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商鏡眾人欲前往冥海迎接洛寧,不料就在此時,仙門內突然發生了一件大事,六界碑降下一道異彩,昭示有人證道。天機峰仇今卜算,確定此非凶兆,商鏡眾人接到消息,正疑慮之際,長生宮那邊就傳來了喜訊——善淵尊者閉關多年,而今終於得以突破,晉陞天仙之位,成為千年來唯一晉陞天仙的女尊者。
洛歌隕落,柳梢入主魔宮,仙武聯盟出現裂痕……這段時日仙門上下始終籠罩著一片陰雲,這個喜訊來得可謂及時,商鏡眾人紛紛道賀,想到劍仙門素來居上,如今沉寂多年的咒仙門反而有此成就,眾人又忍不住歎息。
洛歌本是這些掌門仙尊心中最優秀的晚輩,得知他出事,善淵尊者悲痛不已,聽說洛寧流落冥界,尊者也顧不得慶賀了,親自趕來相助,有她出面幫忙,商鏡眾人更加放心,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地底冥海。
冥海黑波起伏,一望無際。
眾人入海前行不久,鬼門開始產生影響,法力受到削減,商鏡立即令眾人停下等候。
蘇信站在商鏡身旁,直直地望著冥海深處。這段時日他被勒令面壁,性子磨去不少,此時穿著身紫白相間的道袍,腰間佩劍,頭戴紫雲高冠,額前兩縷長髮掩映,眉間遲疑之色似也淡了幾分,變得沉穩許多,越發顯出青華大弟子風采。
半晌,他上前道:「師父,弟子先去前面看看。」
「放心,」羽星湖拍拍他的肩,「既約定了時辰,妖君白衣必會守信。」
蘇信道:「但……」
羽星湖遊歷六界,洞悉世間人情,豈會不知武揚侯的心思,好在他見蘇信始終對洛寧一片真情,甚是欣慰,也就不計較此事,拉著她笑道:「師弟何不趁機想想,稍後見到寧兒該如何訴說思念之苦,也好教她感激你。」
蘇信頗為尷尬:「師兄又開玩笑。」
果然,眾人沒等多久,就有一頂潔白的小轎浮波而來,猶如破浪白船,四面紗簾隨之飄蕩,須臾已至近前,在對面十丈處停住,透過白紗簾,依稀可見裡面人影。十幾名寄水妖跟在轎子後面,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白衣沒帶太多隨從,足見誠意。眾人皆看商鏡。
商鏡今日頭戴九梁巾,身穿青華宮紫色八卦袍,舉手投足盡顯仙盟首座風度。他上前幾步,一手執墨如意,一手扣指朝白轎作禮,口裡笑道:「久聞妖君大名,幸會。」
「商宮主客氣,」溫和悅耳的聲音自轎中響起,「白衣如今是出界避難,豈敢談名。」
商鏡客氣地道:「我觀妖君非尋常輩,他日歸界自有一番作為,何必感慨。」
白衣輕歎:「承商宮主吉言,其實我與滄沙仙尊曾有數面之緣,也敬其風采無雙,可惜……」
他提起洛歌,眾人皆黯然。
白衣恰到好處地打住話題:「當日魔尊徵月被追殺,自身難保,便將洛姑娘送至妖闕,原該早日送還的,只是後來妖闕大事頻發,自身難保,幸得族人知曉洛姑娘身份,這一路未敢怠慢,如今才好平安送還。」
他直奔主題,眾人面露喜色。南華掌教原西城上前拱手道:「妖君今日之情,南華派銘感於心。」
白衣不再多言,吩咐左右:「請洛姑娘。」
那名寄水妖答應,放出訊號,緊接著就見後方海水沸騰,海面裂開一道縫隙,洛寧從裡面走出來,身上穿著潔白的衫裙,沒有再披那厚重的水絨披風。
「寧兒!」蘇信立刻閃身過去。
洛寧看到他便停住。
「你身體可好?當時雪域那麼冷,你……」久別重逢,蘇信哪裡還顧得旁人目光,扳著她的肩仔細打量半日,確認她真的無事,終於鬆了口氣,面對洛寧疑惑的視線,他不由奇怪,「寧兒,你這是怎麼了?」
洛寧仔細想了想,嫣然笑了:「蘇師兄?」
蘇信微笑點頭,對她的異常也沒放心上,拉著她歎道:「那次……我其實並沒怪你,這些時日你全無音訊,我甚是擔憂,連覺也睡不著……」
聽到如此真摯動情的話,洛寧臉一紅,提醒:「師兄,這麼多人看著呢!」
蘇信這才察覺自己忘形失態,回頭見羽星湖笑嘻嘻地瞧著這邊,登時尷尬起來,鎮定地拉著洛寧:「走吧,回去再說。」
眾掌門仙尊都活了多少歲,對這類小兒女情長之事也理解,只是瞧得有趣。商鏡見徒弟如此,忍不住瞪他一眼,咳嗽了聲:「讓妖君見笑了。今日之情,仙門記下,無奈仙門一向不插手他界之事,若妖君他日出行人間,商鏡必當給以方便。」
他表明不插手的立場,正是白衣需要結果。白衣含笑回道:「如此,白衣記下商宮主厚誼,此事已了,恕不能遠送,請。」
「請。」商鏡與眾掌門仙尊皆拱手作禮,轉身朝冥海外走。
待眾人身影消失,一名寄水妖上前道:「王,現在是……」
「你等先回。」白轎內的聲音不復先前溫和,添了幾分清冷
.
這邊商鏡眾人為避免節外生枝,絲毫不敢耽誤,離開冥海就匆匆往人間通道走。洛寧自然是被護在隊伍中間,她一路都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蘇信察覺:「寧兒,你不高興?」
洛寧搖頭:「沒有。」
「你是不是在想柳梢兒的事?」蘇信遲疑了下,「你還是相信她,認為食心魔沒死?」
洛寧望著他:「我相信我哥哥。」
蘇信沉默半晌,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寧兒,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在外面太危險了,我不放心,你先乖乖地回仙門,此事我去幫你查,你要信我。」
洛寧咬了咬唇:「蘇師兄,我……」
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前方隊伍突然停住了,商鏡沉聲道:「眾人留神!」
頭頂藍色魔焰降下,中間裹著紅光,赫然是柳梢的《魔焰斬》第三式「魔烏吞日」,巨大的衝擊力將眾弟子震退兩丈。
柳梢率未旭等魔將現身,隨魔焰前衝,直取洛寧。
此事乃是在預料之中,商鏡並不驚慌,將手中如意一抬,幾位青華長老依令而動,排出事先設定的劍陣,將柳梢困住。
扶生派掌教祝沖此番也來幫忙,見未旭等魔將衝過來,不由冷笑:「開陣!」
他一聲喝令,扶生派幾名真君護教和大弟子迅速排成劍陣,將洛寧護在中央。
不料此時,幾名青華長老的聲音同時響起:「不好,中計!」
仙光高照,劍陣內所困之人現真形,分明瘦高身材,黃衫空空蕩蕩,哪裡是柳梢!
「盧笙!」商鏡認出來。
盧笙,真正的魔尊徵月,因為不必再支撐魔宮結界而恢復了完整的力量,豈是昔日那個魔宮右使?他雖然晉陞天魔失敗,實力卻不弱,乃是當年六界聞名的大魔頭,只有他才能冒充柳梢而不被發現。
「他的修為……」
「怎麼回事!」
青華長老劍陣圍殺,換成其餘魔將必定早已負傷,盧笙一時也不能脫困,卻絲毫不落下風,牢牢地牽制住了他們。沉寂多年的魔尊終於再度暴露鋒芒,不只仙門震驚,眾魔宮老將也都愣了下,尤其是劫行,神色極為複雜,只未旭沒什麼表示,他顯然早就知道了。
這邊是盧笙,真正的柳梢在哪裡?
眾人總算回過神,同時轉臉。
前衝的魔宮隊伍中,突然現出一道女子身影,黑色披風,翠綠衣袍,花冠束馬尾發,不是柳梢是誰!
商鏡與原西城等人都被未旭劫行這些魔將纏住,□□無暇,商鏡也不著急,高聲朝半空叫道:「請善淵尊者出手,斬殺此魔。」
一名中年女尊者現身於半空,身穿黑白道袍,頭上束高冠,白色道巾披至肩頭,面容嚴肅。但見她輕輕一揮手中拂塵,巨大的金色咒印自半空罩下,同時八方都有光柱自地面衝出,托起上空咒印,形成陣圖,幾名咒仙弟子立即躍至陣眼處,配合尊者發動咒印大陣。
柳梢擁有接近天魔的修為,尋常天仙絕非對手,然而天罰以來,仙門實力雖有下降,天仙寥寥無幾,但劍陣反而得到了極大的完善。大凡殺陣分兩種,一者是天地陣,事先借天時地力布好陣,諸多限制因素,卻威能巨大,可由一人發動;一者乃是戰陣,臨時應變組合,相對實用,然而必須由多人配合才能組陣。三百年前,真一派出了位陣術天才靈采尊者,他將仙門古陣法作了諸多修正與完善,使其威力大增,因此在六界享有盛名。洛歌曾經師從靈采尊者請教陣術,他在這方面極有天分,更在劍術中融入陣術,開單人戰陣之先河,幾乎無敵六界,他在世這些年,進一步完善了陣法,簡直將仙陣之力發揮到極限,蒲芒山大陣可見一斑,各派陣法都因此受益,甚至魔妖兩界陣術也受其影響,頗多借鑒。
柳梢實力固然可怕,但她此時面對的,乃是最完善的仙門殺陣,且又是事先設置的天地陣,集天地之力,由天仙尊者親自掌陣,威力非凡。青華長老困了盧笙,這個陣又將漏網的柳梢困住,魔宮此番劫人算是失策。
「起!」善淵尊者屈指結咒,陣中咒印發動,殺氣沖天。
反觀柳梢,她居然全無驚慌之色,甚至連抵抗之意也沒有,所有的咒力到她身上竟全都如石沉大海,不見任何傷害。
從未發生過這種情況,善淵尊者大驚,接著就聽到洛寧那邊傳來呼聲。
圍住洛寧的祝沖和幾名扶生派弟子被強悍的力量擊飛,一道綠影衝向蘇信和洛寧,赫然是柳梢!
「不好!」善淵尊者大呼,連忙看自己的咒印大陣。
陣中哪裡還有什麼柳梢,只有一個渾身裹著黑斗篷的男人,壓得低低的斗篷帽下,薄唇勾出戲虐的笑意。
柳梢已衝到洛寧面前。
「柳梢兒,你又要做什麼!」蘇信連忙將洛寧護在身後,卻不料真氣突然被截住,再也不能運轉,他立即回頭,「寧兒?」
「我不能回仙門,」洛寧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對不起,蘇師兄。」
蘇信看看她,突然一笑:「沒事了,我並不怪你。」
真誠君子,縱然被騙多次,仍是不曾防備心上人,不忍生她的氣。
洛寧猛地抬頭看著他,眼圈一紅:「我……」
可惜,她忘記的人果真不是蘇信。柳梢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事不宜遲,她只好拉過洛寧:「走!」
兩人欲脫身離去,不料在這當口,迎面捲來一陣冰寒之氣,片片飛雪含殺機!
「可惡!」柳梢猜到來人是誰,大怒,揮掌拍過去。
就在她發招的瞬間,阿浮君卻在另一邊現身,雪發白袍,他已經扣住了洛寧的手臂。
「放肆!」眼看計劃要被他破壞,柳梢簡直氣得七竅生煙,殺意大盛,出手也不留情了,「我殺了你!」
面對凌厲的攻勢,阿浮君直接採取了最有效的辦法,他將洛寧推到面前。
柳梢唯恐傷了洛寧,憤而收招:「你……你這個混蛋!她都已經這樣了,你還管什麼,她根本不想回去!」
阿浮君全不理會,冷聲:「你這會害了她。」
眼見他要將洛寧推去商鏡那邊,柳梢大急,不料此時,洛寧突然抬臉望著身旁人一笑:「阿浮君。」
冰冷的手,力道一鬆。
柳梢哪會放過機會,及時將洛寧搶過,同時忍不住轉怒為笑,大笑出聲:「原來她根本沒忘記你!」
手仍然保持半握的姿勢,藍眸蒙上冷冽的寒氣,阿浮君直盯著洛寧。
洛寧卻不再看他了,莞爾:「師姐,我們走吧。」
柳梢幸災樂禍:「知道你那麼卑鄙,要拿她送人情,她心裡恨死了你才對,怎麼可能忘了你!哈哈!洛寧我們走!」
人被劫走,商鏡那邊亂了陣腳,盧笙也就趁機脫身了,至於月,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從陣裡出來的。眾人直接遁出地面,御風趕回虛天魔宮。
奔走一日,估摸著仙門追不上了,盧笙方才令眾人停下,稍作歇息。
地上無故凝出冰層,阿浮君現身。
柳梢早就察覺了,見狀與洛寧同時站起來,神情十分不善:「你跟來做什麼?」
阿浮君只盯著洛寧。
時機已過,柳梢也不怕他再出手劫人,得意地諷刺:「怎麼,還不死心啊?」她拿手肘碰碰洛寧:「洛寧你認得他是誰嗎?」
洛寧抿嘴笑了下:「認得,阿浮君。」
兩人坦然對視,全無異常。
半晌,藍眸裡滑過笑意。阿浮君沒有說什麼,轉身隱去
.
這次行動都是洛寧事先謀劃好的,柳梢照樣安排,沒想到最後出了點意外,險些功虧一簣,好在總算達到了目的。柳梢很高興,回到魔宮就叫人帶洛寧去安頓,再看盧笙論功行賞。之前得到天仙現世的消息,魔宮氣氛難免緊張,對眾將來說,此番劫回洛寧並無實質上的好處,但是這麼多年來,魔宮第一次在與仙門的正面較量中沒吃虧,還隱隱壓過仙門一頭,魔宮士氣無形中得以提升。親眼見到魔尊的實力,眾將大為振奮,都聚在謁聖殿內慶賀。
月沒有參與這場熱鬧,他獨自站在清冷幻海裡,望著遠處那一點耀眼的光,唇角勾著淺淺的弧度。
「主人,忘記規則是危險的事。」
「我怎麼會忘記呢,你看,我並沒有做什麼。」
「事實是你插手了,天道公平,你要警惕,」藍叱道,「而且這太荒唐,讓你化成女人,簡直是在褻瀆你的形象。」
月直接伸手將它從虛空拎出來:「現在,我的形象如何?」
「你很年輕英俊。」小白犬垂著四肢,也不掙扎。
「讓你說實話真不容易,」月含笑丟開它,側身看著來人,「咦,柳梢兒?」
「他們都對你很好奇,問該怎麼賞你,我就過來看看,」柳梢走到他面前,打量他,「你還真不臉紅。」
他笑道:「我為什麼要臉紅?」
柳梢望著那蒼白的半張臉,漂亮的下巴,薄薄的唇,高高的鼻子撐起斗篷帽沿,正如她小時候所見,這麼些年過去,仍無歲月的痕跡。可以想像,掀開斗篷,那必定是一張極為年輕的、迷人的臉,大概不過二十來歲模樣。
她卻惡作劇地諷刺:「你有那麼年輕?你這個大人,都夠當我這小孩的爹了,啊不對,是當祖父高祖祖先祖爺爺都夠了吧?」
他聞言不由得輕聲咳嗽,傾身,將臉略略湊近她:「這個,我好像並沒有那麼老……」
柳梢跟著仰臉,打斷他:「多少歲了?」
他沉默了下:「這種事,柳梢兒,不能這麼算……」
柳梢緊抿著嘴角,盤膝坐到海波上。
「她說的沒錯,主人。」旁邊響起沉悶的聲音。
他立即拎起小白犬丟回虛空,回身道:「柳梢兒,我不得不警告你,你講話一直都很無禮,很不留情面。」
柳梢望著上空模糊的月影,沒有回應。
「又在想什麼呢?」他忍不住問。
「我在想,那個第九任月神。」
「哦?你想他做什麼?」
柳梢忽然扭頭衝他一笑:「他不甘心濁氣被稱為廢氣,所以培植月華木,想將濁氣轉化為清氣使用,可那次失敗之後,他還做了什麼?」
他沉默了下,含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你為什麼會想這個?」
柳梢又回頭望著月亮:「因為,非要去做那種不可能的事,他一定是個任性的人,比我還要任性。」
「是嗎,原來你們是同類。」他笑著拉拉她的馬尾。
「其實我是過來謝你的,謝謝你幫我救洛寧,」柳梢站起來,莞爾,「我去看洛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