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權返回西苑時,天已全黑,遂與阿寶同承而行,阿寶見他一語不發,與下午的模樣迥異,也便低頭緘口。定權閉目一回,回過神來,睜眼正瞧見她頭上發旋,頗覺可愛,不由伸手去摸,卻見她如飛般便將頭偏到了一旁。定權望著她,目光漸漸冷卻了下來。阿寶亦覺出自己失態,偷偷看了定權一眼,也不敢再多動作。
一路二人相對無語,同至宮門之前,忽覺車外光影透簾,連忙甩開帷幕下了車。這才看見西苑宮門外竟守了一層的人,皆提著大內字樣的燈籠守候在外,方不及詢問見周午便已經急急奔了下來,嘴中叨念道:「殿下怎麼才回來?康寧殿陳大人,已在此處等了殿下半日了。」
定權抬眼望去,果見皇帝的近侍陳謹站在人群之首,他親自出宮之時不多,定權心中躊躇,知道必有不尋常事。陳謹也見了他,連忙上前匆匆施過禮,道:「臣來傳陛下的旨意。」定權方想跪拜,又聞他催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叫殿下入宮的。」
定權問道:「此刻?」
陳謹答道:「是。」
定權皺眉道:「看著時辰,怕宮門已下鑰了罷?」
陳瑾道:「陛下有旨,留門等候太子殿下。」
事體如此嚴重急迫,定權卻不敢怠慢,知道陳謹素日與中宮藩王皆過從甚密,轉念一想,又問道:「陳總管可知陛下宣詔為公為私,本宮也好換過衣服。」
陳謹道:「這個臣並不知曉,只是傳旨而已,旨意緊急,還請殿下速移玉趾。」
定權愈發疑心,推脫道:「還要再煩總管捎待,我去換過衣服便騎馬過去,這不衫不履,怎好見駕?」
陳謹見他身上打扮,亦不好阻攔,只好答應道:「是。」
定權吩咐周午道:「快叫人去換馬。」周午答應著,便隨他一道進去了,甩下陳謹一干人站在門邊,相視也無話可說。
阿寶方服侍定權脫下布衣,換上錦袍,便聞周午進來回報道:「殿下,馬已換好了。」定權揮手令阿寶退出,自己結束了衣帶,周午蹲下為他著履,問道:「殿下便穿這一身進宮?」
定權道:「現下還不知出了何事,大夜間的穿什麼公服?」周午又問道:「殿下今日也帶她出去了?」
定權道:「是。」
周午搖頭道:「殿下又何苦費這個心,若真是有疑,逐出去便是了。」
定權道:「你懂什麼?叫你的人依舊看緊了她。」
周午道:「我只怕又弄出前頭那樣的事情來,殿下千萬不可再蹈覆轍。」
定權不耐煩道:「孤心裡明白,你又何必再多口?」
周午遲疑了半晌,終是開口道:「殿下的心思,臣還是知道一二的,不過是為了她的……」
見定權陡然變了臉色,一雙眼睛滿是刻毒的望向自己,也自悔失言,道:「臣都是為了殿下。」
定權呆了片刻,道:「罷了,走吧。」說罷起身出門,告知了陳謹一聲,帶了幾個侍衛,翻鞍認鐙,策馬疾馳而去。
直到在永安門外看見了早已守候在此不住張望等候的王慎,定權方安下心來。王慎趕上前去,也不及行禮,扯了定權便向晏安宮走,不等他說話,便先行問道:「殿下怎麼這時候才到,兩位親王已在裡頭一兩個時辰了。」定權見他焦急,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王慎道:「陛下今日傍晚突然暈過去了。」定權心下一驚,忙催問道:「現下如何?」
王慎道:「還不曾醒過來。」定權只覺一身筋骨都酸倒了一般,未及多想,又急忙問道:「幾時的事?怎麼回事?」
王慎道:「還是向來的喘症,這幾年裡榮養得稍安。只是前幾日變天時又犯過一遭,見無大礙,便又撂開了。今日看了前方軍報,不知怎的忽然又發作起來,一時喘不上氣,急著叫殿下和二王都進宮來。大約是申時末酉時初的事情,二王即傳即到,殿下竟不知何處去了。」
定權忽而收住了腳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怪道陛下前些日說,因邊事艱難,今年端五之日宮中不宴。王常侍,孤今日去了何處,他人不知,常侍也不知道?還有陛下前日的病,究竟是誰教瞞住了的,我竟一言片語都沒有聽到?枉我幼時還尊過常侍一聲阿公,阿公眼裡卻早沒了我這個人罷?」
他這般說話,王慎心頭也微覺難過,分解道:「殿下,臣有罪,只是臣也沒辦法,如今陳謹才是……」定權也不等他說完,提腳便匆匆去了。王慎嘆了口氣,也急忙追了上去。
定權進了晏安宮東殿的暖閣,見皇后和齊趙二王果然已經在內,周圍太醫院的人立了一堂,只是場面還不算如何混亂。皇后見定權進來,忙起身問道:「太子來了?」
定權草草施禮道:「臣來遲了,還請娘娘恕罪。」一面說著,一面已經行到塌前,見皇帝臉色青白難看,問太醫院的院使問道:「現下如何了?」院使抬頭望了皇后一眼,見她點頭,方回答道:「陛下四肢逆冷,舌苔薄滑,脈息浮亂且緊,正是痰厥的症像。只是請殿下放心,陛下只是舊疾未癒,一時氣逆上衝,雖險卻不危。」
定權只覺一雙手都涼透了,極力穩住心神,起身親自給皇帝把了脈,這才又問道:「何時可以甦醒?」
院使答道:「已有近兩個時辰了,既慢慢穩下來,便快了。」
定權這才點頭道:「知道了。」又看了看二王嘆氣道:「看來今日果真是凶日。」
二人隨著附應了兩聲,定權又問:「到底是什麼軍報?」
定棠道:「這個臣等也不知,想來不是捷報便是了。」語氣頗有譏諷,幾人便不再說話,也覺無話可說。只是各懷了心思,守在殿中。
近亥時時,皇帝終於甦醒,隨即便是一陣喘促,皇后忙吩咐御醫上前,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騰,終於引他咳出一口痰來,這才平靜下來。皇帝略略仰頭,有四顧之意,問道:「太子在麼?」定權忙趨前道:「臣在這裡。」
見皇帝竟是一臉焦急,雖明知他不過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時難以挾制,但記憶中父親如此對自己假以辭色,卻終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
皇帝點了點頭,便又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又道:「二哥兒和五哥兒先回去,有太子守著就夠了。」皇后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開口,皇后已經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遞眼色道:「陛下要靜養,你們先回去吧。只是勞動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
定權聽了皇帝的話,本有些鬆動的心內又是一片冰涼,勉強答道:「這本是臣份內的事情,臣愚鈍,不能分君父之憂,已是天大的罪過。皇后殿下這麼說,臣便再無可立足之地了。」
皇后笑道:「是我話說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門口,聽了這話,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見了,也不說話,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聲已經漸趨平和,定權見御醫送上煎好的湯藥,問道:「用的是什麼方子?」
御醫答道:「法半夏、紫蘇子各三錢,茯苓、白芥子、蒼朮、厚朴各二錢,陳皮錢八、甘草錢半。」定權點頭「嗯」了一聲,見不過是化痰降氣的尋常藥方,思忖著皇帝的病情並無大礙。又從御醫手中接過藥碗,端起來自己嘗了兩口,這才親自送到皇帝帳前,令宮人扶皇帝起身,半跪著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藥。
他極少與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覺得渾身無一處自在,端著藥盞的手也止不住微微發抖。見皇帝鬍鬚已現斑白之色,因為藥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兩道深深的騰蛇紋。
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時,素日養尊處優,面容竟顯如此滄桑之態,卻是定權無法理解的。榻上這個半老之人於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還有母親,她病的時候自己年紀還小,並沒有親自服侍過她一次湯藥,這是他為人子最大的遺憾,而且永遠都補不回來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著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麼了?連個藥盞都端不穩,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來端國家的法器。」定權思念先皇后,心中本來難過,此刻懶得遮掩,索性便順水推舟哭了出來,道:「陛下嚇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連陛下御體抱恙都不曾覺察。天幸御體康和,否則臣萬死不足以謝天下。」
皇帝輕輕一笑道:「太子近來愛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純孝,所以如此。」
皇帝點頭道:「正是。」服完了藥,又漱過了口,這才重新躺下。
皇后見皇帝睡了,吩咐御醫退守外殿,又教宮人放下帷幄,熄滅了幾盞宮燈,殿內登時昏暗了下來,沒有月亮,宮牆上幢幢跳動的只有燭火的影子。定權此時才靜心坐下,細細思想近日的前後事體。顧思林在前方的戰況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卻又自覺無法約束。前幾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嚴旨,定要瞞住了自己,自己在宮中雖有耳目,卻竟然半聲通報也不曾聽聞。今日將自己扣在宮內,卻急匆匆放了齊趙二王出去,原來心底已經將自己當做亂臣賊子來防備了。幸而皇帝無事,若出了一星半點差池,今夜自己進得宮來,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處,愈發後怕,孟夏時分,竟覺得一股寒流從頂門直下,直沁到心裡,連四肢百骸皆成冰涼。抬眼望著皇帝臥榻,嘴角的抽搐顫抖盡數化做冷笑,慢慢纂緊了拳頭,再鬆開時,只覺得整個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間又小小反覆了兩次,按著皇帝的意思,他既然還沒有痊癒,見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宮中暫時處理事務。雖說有臨危讓太子監國的意思,其實不過是想就近管轄。定權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話不說便又住回了東宮,且是除了就寢,鎮日都守在皇帝身邊服侍湯藥,偶有事件,便無論鉅細皆要請示皇帝的旨意。如是過了兩日,暫無風波,皇帝的病情亦漸漸趨於平穩,朝中上下人等也漸漸鬆弛。定權夜間回到東宮,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內監道:「陛下聖躬仍未大安,本宮怕是要在宮內多留幾日。接見臣子時穿這衣服實在失儀,你叫人到西苑我閣中去將我的公服取來。」那內監應了一聲,又聞定權道:「我的衣物皆是一個姓顧的宮人掌管,你只管問她去要。再叫她送幾件替換的常服過來,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纓鞋襪等一併帶過來。」特意又囑咐了一句:「還有前幾日在暖閣書房內叫她收起的那隻青色箱籠,裡面最古舊的幾件中衣,讓她尋件最短的,孤穿著方便。」那內監一一答應出去了,在皇帝寢宮外找到了陳謹,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陳謹也知道太子素來於衣飾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說就是了,只是東西送進來,先悄悄給我看過了再說。」
定權在宮內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諸人。此時周午為公事去了太子田莊上,並不在西苑,宮中來人便由一個執事內官接待,傳了太子的旨意說要衣服,且是點了阿寶的名字,阿寶便不免覺得詫異。
太子的衣物並不歸她管理,她雖尋出了公服等,卻如何都找不見那所謂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籠」。
問了眾人,也都皆說不知,中衣便有,卻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籠內的。如是一來,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內整理,忽然一眼瞧見了太子給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動,急忙取過翻看。
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時所抄寫的詩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說法是盧世瑜選了寫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這幾日無事時,臨寫的也皆是這帖內詩文。依著太子說的意思,帖中所錄最古早的莫過於《毛詩》,也有風雅頌各幾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兩節: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阿寶放下了帖冊,雙手已經止不住微微顫抖,呆立了半晌,方強自定神將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內監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閉目細細思索前因後事。良久終是嘆了口氣,束髮易服,開了妝匣,拿出幾弔錢,揣在懷中,悄悄掩門而去。
那內監將衣物交到了定權手中,定權隨意翻檢了一下,道:「收起來吧。」那內侍答應著捧衣而去。待他走遠了,定權方展開了手,手中攜的正是他送給阿寶那隻花形符袋,五色絲束,一面題著「風煙」二字。風煙俱淨,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麼?夜已漸漸深了,定權舒了口氣,唇邊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