。

曾有宮中流言傳出,說每次女王選夫大會,都會親自出面,對每個候選者親自品評,但結束後,女王又會長立中宵,摩挲著一個精緻的盒子,對長空喃喃自語,「這些年我年年找你,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來,這藥已經快失效了,你為什麼還不出來?為什麼還不出來?」

是年,裴樞自請遠戍邊疆,女王賜玳瑁為其封地,以橫戟軍為其世襲之軍,裴樞攜二十萬橫戟軍出境,橫掃普甘、南丹等國,威震域外,「獨臂戰神」的名號,可止小兒夜哭。

戰神的身影,從此縱橫於域外沙場,為女王開疆拓土,卻一生不曾回歸帝歌,最終在普甘定居。有人說,那是因為當年他身邊的一個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親戚,他住在那裡,是對她的另一種陪伴。

十年後,戰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說他是因為多年征戰,失於保養,舊傷發作;有人說他是天生的雄鷹,只願永遠在天空與風雨搏擊,一旦掃平邊境,無仗可打,雄鷹便會自然衰老而去。

寧在沒有敵手的天空隕落,不在溫暖的草窩內終老。

活成傳奇,永不平庸。

從此那鷹的魂,展開無邊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遺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鐵甲。用當初的天灰谷明鐵打成,歷經多年沙場風霜磨礪,光明非常的明鐵之上,暗色痕跡斑斑,不知是鏽,還是那些年鏖戰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宮燈火長明,三夜不滅。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髮。那三夜,有人見她在寶座上深深長嘆,長久把玩一枚黑色龍紋手鐲,將一杯酒緩緩灑於階下。

青春將去,知己不在,舉酒相酹,英魂歸來。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國八部改名,不再稱「國」與「部」,一律統稱行省。

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軒然大波的改革,一個名稱的改變,其間含義深遠,名義上的獨立政權也將不復存在,大荒統一進程,再進一步。

無數王族老臣號哭於道,稱大荒從此將非大荒,稱女王就是皇圖絹書最後一頁的秘密,那個天降的大荒終結者。

女王置若罔聞,陳兵於帝歌以及各部族邊境,依舊是那一臉「不聽話就打」的架勢。

六國八部有苦不敢言,當初還獨立時都沒能鬥得過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經掌握全國之兵,而他們成了光桿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桿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稱,取消國製,討價還價的結果,是女王同意各國王室依舊存在,受朝廷榮養,待遇不變,但除遠僻一地的高原姬國外,其餘王室都不再享有實權。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歲。女王又出門巡視了。

這一年,她走得很遠,最遠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見了一個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廟拜師求問的龍維。

她和一群虔誠的信徒一起,擠在那位號稱能夠喚醒靈魂,能夠替換生命的聖師的門前,聽龍維問對方,沉睡六年氣息漸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喚醒,如何才能給他第二次生命。

龍維心事重重出門時,被人堵住,一抬頭,看見一個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盡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後卻沒人追來,再回首,一片空蕩,彷彿那個人,剛才根本沒有出現過,而地上,多了一個精緻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開了盒子,盒子裡,有三分之一藥丸,還有一張紙條。

「他終究會回到我身邊。」

三個月後女王溜躂回來,忽然宣佈,要對現在已經塞滿王宮的王夫們進行一次最後的篩選,選中者立為王夫,從此後一夫一妻,再不充實後宮。

諭旨一下,群臣老淚縱橫——陛下終於開竅了,終於肯過正常女人生活了!當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準備封選大典,各地官員進京為女王賀,整個大荒都在興奮地議論著這個消息,等待著十年來,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誕生。

……

這一年秋草長,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搖,再被無數雙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頻繁,驛路上每間茶寮都人滿為患。每間茶寮裡的行人都滿臉興奮,議論著帝歌將要開始的選夫大典,期待著大典之後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禮。

每張桌子都坐得滿滿,只有臨牆一張桌子,一人一桌,無人同坐。

不是人們自覺,而是這人只給眾人一個清瘦的背影,一頭長髮如銀,垂過腰背,那般少見的白髮,令人心中微微發涼,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對著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終沒有去碰,只靜靜凝視茶水,似乎要在渾濁的茶水裡,看盡前世後生。

他一直從早晨坐到傍晚,聽著來來去去的人們討論的所有話題,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遊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國體,女王如何一統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種怪癖……

日光從正中走到西斜,茶寮裡漸漸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經說無可說,聽無可聽。

他站起身,留下茶錢,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沒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陰。

茶寮外,數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牆,青灰色巨城的陰影,一直投射到他腳下。

他仰起頭,出神地看著城頭雙旗。

一面是獨樹一幟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質地厚重。開國女皇旗,不知何時已經被換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並沒有發覺。

那一紅一白兩面旗幟,在風中拍卷,時不時卷在一起,親暱地廝磨一陣,再戀戀不捨地分開。

那般分分合合,週而復始,似他和她的情愛之途。

他仰著頭,恍惚裡那年,他與她攜手過城門,一條紅毯直入大道,她在紅毯那頭對他盈盈而笑。

一忽兒還是這城門,他策馬率軍在城門前,她從破舊的板車之下抬起頭,厚重的城門緩緩關閉,將如劍如刀的眼神割斷。

這座城,記載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糾纏,青灰色城牆,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飛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後,染上他噴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這座城內俯瞰天下,四海來朝,諸國臣服。

她做到了當年誓言的極致,用十年的鮮血和光陰。到如今,也該享受最後的平靜的幸福。

他唇角綻一抹微笑,緩緩轉身。

想見她,所以來到帝歌,來到帝歌看了城,聽了故事,呼吸過她一般呼吸的空氣,也就等於看過了她。

沉睡六年,醒來不過一刻,人生依舊有可能隨時如大夢散去,何必再去驚擾她的寧靜。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剛剛轉身,膝蓋忽然被什麼東西撞著。

他低下頭,愕然看見撞他的,竟然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頭好奇地打量他,那張小臉眉目如畫,集中世間最鮮麗的顏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時,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讓人擔心她長成後該怎樣呵護,才不會被獵豔者摧折。

那雙清靈的眸子映進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顫,似五臟六腑都被同時擊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見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忽然嘴一扁,開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環顧四周,沒見有人,城門已經將要關閉了,都是趕緊入城的人,沒有人跟隨在這孩子身邊。

那孩子說哭就哭,全情投入,一邊哭一邊用滿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臉,一邊擦臉一邊還不忘口齒清晰地指控,「你膝蓋骨頭好硬,撞痛我了嗚嗚……」

他不禁又默然,實在沒有對付孩子的經驗,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膝蓋上的骨頭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給你揉揉。」

長久不說話,聲音略啞,那孩子立即抬頭,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讓他又開始擔心,這麼個好奇心重又膽大的孩子,以後的安危一定是個麻煩。

他心中有些詫異的感覺,自己向來並不喜歡孩子,也從不操心這些瑣事,今兒這是怎麼了?

誰知道那女娃娃聽見這句,趕緊向後一讓,搖頭,「娘說,女孩子不能讓人隨便碰。」

他頓覺欣慰。

隨即便聽她道:「不過美男可以碰。」

還豎起一根小指頭,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長草中默然對望,她還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沒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遞過去,她接過來他才反應過來,決定這汗巾不要了。

她將小臉狠狠埋進汗巾,那姿勢不像在擦臉,倒像是在拚命嗅他的味道,他瞧著,幾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個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會單身在這裡?」想了半天,似乎該問這句,實在沒有和孩子對答的經驗。

「啊……」女娃娃茫然四顧,表情比他還無辜,「我怎麼會在這裡?啊,對了,我娘把我賣了!」

「……」

這孩子怎麼每句話都讓人覺得無法接?

「為什麼賣了?」他只得問。

天色晚了,要離開就得立即離開,可不知為什麼,他挪不動腳步。

「因為我爹負心薄倖。」哭聲說來就來,淚水說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講理、喜歡出走,覺得我娘倆不好,說走就走,走了就不回來,我娘和我過不下去,娘決定改嫁,送我去做童養媳,嗚嗚嗚我不要做童養媳……」

他皺眉聽著,想著又是一個負心薄倖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這指控聽來,怎麼感覺怪怪的……

「嗚嗚嗚我不要當童養媳……娘說以後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婦,以後我要伺候那個八歲還會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覺我得守著,他吃完我才能吃,還得給他洗衣服做飯生娃娃,生不出男娃還得繼續生……」

他臉色有點發青,倒不是為了那指控中的八歲懶惰胖小子——有這麼恐嚇女兒的娘嗎?

「嗚嗚嗚你能不能蹲下來聽我說,我已經夠慘了,這樣仰著頭實在很累……」女娃娃哭著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來。

「嗚嗚嗚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猶豫著,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認生地擠入他腿間,摟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將她推開,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輕易接觸男子,然而那般濃濃的奶香和甜香衝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從指縫裡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對,立即又哭開了。

「嗚嗚嗚童養媳好苦啊,半夜要起來打豬草、餵豬、挑水、燒飯、洗衣裳……」

五六歲的童養媳能做這些嗎?看她穿著雖然平凡,但也著實不像農家孩子,怎麼滿口農家生活?

「你幫幫我,幫幫我,我不要做童養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嬌,將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當沒看見。

「怎麼幫你?」他盯著這個小鬼,思考著如何把她拎起來,交給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財主家的胖兒子一定會被她先折騰死的。前提是有財主敢娶她做童養媳。

「嗚嗚嗚你幫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過了,我娘就不會賣我了,我就不用才六歲就去做童養媳了,嗚嗚嗚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後讓讓,不知不覺已經被她推倒在地,她順勢悲悲切切地哭著,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緊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著,望著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頭。

那娃娃還在哭著,難為她眼淚那麼充沛,嘩啦啦竟然真的濕了他的衣襟,那一處潮濕貼著心臟,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氳了些許的濕氣,淡淡的溫軟情緒突如其來,他忍不住問,「那你爹在哪裡?」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兒貼上了他的臉頰。

他渾身一僵。

柔軟甜蜜的香氣,軟潤柔膩的肌膚,是天上的雲團兒,最溫軟的細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餡兒,茸茸地簇在臉頰,軟軟地膩成一團。

心似在瞬間燙了燙。

隨即便聽見這小妖精,在他耳邊吹氣,軟軟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驚雷劈下,也不會比此刻更令人眼前發黑。

他竟一時手軟,腦海中嗡嗡作響,忽然發覺身後似乎已經靜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著懷中的小身體,僵硬地緩緩轉頭。

身後,不知何時立了她,在她身後,居然還有一張鑲金嵌玉的拔步床。

女娃娃眼淚說沒就沒了,歡呼著跳起來,向她奔過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攬住,笑一聲,「點贊。」轉頭,凝視著他。

他慢慢坐起,看著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著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兒?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暈眩。忍不住閉上眼,不知是歡喜還是酸楚,在神魂間蕩漾,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卻一波,再睜開眼時,巍巍帝歌城門似要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潔淨的大道上。

這月光,跨越十年相識,六年分離,此刻終於同時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風霜,染白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對方眼眸中看見時光,一霎滔滔。

相愛太急,而時間太短,要如何珍重現在?

他緩緩站起,雪白的衣上銀色的發,與長草輕揚。

她抱緊女兒,毫不避讓迎著他的眸,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歲月,再不允許愛情分離成楚河漢界。

銀河光輝燦然流轉,一瞬彷彿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開雙臂,迎著她,和孩子。

她的淚,一霎盈滿眼眶。

眼前搖曳那年,鳳來棲初見的暗室,銅鏡裡現出他清冷眼眸煢煢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懷慌張裡,聽見他那般冷靜而又從容地道:

「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來,退後一步,抱著女兒,坐在了那張準備好了許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頜,道:

「准你睡一生,夫君。」

……

《女帝本色》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