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還是來了。柳梢慢慢地後退,雙手緊緊地掰著身旁的巖壁。
能破解結界,食心魔果然在青華宮內。洛歌那一擊何等厲害,他的傷不可能好得這麼快,估計是太心急,所以才趁著商鏡未歸,迫不及待地來下手。
若反抗,必定會驚動看守弟子,魔力恢復的事就要暴露,但此時為了保命也顧不得那麼多,只要纏住食心魔,讓仙門的人看到他就好了。
眨眼間,坑底血霧瀰漫。
濃重的魔氣侵襲,體內魔血隨之沸騰,柳梢全神盯著血霧裡的動靜,杏眸漸漸地陰沉下去。
沒錯,跟他拼了!
眼看著,暗蓄的力量一觸即發——
突然,所有血霧如潮水般迅速退回縫隙外,緊接著縫隙合攏,結界恢復原狀。
「謝師兄?」頭頂傳來洛寧的聲音,「你怎麼在這兒?」
「徵月魔宮頻繁干擾人間城防,想讓我們放人,掌教和仙尊們都出去了,我怕這邊有意外,所以過來看看。」
「最近辛苦師兄。」
「掌教命我鎮守青華宮,這便是我的職責,只要六界太平,辛苦又有什麼,」謝令齊停了停,輕聲道,「仙道原該超脫生死,別太傷心了,還有師兄在呢。」
「我知道,多謝師兄。」
「記得你小時候麼,」謝令齊似乎有點失望,「那時你還經常纏著我,想不到如今你我竟生分至此。」不待洛寧說話,他又笑道:「好了,我並沒有生氣,定會尋藥治好你,你也是個懂事的姑娘,照顧好自己,別讓師兄不放心。」
洛寧「嗯」了聲:「方纔青華宮師兄找你呢,掌教他們有信來。」
謝令齊還沒答話,果然就有弟子走來:「原來謝師兄在這兒,商宮主來信,卓師姐請你過去商議。」
「師兄快去吧。」
「你……」
洛寧道:「我先看她到底怎樣了,立刻就來找你。」
原西城親自封印了柳梢的魔力,應該不存在問題。謝令齊皺眉叮囑:「此女出身武道,你已經保住她的命,斷不可輕信於她,我讓人守在外面,你看過就快些回去,我晚些時候再來找你。」
說完他便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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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恢復,柳梢在坑裡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楚。
當時是謝令齊從自己手裡接過冰絃琴,他最有嫌疑,誰知道他對洛寧的好是真是假呢……
眼下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柳梢抱著額頭,覺得混亂無比。
原西城他們都不在,只讓謝令齊與卓秋弦鎮守青華宮,怪不得食心魔會肆無忌憚地下手!沒想到的是,徵月魔宮此時干擾人間城防,聲稱救自己,這不是讓仙門認定自己與魔宮勾結了嗎?
「柳師姐。」輕飄飄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柳梢收回思緒,仰頭看,只見少女坐在高高的岩石上,身形比往日更瘦小單薄。
良久的沉默。
洛寧開口:「你別怕,我想過了,只要食心魔還想潛伏在仙門,就不會輕易對我下手,從現在起我就守在這兒,沒人敢來害你。」
是啊,還有人相信自己。柳梢啞著喉嚨道:「我沒事,你要當心。」
洛寧「嗯」了聲:「我修為淺,這樣你聽著很費力吧?」
她用傳音之術,是為了防備偷聽。柳梢立刻道:「我能聽見。」
洛寧又不說話了。
柳梢道:「別相信謝令齊。」
「我知道,」洛寧停了下,「我相信哥哥,他相信的是你,我也信你。」
一夜之間,公主失去了庇護,所以,也會長大嗎?
柳梢靜靜地望著她。
看吧,柳梢兒,這就是你當初嫉妒的女孩子,天生殘缺沉眠,醒來後僅僅在哥哥的保護下過了十幾年快樂簡單的日子,如今至少你還有一身修為,還有報仇的希望,她卻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但是此刻,她在保護你呢。
還有什麼理由放棄?還有什麼理由自怨自艾呢?
「講講大荒發生的事吧。」洛寧輕聲說道。
「好。」
夜帷落下,半月升空,謝令齊也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沒有再來,洛寧也沒有離開。
坑底潮水回漲,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洛寧歪倒在岩石上,應該是睡著了。
在柳梢的敘述裡,她的哥哥是安心離開的,他盼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原來安慰人的感覺是這樣?柳梢抱膝而坐,靜靜地聽著水聲。沒有如實講出最後的情形,因為怕她難過傷神。
托付三件事,實際上卻只有兩件。他其實是在擔心妹妹吧?沒有說出來,是因為他知道,她的處境比洛寧更加危險,她才是食心魔的目標。
「今日之事,換成寧兒我也會如此。」他這麼說,是不令她內疚。
真換成洛寧,他會如何選擇?柳梢沒有計較這些,也永遠不會再計較這些了。
也許有這個結果也是好事,若一切照計劃,食心魔追蹤自己回青華宮,商鏡相信食心魔的存在,必會進行徹查,洛寧卻偏偏在此時來了青華宮,重傷的食心魔難以藏身,未必不會遷怒挾持她,如今自己受冤枉,洛寧反而安全了。
柳梢心頭猛地一跳。
阿浮君沒有公開洛歌的事,難道是……
也不對,柳梢否認了這個可能,阿浮君跟洛寧又不熟,更談不上什麼交情,最多是洛歌當初從自己手下救了他一命,要說那個冷血的妖王會報恩,簡直是笑話。
頭頂似乎有動靜。
柳梢警惕地抬眼:「是誰?」
洛寧還是安安穩穩地睡在岩石上,一朵斗大的雪花緩緩地飄落,紫衣男子立於花中,藻形簪尾上的寶石與雪光相映,顯得那張臉更加柔和。
「訶那!」柳梢立即站起身,只來得及叫出這一聲,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
見她蓬頭散髮形容狼狽,訶那沉默了下,道:「我都聽說了。」
「你怎麼進來的?」柳梢擦擦眼睛,又恍然,「是卓師姐?」
他與見素真君洛宜有淵源,又曾與卓秋弦聯手對付食心魔,卓秋弦自然信任他。加上堂堂青華宮並非浪得虛名,就算商鏡不在,長老弟子裡也不乏高手,魔尊進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卓秋弦才會同意讓他來看自己吧。
柳梢本來還打算讓洛寧再去找卓秋弦,如今見他來了,既傷心又歡喜:「你……」
「事不宜遲,」訶那壓低聲音打斷她,「我來救你出去。」
柳梢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拒絕:「那怎麼行!」
此時逃走,等於坐實了勾結魔宮的罪名。
「你已經無路可走,」訶那明白她的意思,「徵月魔宮明目張膽地要人,仙門認定你與魔宮勾結,就算商鏡回來,你有十足把握令他相信你?」
柳梢愣住。
是啊,商鏡回來又能改變什麼?冰絃琴被毀,如何令他相信?仙門有魔仙,這個消息太駭人聽聞,能為自己作證的只有羽星湖和阿浮君,就算阿浮君肯出面,妖界與仙門關係微妙,仙門會不會信他的話也難說;羽星湖又深入大荒尋找妻子去了,不定幾年才出來,況且大荒地廣凶險,他獨自一人,變數何其多,食心魔可能已經著手安排對付他了。
訶那語氣凝重:「此番白衣告知我消息,讓我來救你,正好配合魔宮調虎離山之計,等商鏡他們回來,你再要逃就難如登天,別忘了你是魔,總有魔性,縱使他們饒你一命,你也是終身被囚的下場。」
是白衣讓他來的?柳梢看他一眼。
白衣屢次賣人情,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力量?風浪中,洛歌最後留下的話是真的嗎?
訶那以為她還在遲疑:「食心魔在仙門,你留在仙門一日,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機不可失,你想清楚。」
柳梢打了個寒噤。
沒錯,方纔若不是洛寧來,食心魔不就對自己下手了?
思緒亂如麻,柳梢指著洛寧隨口道:「你先把她送去卓師姐那裡,我……再想想。」
「時間不多,盡快決定。」訶那飛身而起,抱著洛寧離開。
柳梢盤膝坐下,強迫自己冷靜。
究竟是該走,還是該留下來?此刻面臨的抉擇十分關鍵,也十分艱難,她卻偏偏不是個會拿主意的人,每次的決定似乎都沒有正確的。
走,仙門會認定自己有罪。
可是留下來,就等於把命運完全交給了別人,包括食心魔。
把命運交給別人?
心頭登時雪亮,柳梢情不自禁地冷笑。
不!不能死,更不能被囚禁!洛歌為自己換回的生機,怎能輕易交給別人來定奪!此時離開也許會令誤解更深,但至少還有機會,只要活下去,自己就能變強,能報仇,能做更多的事!
仙門大劫到底是什麼?也許不是指食心魔得到魔嬰,而是洛歌的隕落,仙門再無人能牽制食心魔,更可怕的是,他們根本不相信食心魔的存在。
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你想怎麼做?你認為該怎麼做?
柳梢清楚地記得他最後看來的那一眼,沒有後悔,卻有遺憾與內疚。
救了她,放走食心魔,覺得愧對蒼生嗎?那麼就由她來完成吧,她要活下去,為蒼生除去食心魔這個禍害,了卻他的遺憾。
浮躁已久的心,終於在此刻回歸寧靜。
夜深,當訶那再次踏雪花到來,柳梢站起身:「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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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見素真君之夫正是青華宮東來尊者卓衍,訶那曾得見素真君指點,對青華宮結界也略知一二,嚴密的結界很快被撕開一角,禁魔坑底果然連通東海,兩人立即潛入水中。訶那在海中如履平地,紫衣被水牽開,隔著生動的海波看去,竟也有種飄逸感。
柳梢避水急走。
有關海的記憶,如此的令她痛恨,又難以忘記。
兩人逃出數百里,訶那才停住。
柳梢突然想起:「我們這樣走了,會不會連累卓師姐?」
訶那搖頭:「她明知我與見素真君的關係,還放我進去,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柳梢愣住。
謝令齊應該也是被她拖住了,原來,她終究是信了自己嗎?
「好了,」訶那道,「那麼多人看著我進青華宮,我也要去妖界避避風頭,這些時日不能來見你了。」
為洛歌之事,仙門必有一陣忙亂,不可能進妖界去找他算賬。柳梢點點頭:「謝謝你,訶那。」
見她鄭重的模樣,訶那忍不住一笑:「你……」
突然,一道白影自面前的水波影裡浮現,嚇了柳梢一跳,卻是阿浮君。
訶那便沒再說,輕輕地頷首:「你來了。」
視線自柳梢身上掃過,阿浮君淡淡地道:「主君說人救出來之後,盡快回去。」
柳梢明白其中含義,他是在提醒自己記得妖君白衣的人情。
訶那轉向她道:「我也不送你了,你的朋友就在前面接應,珍重。」
「謝謝你,也謝謝白衣。」柳梢再次道謝,然後遁走。
等她離去,阿浮君才又開口道:「這一次妖闕救她性命,再大的人情也不過如此,無論將來她是死是活,都會記得妖闕之恩。」
訶那看著她消失的方向沉默了下,道:「你這樣算計她……」
阿浮君打斷他:「施恩已畢,我們無須再為她分心,百妖陵已決定發兵攻打妖闕,苔老他們還等著商議大事。」
「罷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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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訶那與阿浮君自回妖闕,這邊柳梢別過他們,水遁疾行,兩個時辰後就看到了岸。
岸上果真等了一個人。
一如當年,他站在白色的沙灘上,任那溫柔的波浪一層一層在足邊盪開。
「柳梢兒,」他含笑伸出手,斗篷被掀起優雅的褶皺,「走,我們回去了。」
想不到是他來接自己,柳梢盯著面前修長漂亮的手指,沒有接受,卻也沒再像往常那樣發脾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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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歌之事震驚六界,卻也令許多人暗自鬆了口氣。正如盧笙所言,仙盟聯盟並未因此出現裂縫,人間防守依舊固若金湯,武揚候與加入仙武聯盟的幾脈武道頭領親自上青華宮悼唁,當場對柳梢下了格殺令。
青華七重階,一道藍影拾級而上,沿著寬闊的白石道大步走向通玄殿。風捲起長長的白色髮帶與黑色髮絲,隨藍袍後擺起伏,風姿瀟灑。
兩旁弟子卻無心欣賞,多數都帶著責怨之色,連平日最崇拜她的女弟子們也不出聲。
卓秋弦全不理會,逕直從他們面前走過,入殿跪下:「卓秋弦前來領罰。」
高階上,眾掌門仙尊左右列坐,臉色都不好。
「魔宮果然是在調虎離山,可恨!」祝沖終是忍不住道,「青華宮把守仙界通道,怎能讓外人隨意進出?那女娃吸收魔嬰之氣,修為增長駭人,這豈不是放虎歸山!」
商鏡端坐中央主位,略顯憔悴的面容看上去倒更加威嚴,只是多了一絲黯然。他在歸途中聞知洛歌噩耗,接著就被屍魔石蘭纏上,然後是魔宮再犯人間,根本來不及喘息,他一邊處理城防,一邊暗暗擔憂未來局勢,待事情平息便日夜兼程趕回青華宮,奔波之苦全顧不得了。
商鏡沉聲道:「秋弦,你這次也太疏忽了!」
旁邊卓姓長老毫不客氣地責罵:「看你往日做事還謹慎,原掌教才臨時將青華宮托付與你,想不到你這些年在外毫無長進,令人失望!」
卓秋弦頭也不低:「是我輕信於人,致使罪魔逃脫,我願受罰。」
她向來敢做敢為,許多大弟子都站出來為她求情。
蘇信忙上前道:「此事不能全怪卓師姐,那位訶那仙長自稱見素真君於他有半師之緣,又會重華宮術法,見素真君自幼便有聰慧機敏的名聲,頗能識人,因此卓師姐才沒有防備。」
萬無仙尊也道:「發生這種事,兩個孩子哪能想那麼多。」
「若要罰,不應只罰卓師妹,」謝令齊站出來,走到卓秋弦身旁跪下,「我亦有失查之過。」
旁邊一名青華大弟子忙道:「人又不是師兄你引進來的,與你何干。」
謝令齊搖頭:「我與卓師妹受諸位掌門之命鎮守青華宮,卓師妹輕信於人固然不妥,但我既知此事,仍不加防備,也是疏忽,此事若有十分過錯,弟子與卓師妹便各佔五分,要罰也是一人一半才公平。」
此事說來真不怪他,他分明是在為卓秋弦分擔,眾弟子不約而同地面露欽佩之色,等著商鏡決定。
商鏡沉吟,遲遲未表態。
幾位青華長老甚為感動,紛紛道:「好孩子,不關你的事,快起來。」
卓秋弦原是青華後輩裡最拔尖的,如今晉陞在即,受罰定會耽誤修行,青華優秀的後輩就這幾個,又沒了商玉容,眾人口裡責罵她,其實還是心痛的,只是放走害洛歌的兇手,誰都不好說情,謝令齊身為南華首座弟子,他開口最合適。
「我做的事,我自領罰,」卓秋弦淡淡地道,「你要做好人卻與我無關。」
她毫不領情,連商鏡都有些尷尬,不好下台了。
謝令齊清楚她的性子,微笑:「我因有過而受過,師妹多慮了。」
放走害洛歌的兇手,南華派幾名大弟子早就憤怒不已,見卓秋弦不通人情,一名弟子當即冷笑:「當日師姐讓那位訶那仙長去禁魔坑,謝師兄原本要跟去,卻被師姐留下來說話,我們在旁邊瞧著,師姐怎麼也不像是疏忽……」
不待原西城喝止,卓秋弦便冷冷地道:「當初柳梢也有害玉容的嫌疑,洛歌能救走她,如今她有嫌疑害洛歌,我為何就不能放?」
她這麼直接頂回去,竟堵得南華眾人紫漲了臉,無言以對。
「秋弦,不得無禮!」商鏡呵斥。
「弟子願自逐人間五十年,必立功一千,煉疫藥三萬,斬除屍魔石蘭以謝罪。」卓秋弦說完,也不理會眾人,站起來徑直出殿去了。
殿內氣氛更加尷尬,說來她也不過是疏忽,這等懲罰已經很重,實在沒理由再追究。加上商玉容與洛歌先後出事,仙門出色後輩已失其二,眾人心理上難免也會寬容些,只有祝沖哼了聲,對她這種我行我素的風格甚是不滿。
南華派最優秀的人物隕落,身為掌教的原西城心中悲憤比旁人更來得深刻,然而礙於洛家與卓家的淵源,他也不好過於責怪卓秋弦,終是開口道:「罷了!」
眼見謝令齊還跪在地上,洛寧走到商鏡身旁勸道:「謝師兄也不是故意的。」
眾掌教紛紛道:「重罰了一個,沒理由再罰第二個。」
商鏡點頭示意他起來,又皺眉道:「那個訶那自稱受過見素真君指點,即是仙道中人,他怎會出手救這柳梢?」
「還用說?」祝沖道,「他定是被那魔女花言巧語騙了,當初滄沙仙尊不也誤信了她!」
噩耗公開,眾掌門弟子自發改稱洛歌尊號。想天罰之後,仙門千年無天仙,更兼魔宮侵擾,咒仙術幾近失傳,劍仙術亦少有大成者,公認仙門第一的紫竹峰術法也不復當初,重華宮一脈本就單薄,到洛歌這代,洛寧殘缺,武式微失蹤,羽星湖離開,另幾名弟子為抵禦魔禍死的死傷的傷,洛歌自幼天賦出眾,受命擔起承繼重任,百年前仙門遭逢大劫,他出關促成仙武聯盟,彌平魔禍,仙門方有休養的機會,近年晉陞的弟子成倍增長。他這一生可謂極其簡單,前半生閉關修煉劍術,後半生為六界奔走,所立功勞已數不清。絕頂劍術,百年功績,仙尊之名他完全受得起。
提到他,眾人皆黯然,一名弟子大聲道:「我等必定要擒回魔女,報此血仇!」
在場弟子都高聲附和。
商鏡不禁臉色一肅,未等他開口,祝沖便喝道:「住口!滄沙仙尊之事固然令人痛心,魔宮亦是可恨,但我等斬殺魔女是為六界安危,不是為了報仇!」
弟子們被罵得慚愧而退,個個垂首不敢作聲。
商鏡亦嚴厲地道:「身在仙道豈能執著於仇恨,爾等需謹記祝掌教的教誨。」
天山派掌教睢和咳嗽了聲,道:「眼下妖界內患未平,不足為懼,唯有魔宮,恐怕會再度興風作浪。」
他們要商議事情,眾弟子忙退出殿外。
一名武修者早就等在外面,見了蘇信忙作禮:「侯爺請師弟過去一敘。」
處理卓秋弦是仙門內事,商鏡自然沒讓武道首領參與,武揚侯這次在青華宮停留了快半個月,算算日子也該回去了。
蘇信忙拉洛寧:「走,我們過去吧。」
那名武道弟子咳嗽了聲,笑道:「侯爺有禮物要送洛姑娘的,不過這次是讓師弟單獨去說說話。」
蘇信皺眉:「寧兒又不是外人……」
洛寧打斷他:「蘇伯伯定然有要事囑咐,你快些去吧。」
蘇信也覺得有理,說聲「晚些來找你」,就跟著那弟子匆匆地走了。
洛寧望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直到看不見了,才低頭。
「寧兒,」謝令齊拍她的肩膀,「師兄在呢。」
洛寧笑了,搖頭:「我沒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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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雁峰的客房院子裡,武揚侯端坐在石凳上,披著厚紫色披風,雙眸依舊炯炯有神。方衛長與兩名侍衛站在他身後,見到蘇信進來都作禮稱「世子」。
沒等蘇信說話,武揚侯便開口道:「他入了仙門,你們不必講這些規矩。」
方衛長等人答應。
蘇信果然高興了,上前作禮:「父親!」
武揚侯揮手示意他起來。
「父親要回去了?」蘇信坐到他身旁,父子難得有這段相聚的時日,如今即將分別,難免不捨,「我有空回去看你。」
天下父母心,惡人也是一樣。從商鏡口中知道兒子修行順利,可望得仙骨,武揚侯欣慰不已,當初將他送入仙門果然是對的:「你只管用心修行,切不可惦記我,誤了正事。」
蘇信答應:「父親有何要事,連寧兒也瞞著?」
武揚侯沒有立即回答,方衛長几人知趣,連忙退出院門外。武揚侯這才道:「命魂殘缺,輕易是治不好的,該遠著的,就遠著些。」
蘇信臉色微變:「父親這話什麼意思?」
能與紫竹峰結親,武揚侯最初是歡喜不已,然而如今洛歌不在了,洛寧天生殘缺,連自保之力都沒有,人仙觀念始終有利益之別,武揚侯為了兒子,哪肯接受這樣一個兒媳婦:「她不能修煉,將來只會拖累你,耽誤你的修行大道!」
蘇信忙道:「我會用心修行,不會耽誤大事。」
「她修不得仙骨,遲早會老去,你那時還要對著她?」
「我給她找藥!」
武揚侯冷笑:「你這點修為能去凶險之地找藥?如此,你這一生都要為她奔波,哪裡還顧得上修行?」
蘇信噎了噎,漲紅臉站起身:「她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嫌棄,無論如何,我絕不能棄她不顧!」
武揚侯早料到他倔強,拍桌呵斥:「放肆!我送你入仙門,是為蘇家後代著想,你竟全不體諒,心裡還有沒有為父,有沒有蘇家祖宗!」
蘇信脾氣本就軟弱,一時被罵得無言以對,對峙半晌,終究是放軟了語氣:「洛師兄出事,我就棄寧兒不顧,同門師兄弟將如何看我?父親希望我在仙門立足,總該我著想。」
這話卻也有理,武揚侯哼了聲:「好皮囊的女人多的是,過些時候再慢慢遠著吧,走了!」
他說完就帶著方衛長等人去向商鏡辭行,蘇信哪還有心情挽留,想到洛寧的境地,頓時越發酸楚心疼,連忙過去陪她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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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別的虛天魔宮依舊保持著一片混沌的狀態,遊走的污濁煙氣被驅散在結界之外,不見藍色幻海,只見層層雲潮蕩漾,映著月色,頗有幾分朦朧飄逸的美感。
柳梢並不會欣賞這種美感,若非走投無路,她也不想來這裡。
孤寂乏味的柳家園子,殘酷罪惡的武揚侯府,幽美莊嚴的青華宮,以及奇異凶險的大荒……每個地方都有不好的經歷,卻又多多少少有一些她想要留住的東西,無論哪一處都比陰暗污濁的魔宮好多了。
柳梢常常想到那遍生翠竹的孤絕仙峰,以及淌著四海寒水的冷寂宮殿。儘管沒有多少內容,她總是在鬧脾氣,仙者總是在殿內處理事務,可那段記憶是她有生以來最真實的。
大荒那一夜,陽夾山雨水激流,浮波的仙影終是烙在了她的心頭。
「用你的命,也許能換更多人活下去,你怕死麼?」
「想活下去,沒有錯。」
同樣的風雨夜,她記得那個懷抱,卻沒料到他的決定,她常常會想,當時那雙眼睛裡會是什麼樣的神情呢?
察覺魔丹氣滯,柳梢收回思緒。
隨著報仇之念放下,她一度放棄修煉,可如今為了守護,她必須走下去,守護他所守護的東西,哪怕伴隨著魔性的危機。
行功完畢,柳梢看了眼遠處雲海上的黑色人影。
這些天他似乎一直都站在那裡,沒有來纏她,也沒有離開。
柳梢是真的奇怪了。
不肯放棄,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執著?
柳梢徑直出了結界,她最近傷勢已經痊癒,便想起洛歌的話,叫住幾個魔兵吩咐道:「你們去大荒,打探屍魔石蘭的下落,回來告訴我。」
魔兵遲疑:「這……」
「你們敢不聽!」柳梢威脅,如今她要收拾這幾個小魔綽綽有餘。
「你有資格命令誰?」洪亮的聲音喝止她。
「聖君。」眾魔兵敬畏地俯首。
來人穿著藍黑衣袍,鬼眉短髯,面相兇惡,正是天護法劫行,也是如今的魔尊徵月,名副其實的魔宮之主。
柳梢有些懼怕他,不由後退了步。
徵月對她看不上眼,冷哼:「魔宮給你容身之地,想要地位,就拿出實力讓本座看。」
柳梢壯著膽子道:「食心魔說過,等他修煉大成就會掃平魔禍,魔宮不該對付他嗎?屍魔石蘭是他的幫手……」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微月打斷她,袍袖一揮就消失了。
魔宮與侯府一樣,毫無地位只會自取其辱。柳梢總算認清事實,沒敢再生事,垂頭喪氣地回到雲海結界裡。
空闊的雲海上,頎長身影依舊站在那裡,披著清淡的月光,任憑身畔雲霧游動,猶如傳說中的月之神。
見她回來,他微微側了身。
他早就料到這個結果,只是看著一切發生,從不曾提醒過她。
柳梢在不遠處的雲榻上仰面躺下,望著結界外昏昏的天空發呆。
虛天夜空,那片薄薄的月亮似乎永遠都是一個樣子,淒涼地掛在那裡,月下時而掠過煙雲影。
「月亮。」她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