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肆肆被扔在最裡面的角落，半垂著雙眼，濕淋淋的烏髮垂在胸前，稍稍能擋住些赤裸的身軀。車中狹窄，她在棺中兩年，身上早已被沁染出了一股土腥味，這味道被籠在這小小的車箱中，濃郁不散。
綣花微微別著頭，皓白手指挑起了車簾子，透些外面的清爽進來。
錦衣華服的男子背靠著車廂，閉著眼睛好像是在養神。
一時間，氣氛都凝固了起來。車外，雨落落停停，沒有一刻消停。
「綣花，讓驚鳥褪件衣裳進來。」男子突然打破沉默，淡淡的開口。
女子輕輕的諾了一聲，探身去挑起了前面車簾，片刻功夫外面就遞了進來一件黑色的外袍。綣花自然明白這衣服是主子示意給那人的，抖了抖將袍子籠在肆肆的身上。
靠近才真真覺得她瘦弱得嚇人，赤裸蒼白肌膚下幾乎可見青色血脈，一動不動的縮在那，綣花幾乎就要伸手上去試探她是否還有鼻息。但肆肆一直低垂眼眸突然抬起，平靜的看著她，倒叫綣花心中一突，縮回了手。
她的眼睛黑亮，無甚波瀾的看著你，好像能一直看到你靈魂去。綣花匆匆的挪轉了目光，已經是深夜，她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有些冷。
就這樣，每個人都懷著各自心思一路無言。
一路疾馳，馬蹄不知踏碎了多少人的美夢。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穩穩的停住，白衣男子用手揉了柔自己的太陽穴，似乎是思慮了一番才開口吩咐道：「你們將人帶到敞園。」
綣花一怔，然而也不多問只是點了點頭，「是。」
「讓去燼將她調理好。」
幾乎是被半扯著出了馬車，肆肆根本站不住，她的四肢手已失去該有靈活，驚鳥只能將她抗在肩上朝著敞園去。敞園……綣花看著那一處被高牆圈起一摞小院暗自搖頭，若非必要，她從來不肯來這處園子。只因為，敞園中收置著民間各種奇人異士，魚龍混雜，雖然也頗有些過人的本事，但大多是卑鄙無恥，為人唾棄之流。
縱是夜深，敞園中仍有好幾處小樓燈火通明，間或能傳來嘈雜哄笑的聲音。
「姑娘想來是喜歡靜的，不如去西邊小蘿樓。」綣花如此說著也沒有等肆肆回答，就領先朝著西面領路。驚鳥扛著面無表情的肆肆跟著。
突然，旁邊跳出了一個身影攔在了綣花的面前，「我瞧著是誰，原來是主子身邊的綣花姑娘。」
說話的是一個粗壯的漢子，滿臉的絡腮鬍子，敞開著前襟，裸出便便的大腹，他一身酒氣，色迷迷的盯著綣花。
「知道是本姑娘，還不讓開。」綣花聲音凌肅，帶著些許的不耐煩。
壯漢訕訕一笑，探頭朝著後面一看，頗有些厚顏繼續笑道：「原來驚鳥兄弟也來了？」他見到驚鳥肩上扛著一個人，寬大袍子下面露出纖細的體態，不由得上前到驚鳥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
驚鳥素來不喜歡與人交流，不由人皺起眉頭。
那壯漢一抬頭看見驚鳥臉色不佳，也知道這二人都是主子貼身伺候，當下便是藉著酒意也不好放肆，隨即道：「兩位既然有事，屬下就不打擾了。」說著就歪歪斜斜的走向了其中一處小樓。
到了一處隱沒在小樓，二人點了燈將肆肆放在床上，這才發現她手腕和腳腕處的傷口可怖，血肉翻飛幾乎可見白骨。因為是被腐蝕，倒是不見多少鮮血，只是四周的肌肉都有似乎是被灼燒的發黑了。加之她身上被污泥沾染，烏髮糾結如一蓬糾纏了水草一般，臉色發白，委實如同是地獄中來的惡鬼。綣花起先並不知道她光是手腳的上傷就這樣的重，除了最開始有過幾聲悶哼，似乎一路上她都是像死了一樣沉寂。綣花不禁心中驚嘆，不過此時見她閉合的眼睫輕顫，死死的咬著下唇就知道，她還是疼，只是，能忍耐如此，到底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我去請去燼先生。」驚鳥沉聲道。
綣花吩咐了侍女去打了乾淨的水來，絞了一把乾淨的帕子想要去擦一擦肆肆的臉上的污泥，然而伸出的手到底是縮了回去，對著身邊的侍女道：「將她清潔一下。」方才見肆肆如此模樣，同為女子，綣花大為觸動，但是她見過她先前的種種詭異，到底不能用平常心來對待她了。況且，她親眼見她殺死了二死士，對肆肆實在有膈應。
外面有腳步聲靠近，綣花轉頭想看門口，尚未見人，就聽有一人語氣頗為不情願的嚷嚷道：「是什麼樣的人這樣金貴！竟要擾老頭子清夢，這樣急巴巴的趕著難道是活不過明天了嗎？」他的這話說得頗為刻薄，聽了怎麼不讓人心中慪氣？
等人進了門才發現他果然是只中衣外面套了一件外衫，頭髮更是披散著，顯然是睡夢中被扯醒匆匆趕來的。他年紀大概三十七八，黑瘦黑瘦，細小眉眼中好像閃著精光，兩撇小鬍子一抖。然而等他剛踏進
門鼻子一嗅就發現了些什麼，臉色突變，立即加快了的腳步進來。
綣花倒也是恭恭敬敬的喚了一聲「去燼先生。」
那人卻徑直直的走到了床前，伸出手指在肆肆赤裸的肌膚一蹭，然後伸回自己眼前雙指捻了捻，又放在鼻端嗅了嗅。他臉上神情凝重，眉頭幾乎要皺在了一起，又用舌尖試了一下指腹。停頓片刻，去燼突然轉過了生來，神情頗為凝重的對著身後的兩人問道：「這東西可是你們在棺中挖出來的？」
綣花聽清楚他的話，不由得心中一突，為何去燼先生稱她為「東西」？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綣花把視線看向驚鳥。
驚鳥倒是無甚驚奇，依舊是那一副無甚神情的模樣，就是連眉毛都懶得挑一下，「還請先生勿問，敞園的人是沒有過去，沒有來歷的。」
去燼正在興頭上，被他這話噎得瞪大了眼睛，兩撇鬍子一抖一抖的，不過他身為敞園的人自然也是知道敞園的規矩的，只好訕訕作罷。他搓著手來回在床前踱了幾步，最後一回頭，口氣相沖的喝道：「你們還杵在這幹什麼？」那二人都是知道他素來治人的規矩的，依言退到了門外。
去燼將藥箱擱了下來，在裡面翻騰著什麼，既是興奮又是驚疑，口中嘀嘀咕咕的念叨：「這世上當真有這樣的東西。」
「老夫算是開了眼界了，也罷，老夫就是為了自己也定會救治好你。」
他的神情亢奮，手下的動作也越來越迅速，施針下藥，一氣呵成。
綣花和驚鳥在外面乾等著，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驚鳥性子就是成默寡言，綣花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悄聲問道：「你看屋子裡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驚鳥面無表情的轉頭看著她，其實他也不知道能在棺中活兩年的「人」還算不算是人了，只能搖搖頭。
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的除了主子外，恐怕裡面怪醫或許也知道一星半點，綣花黯然想，她心中嘆了口氣，強壓住了自己好奇，這些本不該她關心在意，只要那東西為主子效力就好。
外頭天濛濛亮的時候，房門才被刺啦一聲打開，去燼眼下一片烏青，眼神也有些虛，「你們去找個侍女小心伺候著，如何照理老夫都已經寫在紙上了。」說著就提著他那藥箱出去了，尚未走了幾步，他又回頭囑咐：「老夫眯一會就回來看看。」
他素來不是這樣體貼的醫者，如此上心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屋內，肆肆覺得一切都在翻攪，渾身上下如同是被刀削著一般，一寸一寸，削肉剮骨，那些原本已經被沉澱被腐朽的東西也全部都被抖落了出來。她好像在做著一個冗長的夢，明明是舊時的歡樂時光，卻讓人疼得喘不過起來。
「肆肆，肆肆……」有人在不斷的喊她。
「肆肆，肆肆，肆肆？」
是誰？誰在喊她？
她睜開眼睛卻發現什麼也看不見，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肆肆……肆肆？」
那個低柔的聲音就在她耳邊，一遍遍細膩的喚著她，溫柔旖旎。突然，她的唇上像被什麼輕輕觸碰了一樣。
肆肆恍然記了起來，是了，她在花下酣睡，只因午後驕陽灼目，就將一方白巾蒙在了臉上。他尋來，隔著香巾小心翼翼的親吻。而她在香巾下面紅耳赤。
然而下一秒，又有人在不遠處怒喝：「肆肆，你怎能如此寡廉鮮恥，不孝不義！」
她一下子驚住了，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蒙在臉上的白巾被掀開，一雙手死死的掐住她脖子，「宋肆肆，你怎麼能這麼不要臉，做出了這樣的事你怎麼不去死？」
「你怎麼不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吧，肆肆，去死吧！」
肆肆看著眼前盛怒的少年，他雙手用盡了力氣死死掐著她的脖子，他是真的是想她死，半分情分都沒有，一心一意的只想她死。
原來，他口裡心中都只盼著她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