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妖陵兄妹

兄弟相逢,相同的白髮白衣,相同的藍眸,視線碰撞,燃燒著全然不同的火光。

「不要利用她。」

「妖闕再起,對她並無壞處。」

「真正的徵月在魔宮。」

阿浮君皺眉了。

「這種時候利用她,只是毀滅她,更會激怒魔宮真正的掌控者,給寄水族帶來災難,」訶那走到他面前,「我相信你不會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利用。」

清楚弟弟的個性,他用了最直接的說服辦法。

藍眸相對,一者懷疑,一者坦然。

「我知道了,」阿浮君點頭,並沒好奇真正的徵月是誰,僅僅問了句,「你的打算?」

「我的確被騙了,但如今,我相信她。」

「寄水族不能因為一句相信,就原諒你的過錯。」

訶那低聲道:「我明白,我會做好準備。」

阿浮君立即道:「那便隨我回去請罪。」

訶那沉默半晌,道:「我暫時還不能回去,再給我一點時間。」

阿浮君冷聲:「這場交易已經結束,你已經付出了該付出的部分,所幸妖闕舊部尚在,復興未必無望。」

「這些事你比我更適合,當初我修煉始終比你快一步,族長才選擇了我,」訶那沉默片刻,微笑,「但其實,機會本來就是你的,不是麼?你終於能離開水的控制,這是天意。」

阿浮君道:「愚蠢,做出這種選擇,你們徹底沒有將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訶那道,「這場交易裡,我虧欠她太多,她剛剛入主魔宮,身邊不能沒有人。」

阿浮君淡淡地道:「交易也會產生感情。」

訶那搖頭:「隨便你吧,這次你知道我會跟來,所以及時調開了他們,不讓族中發現我的行蹤,你其實早就已經料到我的選擇了吧。」

阿浮君便不再說話。

「寄水族的希望交到你手上,我很放心,」訶那拍拍他的肩,「不用救我了,阿浮,謝謝你。」

人影在寒風中消失,徒留數片飄飛的雪花

.

除了魔界虛天之外,冥界在五界都有入口,出口卻只在人間。柳梢想著洛寧的話,心頭隱隱有種擔憂,又不好確認,滿懷愁緒匆匆土遁而出。

足下竟是懸崖,崖下雲霧浮蕩,深不見底。

察覺眼前景物不對,柳梢才發現走錯了路,環顧四周,原來這裡是座孤絕高峰,懸崖中間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黑洞,猶如蜂巢。

「這裡……」柳梢待要下去探查,忽然,頭頂出現巨大的陰影!

危險!

柳梢仗著渾身修為,不懼什麼,朝天拍出一掌。

那黑影大概也沒料到她這麼強,疏忽之下直接被掌力震飛,眨眼間又重新飛回,顯然並沒受傷。

一聲鷹鳴,耳膜刺痛!

「嗯?」柳梢正意外對方修為不低,聞聲連忙運氣抵抗聲波,警惕地退了幾步。

一褐一白兩隻鷹盤旋而下,龐大的鷹翼展開,遮天蔽日。

襲擊柳梢的那只褐鷹落地化為人形,乃是一名魁梧的男子,穿黑褐色勁裝,白色披風,黑褐色頭髮豎起高高的髮髻,正中點綴著一支雪白的翎羽。那張臉倒也俊美,輪廓剛硬,褐眉低得壓眼,一雙黑黃色眸子極其深邃,目光陰鷙得可怕,鷹鉤鼻下,唇邊笑意也透著幾分狠厲。

此人渾身傲氣,儼然上位者的姿態,可是不知怎的,柳梢的注意力卻被他旁邊那名女子吸引了過去。

女子乃是雪鷹所化,白衣白髮,華麗裝飾全無,僅僅在髮髻上點綴著一支黑色翎羽,眉眼與前面男子有七分相似,只是輪廓相對柔和許多,褐色雙眉細長得有點過分,美得極其陰魅。

不知道為什麼,柳梢越看她越感到討厭,大概有這麼一種女人天生就能讓同性反感,於是柳梢重新轉向那名男子:「你們是鷹妖?」

男子也在打量她:「魔族。」

柳梢低哼,大約猜到了他們的身份,心頭湧起殺意。

雪鷹女子突然上前拱手:「聽說魔宮有新君徵月,小王鷹如,隨我百妖陵主君路過此地,幸會了。」

略沙啞的聲音,聽在耳朵裡竟出奇的柔和,也出奇的討厭。

「你認識我?」柳梢不怎麼客氣。在她心裡,訶那才是妖君,鷹非算哪根蔥?

「閣下如此風采,除了當世魔尊還能有誰?」鷹如笑道,重新退至鷹非身旁,「王兄的賀貼還沒到魔宮,倒先見到正主了。」

「幸會!」知道柳梢的身份,鷹非立即收了輕視之心,拱手「哈哈」笑了兩聲,陰冷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忌憚。

身為強者,自然就能得到強者真正的尊重。柳梢頗為自豪,同時又感到意外,她往常並不怎麼關注妖界的事,想不到這鷹非還有個妹妹,身為女子卻自稱「小王」,可知她是真的被封王了,而非單純的王妹。面對兄妹倆,柳梢自覺不能落了威風,便也端出魔尊的架子,負手,點頭答禮。鷹非尚未修成天妖,柳梢這樣還真談不上托大。

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鷹非與鷹如對視一眼,鷹如開口問道:「尊駕為何會在我鷹族巢地?」

柳梢反而吃驚:「你們的巢穴不是在妖界?」

鷹非輕笑:「看來閣下對妖族事所知甚少。」

鷹如沒有笑話她的孤陋寡聞,耐心地解釋:「妖道乃六界大道,自然不拘於妖界,此地鷹族亦是我族分支。」

柳梢「哦」了聲,背後雙手暗提魔元,有些不安好心。

憑自己如今的實力,就地殺掉他們也不是不可能……

她兀自衡量後果,鷹如突然皺眉輕歎了聲,似有憂愁:「近年仙門壯大,又與武道結盟,我妖魔兩族立足更艱難,王兄甚是擔憂。」說到這裡,她又莞爾:「好在我妖族總是約束一界之內,尚可獨善其身,此番我與王兄來人界走動,也頗得仙門通融,仙門不愧是天下正道。」

柳梢再不聰明也聽出了話中含義,魔族因為魔性的緣故,乃是仙門的必殺對象,倘若妖界也倒戈與仙門結盟,對魔宮極為不利。面對這種威脅,柳梢本是不以為然,魔宮又不是自己的,可想到訶那說「把他們當屬下」,柳梢便不得不考慮了,再三壓下殺心——此刻自己面對的乃是一界勢力,白衣以天妖修為奪得妖君之位,百妖陵仍能與之對峙多年不倒,靠的絕不僅僅是鷹非兄妹,此刻冒險殺了他們,也不能為訶那奪回妖闕,樹敵太多,更會影響誅殺食心魔的計劃。

「王妹說的是,」鷹非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立即將柳梢的遲疑收入眼底,鷹目一瞇,「魔妖素來交好,且有舊盟,我就托大稱一聲愚兄了,徵月賢妹如此冰雪聰明,必能明白其中利害。」

一聲「賢妹」,輕蔑之意明顯。

明明擁有更強的實力,卻成為受要挾的那個,柳梢大為憋氣,她也慣於干挑撥的事,冷笑兩聲:「沒有魔宮,仙門獨大,你難道就甘心?」

鷹非也不否認:「屈居人下,其意自難平,而今唯有魔妖兩界齊心協力,我們兄妹方能與仙門一爭長短,在這六界做一番事業。」

鷹如笑道:「百妖陵部眾就在附近,王兄何不邀魔尊前往作客,再敘兩界之誼?」

她點明有隨從部下,簡直等同炫耀,是篤定柳梢不會動手。兄妹兩個一唱一和,囂張得過分。

柳梢捏緊拳頭,硬邦邦地答:「抱歉,我還有事。」

鷹非也不勉強:「如此,他日再敘,賢妹請。」

柳梢鼻子裡哼了聲,腹誹,誰是你賢妹!

「請。」鷹如倒是笑著朝她作了一禮。

「對了,若有叛逆白衣的消息,還望不吝相告。」披風一揚,鷹非狂笑著,帶著鷹如騰空飛去。

欺人太甚!柳梢氣得臉色鐵青,待他們去遠,一腳踢碎身旁大石,咬牙切齒:「總有一天……」

脾氣沒發完,白羽鷹如扶風而回。

看到滿地碎石,鷹如絲毫不奇怪,朝柳梢道:「勞煩尊駕,代我問候未護法座下。」

未旭?柳梢詫異。

一聲啞魅的笑,鷹如再次化形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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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中遇上這出,柳梢憑空受了一肚子氣,心情極壞,她恨恨地記下了鷹非兄妹這筆帳,回到魔宮就跑去找訶那,想要打聽這對兄妹的事。

不念林裡,花飛依舊,白衣無蹤。

柳梢對著漫天落花站了許久,轉身走出幻境,她也沒找守衛魔兵詢問,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在魔宮四處亂走。自從她接手魔宮後,魔宮空間擴大了許多,放眼污煙濁雲飄渺,無邊無際。

柳梢站在亂煙深處,回首。

短短數年,從無知女孩到魔界之尊,經歷了多少尋常女孩想像不到的風雨險關,流盡了多少女孩一生都沒流過的血淚,縱然時刻患得患失,身旁人還是來了又走,剩下的是自己。

這算什麼呢?一場交易的關係。就像她,被一場輕率的交易害了一生。

她已經後悔了。

他是否也在後悔?

意識波動,週遭景物一瞬即變,面前出現一片藍,原來不知不覺到了幻海。

海上人獨立,頭頂薄月,幾絲煙雲繞身。

月光冷,秀頎身影並不那麼壯碩,偏又有種穩穩當當的感覺,幾乎讓人懷疑,他可以永遠那麼站下去。

最近他一反常態地沒有繼續糾纏柳梢,甚至沒再離開幻海,好像真要放棄的樣子。柳梢有時候會想,這樣也好,以後總會忘記的,就當這個人從沒出現過吧,從此再也沒人能干涉自己的命運。

柳梢沒想到,自己就憑著意念隨便移動,會莫名地來到這裡。

他轉身:「柳梢兒?」

已經被發現,柳梢只得打消離開的念頭:「是我。」

「你來做什麼?」他似乎很意外。

柳梢低哼了聲,踏入那片令她厭惡的海:「整個魔宮都是我的,我哪裡不能去?」她停了停又道:「我也不是你,非要有事才去找誰。」

面對諷刺,他只是勾了嘴角,含笑道:「這樣嗎?」

柳梢指著手腕的木環:「謝謝你替我修好了琴,上次訶那的事……是我誤會了你。」

他沒有說話。

柳梢沉默了下,道:「你沒有趕走他,謝謝。」

「他還是走了。」

「那是他的選擇,」柳梢上前,走到他身旁,「洛師兄說的那些話,我以前總不明白,可是剛才我突然就想通了,他有他的事,並不欠我什麼,我本來就沒有理由要他留下來,命運沒有理由眷顧我,總讓別人替我做好一切。」

她側頭看他:「我只是討厭你插手,沒有人喜歡別人插手自己的命運。」

昔日的女孩長成了婷婷少女,與她的月亮並肩站在一起,仍是明顯地矮了一大截。

月抬手輕輕拉了拉斗篷門襟,水精光芒閃爍,很快又隱入斗篷之內。

見他不說話,柳梢又道:「只要你答應,不再插手我的命運,也許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

「你不生氣?」

「生氣,我很多次都想殺你。」

「那你……」

「我想過了,你雖然沒救我,但也並沒幫盧笙他們對付我,」柳梢打斷他,「而且我一直都喜歡你,你知道,不是小孩的那種喜歡,所以只要你不再插手我的事,我就不記恨你。」

月似乎是愣住。

「怎麼了?」柳梢自覺得意,「你不用擔心我會嫁給你,因為我想過了,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沒有理由非要喜歡我。」

月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

「他在笑,不止你一個人說喜歡他吧。」藍叱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圓臉上帶著鄙夷之色。

柳梢大為羞惱,二話不說就舉起巴掌拍過去。

藍叱縱身消失。

他居然躲開了?柳梢很清楚自己的修為,驚疑地看著月:「他到底是誰?你們到底是什麼?」

月只是笑。

「你笑什麼!」

「我沒笑啊。」

柳梢緊抿著嘴,半晌突然也笑起來。

「隨便你吧,」她輕快地跳到他面前,張開手臂後退,「我喜歡現在這樣,命運由我自己做主,還是謝謝你。」

「我並不想放過你。」

「你會放了我的,對不對?」

「可以,」他伸出左手,指著頭頂虛天月,「只要你能摘下月亮。」

「月亮不能,我可以摘星星給你。」

她故意眨眼笑,也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左右晃了晃,指尖登時出現一顆閃閃的「星星」,像個發光的鴿子蛋,與當年一模一樣。

星光映亮少女的臉,也映照著他的手。

紫水精的光華似乎也因此變得更亮了些,有點耀眼。

沉默半晌。

月開口:「你這個騙子。」

旁邊出現藍色魔光,藍叱探出腦袋冷笑:「主人,你真好意思……」

月伸手將他按了回去。

柳梢得意:「你騙我,我當然也可以騙你。」

月轉了話題:「你想找石蘭,我知道石蘭在哪裡。」

柳梢警惕,立即拒絕:「你不用告訴我,我不想欠你什麼。」

月敲敲她的腦袋,歎道:「還是個小孩啊。」

這又關小孩什麼事!柳梢聽得莫名其妙,躲開他的手,還嘴:「不是我小,是你老了吧!」

他失笑:「我覺得我還很年輕,簡直就可以當你的兄長。」

柳梢覺得不是滋味,斷然道:「我回去了。」

「恭送聖尊。」他微微傾身。

柳梢走了幾步,回身見他還是站在那裡,忍不住問道:「你成天這樣站著,不無聊嗎?」

他「嗯」了聲:「有點,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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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幻海,柳梢沒有回不念林,而是找到盧笙,將遇到鷹非兄妹的事告訴了他。平白受了場氣,柳梢反倒有點當魔尊的自覺了,既然訶那說應該把盧笙他們當成部下,遇到這種來自外界的挑釁,找部下商議也沒錯。

盧笙很平靜地聽她說完,道:「聖尊未在六界立威揚名,外界不服也是自然,妖界絕不會真與仙門結盟,聖尊大可放心,不過魔宮勢弱,當與百妖陵交好。」

「他們威脅我,我還要跟他們交好?」柳梢不高興,「我丟臉,丟的也是魔宮的臉!」

「無跡妖闕陷落已成事實。」

「訶那是為了救我。」

「身為魔尊,當以為魔宮考慮為首要,白衣不宜留在魔宮。」

「你想趕訶那走?」柳梢大怒。

「一個白衣便讓你激動,這不是魔尊該有的弱點。」

就知道不該找他商量!柳梢暗暗生氣,發狠道:「別的都好商量,這事絕對不行!」

「此事也罷了,」盧笙道,「白衣已經離開魔宮。」

「這不用你操心。」

柳梢本來是想找盧笙幫忙出主意教訓鷹非,誰知盧笙全不感激她的饒命之恩,反而說出這番話,柳梢簡直滿心後悔,拂袖離開,逕直去墨蘭殿找未旭,恰好未旭正與幾名魔將喝酒,見她來,那些魔將都識趣地告退。

紅袍映著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未旭似乎是惡作劇,親自給她倒了杯鮮血:「聖尊請。」

柳梢沒心思與他計較,直接將鷹如的話帶給他,問:「你認識她?」

「她啊——」未旭漫不經心地道,「算是我的一位舊友。」

柳梢詫異:「你以前跟妖界有來往?」

少年臉上泛起妖美的笑,那粒淚痣也鮮艷起來。他坐到柳梢的對面,道:「這沒什麼奇怪,我本來就是半妖之體。」

半妖入魔?柳梢倒抽一口冷氣,猛然想到了什麼:「墨蘭……」

「我的事不算秘密,聖尊隨便打聽就能知曉,」未旭道,「那鷹如是鷹非之妹,因助鷹非登上百妖陵王位有功,被封執令,如今鷹非一統妖界,她自然是封王了,此女手段不簡單,聖尊遇上她,怕是沒討到什麼便宜。」

柳梢尷尬:「我也不怕她!」

未旭慢吞吞地道:「要當心她的是妖君白衣。」

柳梢不解:「難道她比鷹非還厲害?」

「她未必厲害,卻夠狠,」未旭挑眉,別有意味地道,「她好像對妖君白衣有點特殊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