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谷位於群山之中,山中氣溫較低,春日也退得遲,谷中依然遍地野花,一派春意盎然的欣欣向榮之態。
谷主姓須,單名一個貫,年逾七旬,鬚髮全白,但滿面紅光,精神矍鑠,他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滕風遠的拜帖,大開谷門,聽聞客人到達時還親自出來迎接,謙遜有禮風範有加。滕風遠也拱手說了兩句客套話,他帶來了兩大箱子的金銀珠寶做診金,須谷主倒沒客氣,只道:「容老夫先行診脈,若老夫有把握治好,再收診金;若老夫能力有限,滕教主還要另請高明。」
對於醫者,滕風遠說話也客氣,「若是須谷主都治不好,恐怕天下已經無人能治,還請谷主多費心。」
須貫忙將人迎進谷中小院,院內遍植花草,蜂蝶成群,還隱隱傳來刀劍相擊之音,尋聲一望,西南面的竹林前,兩名青年正在你一刀我一劍切磋武藝,須貫朝那邊喚了一聲,「須鳴,快過來拜見滕教主。」
正在纏鬥的兩人立即分開,收了兵器,朝這邊走過來,其中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年身著麥芒色衣衫,臉上笑意泛泛,朝滕風遠拱了拱手,「久聞滕教主威名。」
滕風遠微微頷首,須貫在旁道:「這是老夫的小兒子須鳴,今年十九,成天舞刀弄槍,可惜武藝不精,若滕教主有空,不妨指點一二。」
滕風遠平時話不多,但如今有求於人,自不能拂了須貫的意,道:「令郎刀法使得不錯,可惜過於花哨,繁雜的招式越多,破綻越多,若真是對敵,恐怕要吃虧。我擅長用劍,路回頭擅使刀,如若谷主不嫌棄,可讓路回頭教他一套刀法。」
要路回頭教刀法,前提是先得把人治好。
須貫淡笑,又簡單介紹站在須鳴身邊的男子,「這位是秋星河,我兒的朋友。」
秋星河身穿青錦長衫,系暗金色腰帶,生了一對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滕風遠一行人。他亦拱手朝對方作禮,滕風遠倒沒什麼表示。
須貫也知他急於治病之事,不再耽誤,領著人朝裡屋走,進屋後,對著花逸和燕菡一番望聞問切,一個字沒說就踱了出去,和滕風遠到外面竊竊私語去了,花逸急了,剛想去問個明白卻被肖承攔住,肖承板著一張臉,「你們倆都是尊主的侍妾,須谷主自然和尊主商量具體治法。」
花逸不甘,「我有權知道。」
肖承不屑,「是你付的診金嗎?」
「你……」花逸無語,果然有錢的才是大爺。
「梁姑娘放寬心,禍害遺千年,你哪裡會這麼容易就死了?」肖承陰陽怪氣道,低聲埋怨,「真是可惜了兩箱金銀。」
花逸氣得直咬牙。不多會須貫回來了,笑容可掬,說晚上給她們熬點藥,今晚好生歇息,待休息好以後再替她們解蠱毒,花逸才放下一顆心。
谷中太陽落山早,夜幕早早張開黑色羽翼,晚飯時花逸稱讚谷內飯菜做得好,比前兩日多吃了兩碗,肚子吃得滾圓,飯後自然要去散步消食,夜晚氣溫降得快,她在竹林外面亭中坐下,忙叫身後的女僕回房給她拿件外衫。
女僕剛走,亭中傳來一個低低的男聲,語帶埋怨,「以前讓我幫忙的時候,叫我玉樹臨風美男子;現在傍上了滕風遠這個大樹,竟然裝不認識,叫我好生傷心。」
花逸頭也不回,吐了一個字,「滾。」
秋星河從亭柱後面探出半個身子,嬉皮笑臉道:「這才多久不見,你怎麼成了滕風遠的侍妾?」
「被梁家送過去的。」花逸低聲道。
「梁家還能勉強你?你不是很能跑嗎?」
花逸幽怨,「我沒真氣了,年前去了撩西寨,不幸被那幾個老怪物抓住,要不是我主動妥協願意把真氣傳給他們,現在已經死了。」
「可惜啊,可惜。」秋星河怨歎兩聲,「那你以後豈不是追不上我了?」見花逸瞪他,又問,「你去撩西寨做什麼?難道想去偷朱果。」
花逸眼眸投下半片陰影,她的確想去偷朱果。撩西寨處於深山,機關重重,但在寨子深處有一棵朱果樹,百年開花百年結果,是強身健體的奇果,據說這株朱果樹十年前曾經結了果子,撩西寨的人將其摘下儲藏於寒玉盒中。花逸倒不是自己想要,司空騫的父親不喜歡她,一直想要朱果,花逸便想去偷一顆,討好一下司空騫的家人,也免得他那麼為難。
結果現在,什麼都沒了。
她不想再提此事,問秋星河:「你怎麼來了修谷?」
秋星河也幽怨起來,「前些日子去偷駱家的玉觀音,那幫人竟然在刀上淬毒,不幸挨了一刀,前來解毒。」
花逸知修谷谷主不僅擅蠱,也擅醫術,看他目前還能活蹦亂跳,就知毒已經解得七七八八。秋星河是個無業遊民,有時客串大盜,有時變身為採花賊,花逸和他不打不相識,關係倒是不錯,關切問了一句:「沒事了吧?」
「沒事,準備過兩天就走。」
「別,」花逸跟他說正事,「你等我解了蠱毒,找個機會帶我一起走。」
「不行啊,那樣的話滕風遠不會放過我。我去年見過他和漠北四老過招,我肯定打不過他。」秋星河一臉惶恐,為難道:「而且他是一教之主,我要是敢擄你,肯定會被穿雲教追殺,跑都跑不掉。萬一他仗著有錢,再去江湖上發個懸賞令,我就死定了。」
「貪生怕死。」花逸鄙棄。
秋星河不生氣反倒呵呵笑兩聲,「咱倆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如果秋星河指望不上,那花逸更指望不上別人帶她脫離穿雲教,威脅道:「我不管,反正你要想辦法。不然待會我就去跟滕風遠說你今晚調戲我,他一樣會追殺你。」
「哎喲,我的姑奶奶誒,你還真是把人逼上絕路。」秋星河叫苦,又正經問道:「你怎麼不讓司空騫來救你?他武功好,勢力大,不怕滕風遠找他麻煩。」
一提司空騫花逸就鬱悶,手中的帕子被她揪得不成形,「他都快和狄千霜成親,我和他從此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是不願再麻煩他。」
「我來修谷之前聽到消息,說他把和狄千霜的婚期無緣無故往後延,還不肯給個準確日期,狄家現在非常不高興。」
花逸心頭微動,有些自作多情地想是否與她有關。可是目前,她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她正沉默著,瞥見那名拿著衣服的女僕正朝這邊走來,忙道:「有人來了,你快走。」
「那我還是跟司空騫報個信,讓他速來救你。」說著秋星河身影一躍,遁入竹林之中。
女僕拿了一件披風過來,沒瞧出異樣,委婉提醒谷中夜涼,讓花逸早些回房。花逸點了點頭,站起身又問:「尊主還在須谷主那裡嗎?」
女僕說是,還道:「今晚須谷主先替路護衛解蠱,尊主體恤下屬,在旁守著以防有意外。」
花逸「哦」了一聲,外頭本來就涼,她已經聯繫上秋星河,無其他事,便裹緊了披風回房。時間尚早,她沒有睡意,便尋了個話本子看。
谷內深處的院子裡,滕風遠坐在外間,雙眼微闔,聽到旁邊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他倏然睜開雙眼,須貫從屋內出來,朝他擺手:「路護衛已無大礙。」
滕風遠道了一聲謝,聽須貫又道:「迷心蠱下蠱麻煩,但解蠱不難,不過路護衛受過傷,老夫再開幾劑藥,助他復原身體即可,至於滕教主的兩位侍妾要麻煩得多,她們不是習武之人,最怕身體承受不住。」
「還要請谷主多費心。」
「要萬無一失,恐怕要費些時日。」須貫看著滕風遠,又道:「她們的情況雖麻煩,但至少還是有解。滕教主,你的情況恐怕要糟得多。」
滕風遠怔了一瞬,又風輕雲淡道:「我很好。」
「當初你還年幼時,也隨聶老爺來過修谷幾次,記得當時你也就我胸口這麼高。十幾年就這樣恍眼而過,老夫也沒想到你有一天會當上穿雲教的教主。」須貫回憶起往事,頗有些感概,又語重心長道:「穿雲教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教中多高手,尤其是數位已故教主,武藝傲世,但穿雲教有個怪異之處,就是教主皆短命,正當三四十歲的盛年,卻突然暴斃,老夫實在是匪夷所思。老夫觀察你半日,雖體格強健,但恐怕你……」
須貫欲言又止。
「無妨。」滕風遠道,「人活一世,不在乎長,在乎是否值得。」
「老夫若是沒記錯,三年前你體內無半點真氣,在短短三年時間進步如此之快,實在令人稱奇。聽說九羅紫金石有輔助真氣的功效,但世間萬物,有利必有害,老夫不知這九羅紫金石是否與幾位教主的早逝有關……」
「此乃穿雲教內部事務,」滕風遠打斷他,「須谷主醫術超群,若能幫教中人解毒,滕某感激不盡。」
須貫不好多說,準備離開時溫言勸了一句,「滕教主,練功無須急切,世間名利皆浮雲,身體最重要。」
滕風遠見此處無其他事,便準備回房睡了。夜色闌珊,谷中已起了青霧,吸進肺中的空氣帶著涼意,他回屋望著跳動的燭火,心頭微濕,像極了這瀰漫著輕霧的清冷夜晚,洗漱之後,毫無睡意,便悄悄去了花逸的房間。
房門掩著,外頭的女僕說她還沒睡,他便推門而入,屋內僅有兩盞燭火,花逸倚在躺椅之上,有人進屋她卻毫無反應,走進一看,原來花逸已經睡了過去,下半身搭了一條薄毯,薄毯上還放著一冊話本子,一隻手虛虛地捏著。
滕風遠抽了她的話本子,輕輕搖了搖她的肩膀,「花逸,起來去床上睡。」
花逸睡意正濃,腦袋偏向另一側,毫無反應。
跳動的燭光打在她的臉上,映出好看的剪影,閉闔的眼睛被長長的睫毛蓋著,柔綿溫軟,像極了冬日的陽光,蕩漾著溫暖與祥和。
他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她安靜的樣子,花逸是好動的女子,記憶中她總是跑得很快,他那時候不習武,自然追不上她,好幾次他想好好和她說話,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倏然又跑了,她追逐著司空騫的腳步,遠遠地把他拋在了身後,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以至於他偶爾會怨憤地想,花逸要是沒有真氣就好了。
如今她倒是真沒了真氣,他又擔心起來,解蠱毒到底有風險,若她還有真氣定然保險一些。
夜深露寒,滕風遠又喚了她一聲,她口中模模糊糊嘟囔一聲,似乎極為不滿,仍是沒醒過來。滕風遠見她睡得安然,不想將她從睡夢中叫醒,俯身將她抱起,朝裡屋走去,花逸無知無覺,她還動了動腦袋,在他懷中順著本能尋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
他喜歡她這個樣子,溫和地依賴他,不會滿面厭惡地對他吼:「聶風遠,你知不知道你很煩人?我一點都不喜歡你,拜託你不要再纏著我。」
「我才不要嫁給你這樣的人,你有點腦子好不好?那時候的話怎麼能當真……」
「百無一用是書生,你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還來纏著我做什麼?」
她那種不耐煩的表情,想一想心就會抽痛。
她甚至連話都懶得跟他多說一句,轉身就跑了。
她也不會知道,要付出多少,他才能變成今天的樣子,讓她想跑都跑不掉。
滕風遠把她放在床上,取了她頭上的簪子,出來叫外面的女僕送點熱水進來,放在外間即可。女僕動作很快,不多會就拎了熱水進屋,見裡屋房門緊閉,她知滕風遠和梁花逸在裡面,自然不敢多逗留,出門時不忘把門帶上。
滕風遠看了她一會,把熱水拎起裡屋,擰了毛巾替她擦臉,又給她脫了鞋襪,她的雙腳生得精緻白皙,滕風遠用布巾挨著每個腳趾細細擦過,動作輕柔,花逸除了偶爾嚶嚀一聲,毫無醒轉之象。
滕風遠脫了她的外衫,拉過被子替她蓋好,谷中夜涼,他還謹慎地幫她掖好被角,而後坐在床沿看著她的面顏良久,緩緩地低下頭,在她嘴角吻了一下,動作極輕,像是蝴蝶停在花瓣,又悄然飛走。
春夜寒露潛入無聲,偶有細碎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