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葉府,青漪苑。
陸問薇在睡夢中聽到一陣辟裡啪啦的炮竹聲,腦子裡還帶著些睡意,外面亂哄哄的吵嚷聲令她迫不得已睜開了眼。視線朦朦朧朧的,仔細凝了凝神,這才瞅清了頭頂上繡了牡丹的大紅團花床幔。她抬手揉了兩下眼睛,感到眼角還有些微潤,不禁輕嘆出聲,怕是昨夜裡又夢到了那糟心的往生。
外面的玉瓊聽到帳子裡那聲嘆息,便曉得是陸問薇睡醒了,開口詢問道:「姑娘可是醒了?天還早要不再睡會兒?」
陸問薇微微皺了眉頭:「外面做什麼這般吵鬧?」隔著床幔也能感覺得到天色應是透亮了,怎麼會還早。
床幔外玉瓊沒了回音,半晌陸問薇才聽到她極小聲的回答:「今個兒是姑爺納妾的日子……」
陸問薇偏過頭去仔細想了想,是了她已經重生了。三天前「惡毒」的她嫉妒夫君的妾室茱萸得寵,將她推進了攬月湖,被葉榆以善妒之名喝令她在青漪苑思過。
陸問薇掩唇打了個呵欠,茱萸?真是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好久不見了呢,倒也是個膽大的性子,不識水性還自己個兒往湖裡跳也不怕真被淹死了。
丫鬟玉瓊站在床幔外面,見裡邊久久沒有言語,心下不禁跟著難受起來,想著姑娘必定是因為姑爺納妾的緣故傷心。一般情況下新婦三年無所出,丈夫才會納妾。滿打滿算陸問薇嫁到葉家不過才三個月而已,葉榆之前有幾房妾室也就算了,即是有了正妻,哪裡能這麼迫切的就納妾,還這麼大的排場!
陸問薇坐起身,不知是不是昨晚又夢到生前的事,整個人都有些疲乏。頭腦也昏沉沉的。她支額頭,用手撥開一邊的床幔,看見丫鬟玉瓊正站在一旁,滿臉的失落。
「大清早的,做什麼這般表情。」陸問薇笑了笑,垂首用腳尖勾起一旁的繡鞋穿上,攏了攏掉在眼前的長髮繞在耳後,起身向一旁的妝奩走去。
陸問薇的笑落在玉瓊眼中,自然便成了強顏歡笑,打從嫁入葉家,姑爺就沒正眼看過自家姑娘,如今卻是要大肆置辦著納妾。眼下葉府上下,多少人等著看陸問薇笑話,甚至於已經眉目張膽的議論大少夫人就是個擺件而已。任是誰嫁了這樣的夫郎能開心了去?
陸問薇沒有理會丫鬟玉瓊憐憫的眼神,徑直坐在桌案前打開一方紅木妝奩。銅鏡映出了她那張氣色明顯不好,但五官依舊明豔嬌柔的臉。看著銅鏡,陸問薇有些出神,如今她才二九年華,初嫁葉府。五年後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呢,陸問薇細細回想起來。這般想著,指尖忍不住輕撫上自己的臉龐,五年後的她,眼角已經出現細紋,這雙眸子中滿是麻木的哀色,這唇邊沒了最初的笑容,這容顏沒有了生機……是歲月催人老,還是無情最傷人?陸問薇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
她也沒想到,竟然會重生。她以為自己會一直成為散不去的幽魂一縷,是天也憐她?陸問薇攤開手掌,這是一雙纖巧白皙的手,手心的紋路清晰明了。三天前,她醒了過來,那時候她嘗試動了動手指,第一眼看清楚的便是這雙手,那一刻她甚至聽到了血管中血液流淌的聲音。她活過來了。說不出是喜是哀,她重生在嫁給葉榆之後,這是老天再給她手刃仇敵的機會麼?
陸問薇勾了勾唇角,緩緩地合攏了手指,將手心中清晰的紋路緊緊攥住。
玉瓊蹙緊了眉頭看著陸問薇,這三日來姑娘好像有些不同,至於是哪裡不一樣了,她也說不明白。只知道打從茱萸姨娘落水,姑娘被喝令思過之後,這幾日常常出神。這般走了神,往往會安靜的坐上一整天。若是回過神來,便帶著幾分似有似無的笑在唇邊,也不知是悲是喜。
怎麼會是喜呢,玉瓊搖了搖頭暗道自己傻,姑娘哪裡可能是歡喜,只怕是被傷透了心罷。
「備水梳妝。」陸問薇輕聲的吩咐著。重生這種事情,卻是有些令人驚訝,她在屋中輾轉三日,也該是重新開始了。陸問薇衝著鏡子給了自己一個平靜無波的微笑。
玉瓊有些不解,陸問薇這三日來未曾梳洗,一副倍受打擊,失魂落魄的模樣。可如今似乎又忽然變得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了。疑惑歸疑惑,畢竟姑娘能振作起來這是好事,到底不能整日裡渾渾噩噩的消沉下去。玉瓊從一旁備好了熱水,將一方潔淨的巾帕擲於水中,仔細投了兩遍,擠乾淨了水上前伺候陸問薇淨面。
「給我吧,我自己來。」陸問薇接過玉瓊手中的巾帕,溫熱的帕子敷在臉上,雙手微微有些用力的將臉整個埋了進去,鼻息見滿是溫熱感。許久她鬆開了手,將帕子重新遞給了一旁的玉瓊。回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方才蒼白的臉色被熱巾帕捂的有些紅潤起來。她本身膚色極好,光潔白皙,雖沒有一些書中描述的冰肌玉骨這般玄乎其玄,但卻也是細膩如脂的。因著這般,她自小就沒有敷粉的習慣,妝奩前也便沒有時下女子都有的桃花粉,珍珠粉云云。指尖輕捻起一枝筆桿,蘸以眉墨細細描繪起來,她向來愛細而悠長的遠山眉。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描畫眉後,她才在妝奩的最底部翻出一盒唇脂。從往她慣不會用這種東西,只因顏色太過妍麗。白皙的指尖微微勾出一絲,均勻的塗抹在唇上。彼時玉瓊已經按著她的說法將一頭及膝的墨髮綰做牡丹髻。玉瓊從一旁的妝匣中取出一套翡翠琢製的首飾預備給陸問薇帶上,卻是被她給揮手制止了。
「去把小庫房裡的那幾箱首飾裙裳取來。」陸問薇再次吩咐道。
玉瓊知道陸問薇所指,微微欠身應下。她是負責管理陸問薇頭面首飾的,庫房裡放置的是陸問薇當年嫁妝了陪嫁的首飾。那些首飾卻是極為貴重的,陸問薇從未用過,卻不知今日裡何故讓她再次取來。
看著玉瓊離開,陸問薇搖了搖頭將手中那隻簡單的翡翠珠釵丟在的一旁的匣子裡。鏡中的她細眉畫作遠山,眉鋒微挑看起來帶了幾分凌厲,一雙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唇略施朱顯得嫣紅而誘人。她本就五官明豔,這般略作妝點更是豔麗動人。
陸問薇想起很久前,那時候她還在家做姑娘,母親也未曾過世。父親是名揚京都的儒商,母親更是溫柔和善。她雖出身商賈之家,卻是自幼習得琴棋書畫,誦得詩詞歌賦,遵得三綱五常,通得廚藝女工。彼時母親為她梳妝時看著她的臉曾嘆息言:「女兒家最是要溫婉賢淑,薇兒容顏卻是太過妍麗了些。」
她的母親總是對她說,即是容顏這般豔麗,便不可再過多妝點,清淡極好。她知道那是母親在為她擔憂,貌妍者,多使人以狐媚看之。母親怕將來婆婆對她不喜,所以才一遍遍告訴她萬萬不可再妝點張揚。
她聽得母親的話萬事低調,從不穿顏色豔麗的裙裳,從不施朱傅粉。那些華貴的衣飾,她都不曾穿戴過。她以為這樣便能夠讓夫家歡喜。可最後呢?她那婆婆依舊從未能瞧得起她,只是越發覺得商家女兒登不上檯面。
商家?誰又不是呢?陸問薇唇角浮起一絲冷笑。她家中經營藥材生意,父親陸啟之心地良善,行商誠信,口碑極好。有一年京都起了時疫,父親曾無償救助病人,提供大量藥材。商賈皆以父親陸啟之為首,商者雖是被人稱作賤業,可若是提起陸啟之沒有一個不俯首稱讚的。
當時的葉家不過是眾多趕著巴結陸家的其中一個商家而已。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偶有一次行商,葉陸兩家遇上了,便一起趕路。路上不知怎麼回事,陸啟之的馬莫名其妙的的害了病有些精神不濟。因大意,確是沒人看出來。將行路之時,幾個大孩子手中拿著彈弓把玩,把石子照著馬屁股打了過去,驚住了馬。陸啟之跟著瘋馬一路顛簸著向前奔去,眼看著就要裝上一旁的石牆。這般撞下去,就算撞不死少不得要傷筋動骨。這時候讓一旁的葉弘恰巧看到,葉弘生的壯實,手底下也有幾分真功夫在。愣是飛身上了陸啟之的馬上,抬手勒住了瘋馬。這才使得陸啟之免受其之害。而這葉弘便是葉家的家主,她今後的公公。
於此事之後,陸啟之甚是感謝葉弘,葉陸兩家逐漸相交。葉弘也就靠著陸啟之的人脈關係逐漸在商界打開了一條路,生意也日漸好了起來,手底下積攢了不少家底。陸家跟葉家交好後,同樣內宅中葉弘的妻子跟陸啟之的妻子也是相交甚好。玩笑話中結成了未來的兒女親家,此時被葉弘知道後,便直接給陸家贈了傳家玉珮,盼著將親事就此敲定。葉弘之所以這般迫切,到底也是為了葉家今後著想,陸家算是一顆大樹,攀上了這棵樹才能放心乘涼。
陸啟之心念當年的救命之恩,便同意這門娃娃親。說定將來必將自家嫡長女嫁與葉家嫡長子。葉弘怕陸家毀約,便千百般的纏著簽了合約書,這才放下心來。
誰知十年風雨,時光匆匆。華朝邊疆不安,在國庫急缺之時,葉弘聯合幾家有野心的商戶咬牙變賣家產為朝廷提供了部分財源。戰事畢後,葉家升級成為了皇商,隸屬戶部。借朝廷之力,葉家逐漸蒸蒸日上。而當年成就葉家的陸家再也不被葉家看在眼中了。當年的婚事,也是成為了笑談。
「姑娘,東西都搬來了。」玉瓊身後跟著幾個使喚小廝,抬著幾方箱子進來,箱身為上等紅木,無論存放多久都色澤鮮豔不會褪色,箱口一圈裹著鍍金錫條,上面敲著金晃晃的鉚釘。
陸問薇點了點頭,示意小廝們先下去。這才抬手打開了箱子,蓋子一打開,裡面珠光寶氣的華貴頭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就是連陸問薇自己都有些怔住。心頭漫上一股酸澀,這下嫁妝都是她的母親為她一件件親手置辦的,當初每存放進去一件是否都在思量女兒今後出嫁的情形呢?
她及笄那年,母親去世,時隔三年後父親娶了續絃。父母恩愛了一輩子,母親再時,父親連妾室都不曾有過,這麼多年來家中獨她一女。父親再娶的那位,如今有了身孕,用不了多久父親便會喜得一子。她這後母,進門的第一件事便是操心她的婚事。
父親不願意將她嫁入葉家,葉家這麼多年來傲人的氣勢父親都看在眼中,恐女兒將來進了葉家受委屈。葉家如今鼻孔朝天,更是看不上陸家的女兒了,陸家不願嫁那是再好不過。
只是她那繼母不知是如何慫恿父親,又偷偷將兩家有婚約之事說道出去。女兒家最是重名節,這般一來陸家只能無奈將女兒嫁給葉家,而葉家則是十分不情願的迎娶了陸家女。繼母的心思,不過是覺得葉家門第好,將來也能幫襯他們。父親的一時心軟,繼母的小算盤,將她推進了葉家這個火坑中。
「就這件了。」陸問薇指尖點了一套紅寶石打造的頭面。
這門親事,兩處不喜,甚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