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結局(上)

  船降帆,拋錨靠岸。

  葉榆下馬,三並兩步上前去,看著迎面從船上下來的陸問薇,從前些天起就一直有些緊張忐忑的心情忽然消失不見了。哪怕時隔四年光景,她仍舊是最初那個有些倔強驕傲的女子,仍舊是他溫婉美麗的妻子,就連面容都仿若離開那日,一成不改。

  時間並沒有使得他們之間有分毫的生疏感,反而經年累積的思念,在這瞬間決了堤一般,轟然一聲淹沒了葉榆的腦海。使得他滿心滿眼,都只剩餘面前的陸問薇。

  「夫君……」陸問薇聲音有些輕顫,似乎剛剛從口中出來,便被海風吹散的無影無蹤了。可不帶她回過神來,便落入一個結實的懷抱中,只聽得身後竟是爆出一陣歡呼高喝聲。

  陸問薇身上穿的也是素淨的白服,烏髮綰成低髻,身上的首飾極少,只不過兩三支銀釵,一個古樸的玉鐲而已。饒是如此,卻仍舊眉眼明麗,姿容婀娜,清美動人。

  在這之前葉榆身後這群親隨也曾琢磨過,不知將軍夫人會是什麼模樣。他們好奇的緣故有二,其一是葉榆從往在軍中那是拔尖的漂亮,在一群黑黝黝的漢子中間,一眼就能被瞧出來。鶴立雞群,不過如此。其二,葉將軍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他們西征軍一路上奪下了那麼多城池,戰俘舞姬,多不勝數。將軍之尊理應享受最美的女人,可無論給葉將軍送去多少美人,最後不是被打發了出去,就是被他隨手轉贈別人。

  四年來,眾人偷偷留意下來,個個驚恐的發現葉將軍真的不曾碰過任何女人。

  後來他們放聰明了點,嘗試著把幾個清秀俊俏的少年送去了葉將軍身邊。結果換來的是第二天翻了近三倍的地獄級魔鬼式整軍訓練……自此再也沒人敢招惹葉將軍,只是挑些乖巧懂事的女子送去服侍起居。

  逐漸軍中將士皆知,葉將軍鍾情家中妻子,一往而深。

  若是哪天看到葉將軍笑的絢麗如花,跟誰說話都如春風拂面,那麼不必說,一定是葉將軍收到家書了。

  葉將軍的夫人該是何等美人,眾人難免好奇,今日得見,方才一解疑惑,倒是名不虛傳。若是論姿容,或許比將軍夫人美豔者多了去了,可若是論氣度,將軍夫人卻又一種別樣的感覺。這種氣度並非只是高門貴婦的雍容,而是一種從內而生的從容自信。哪怕不是刻意間,也能讓人感受的到。

  這麼多年來陸問薇的外貿市場做的極好,在江浙一帶,她的出口鋪子已經是赫赫有名。後來她又將生意投放在了廣州幾處港口,不僅僅是東洋人,連帶著西洋人和南洋人的生意也一併來往。

  身為幕後的東家,陸問薇自然於經商之道越發純熟起來。賺錢已經不再是主要目的,更重要的是一種成就感。這種成就感造就了今日的陸問薇,讓她心胸不在侷限於一方宅門之間,而是更為嚮往外面的天地。這種自信跟上京那些仰仗著家室和後宅地位而自認為清貴的女人自然也就不同。

  葉榆跟陸問薇兩人都是一身素服,但卻不掩其容顏氣度。只令人覺得賞心悅目至極,任誰都覺得宛如一對璧人,登對極了。也便是此時,葉榆手下的眾軍士也恍然明白,葉將軍情有獨鍾也不是全無道理。

  就在眾軍士還把視線落在將軍跟將軍夫人的重逢場面上時,從後面悄悄鑽出一個小傢伙來。小小少年穿著素白平整的衣裳,腰間綴著一把精緻的小木劍。眾將士只看到那小少年生的風姿清雅,朱唇皓齒,一雙眼睛猶如寒星,烏黑明麗。

  眾人瞭然,這便是葉將軍家的小公子,葉玹。

  葉玹從人群中擠出來,瞪大了眼睛,圍著葉榆身後的駿馬轉悠兩圈。

  「好駿的馬!我可以摸摸嘛?」葉玹的聲音裡是難掩的喜悅,說著就有些忍不住悄悄踮起腳尖去摸馬鬃。

  這匹馬是在西秦時,俘獲的極品大宛汗血馬,是魏珩送給葉榆的,名為照夜白。照夜白的性子極烈,葉榆用了近一月的功夫徹底將其野性馴服,雖然認主,但脾氣仍在。看到葉玹伸手摸它,它竟是狠狠打了個響鼻,嚇得玹兒猛地退後兩步,險些跌坐在地上。

  眾人瞧著玹兒可愛,忍不住哄然大笑。

  玹兒自知出了糗,忍不住臉上一紅,悶悶瞪了眼面前漂亮的駿馬。忽然頭上落了一個有別於母親的手掌,卻同母親一樣溫柔。他揚起頭,對上了一張隱隱有些印象,但卻有些陌生的面孔。

  葉玹忙立定站好,有些拘謹的恭敬一禮,道:「父親大人。」

  葉榆看著面前的少年,不同於看到陸問薇時那種纏綿心頭的思念,反而是有種忐忑不安和些許愧疚之情。他蹲下身去,平視玹兒的眼睛,含笑伸出手去揉了揉玹兒的髮頂:「玹兒……如今都這般大了……真好……」

  葉榆有些語無倫次,激動之情溢於言表。但他卻是能感受到葉玹的彆扭,帶著些靦腆的生分,這讓葉榆心下有些酸澀。

  「將軍,要不先回府?瞧這,也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不能讓嫂子一直站著不是?」葉榆的副將陳誠笑著道。

  葉榆這才回過神來,頷首道:「說的是,咱們先回府。今日都辛苦了,大家待會兒往一品齋去,吃什麼儘管算我這就成。」

  唐虎哈哈大笑道:「有將軍這句話,那咱們可就不客氣了!」

  葉榆當著眾人面,親自為陸問薇挑簾送她上馬車。玹兒跟在母親後面,正要上去,忽然身上一輕,竟是被騰空高高抱起,不待他反應過來下一秒就被扔在了威風凜凜的照夜白身上。葉榆翻身上馬,抬手拍了拍照夜白,示意他別犟。

  玹兒原本還彆扭的模樣瞬間被歡喜沖散了,他扭著頭四下里看了一圈,興奮道:「父親,這匹馬叫什麼名字?」

  「照夜白。」葉榆將玹兒錮在懷裡,防止他只顧著高興從上面掉下去。

  玹兒愛不釋手的摸了摸馬鬃,扭過頭去問道:「父親,它可以跑多快?」

  葉榆想了想道:「很快,像風一樣。不過如今在城中,不能讓它盡情跑,等以後父親帶玹兒去馬場獵苑玩,到時候玹兒就知道了。」

  玹兒嘴角揚起,悄悄側過臉去看葉榆,心下無端起了幾分驕傲。他的父親是大將軍,西征抗秦的大英雄,他有天底下最厲害的馬,和最威武的軍隊。不過片刻間,生疏感便悄然消失,隨之而來的則是無限的崇拜和憧憬。玹兒此時真希望多遇到一些小夥伴,讓他們看看自己了不起的父親。

  葉榆此時尚且不知兒子將他捧到何等高度,能感覺到玹兒高興,他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許是因為心情輕快的緣故,回去的路也變得格外的短,不多時就抵達了葉府。門前站著葉家的外院管事,見葉榆回來忙上前回稟道:「大人,宮裡來聖旨了。」

  葉榆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將玹兒從馬上抱下來,這才轉而扶陸問薇下車,一家三口終於團圓歸家。

  聖旨一如葉榆所料,各種琳瑯滿目的賞賜和格外開恩的三日休沐。賞賜都是其次的,聽到又有休沐葉榆不由得歡喜領了旨意,給來宣紙的公公連連塞了幾個金餜子。

  田公公是新提拔上來的,年紀不大,歡喜的收下了葉榆的贈禮後,對陸問薇道:「郡夫人,咱們娘娘說想你了,念叨著想要見見你和小公子,若是您閒著有功夫了,就往宮裡去一趟,也好陪娘娘說說話。」

  魏珩的妾室都在攻城之戰中死了,如今後宮之中唯有一個娘娘,那就是玹兒的乾娘,曾經的五皇妃,如今的皇后。

  「還請公公回了,妾身定會帶玹兒去宮中給娘娘請安的。」陸問薇含笑回道。

  葉將軍夫婦和氣又大方,田公公這一趟旨送的心情大好,別了葉將軍之後,這才回宮覆命。

  待送走田公公,葉榆一手攬住陸問薇腰身,一手牽著玹兒往內院子去。依著規矩,先是給故去的父母上了香。當日攻城上,葉家的老四仍在書院,三娘雲瀾聽到院中有動靜,當機立斷帶著葉漣萱躲在了後院子的枯井中,也是因她反應快,故而逃過一劫。

  陸問薇看著牌位上的名字,長長嘆息,手中的香忽明忽暗,插在爐鼎中,兩世恩怨,自此勾銷。

  陸問薇跟玹兒一路勞頓,這會兒也有些乏了,葉榆讓丫鬟帶玹兒下去洗塵更衣,這才跟陸問薇重回從往居住的園子。擺設如舊,彷彿這四年不過是彈指間,一切都沒有變化般。

  屋中氤氳著水汽,陸問薇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風華綺麗,自然沒有她擔心的有衰老之相。身後的丫鬟被葉榆揮手屏退,他親自拿著柔軟的軟羅巾帕浸著水從陸問薇如玉般光潔的肩頭淋下。陸問薇握住那持軟羅的手,仍舊是修長,卻不比從前柔軟,細細摸去上面滿是粗糙的繭。

  水浸濕了葉榆的素白的廣袖,陸問薇想要替他捲起袖口。只是剛剛待捲起,就被葉榆抽手壓住了,陸問薇一怔,抬頭看了眼葉榆。

  葉榆唇角揚起,正如陸問薇所想那般,一雙桃花眼仍舊是宛如月牙般動人。陸問薇下巴被葉榆指尖輕輕抬起,指上的薄繭帶著些粗糲,癢癢麻麻的,有種異樣的感覺。近在咫尺的是葉榆的眉眼,還有噴灑在她臉側略有灼熱的呼吸,襯著這一室氤氳的水汽,若有的景象都有些朦朧不清,唯有那雙眼睛映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問薇,我回來了。」葉榆的聲音灌入陸問薇耳中,字字落在她心頭,令她不由得眼睛酸澀。指尖擦過她的臉龐,她恍然竟是不知道何時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四年。

  整整四年了。

  一千四百個日日夜夜,一千四百個日起月升。

  葉榆曾經想過和陸問薇見面的場景。

  在水波漣漪的明湖上,在小雨朦朧的舊庭中,在那一覽無際無邊無垠的原野間,亦或者是在那星光燦爛芬芳四溢的花海裡。

  然而都沒有,他們就是在這麼樸實溫暖的家中見面了。

  如此的簡單,如此的樸素,就像那等待著的一千四百個日日夜夜,就像那農家煙囪中升起的淡淡炊煙,彷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如呼吸心跳般那樣平常。這樣的對視下,甚至於讓陸問薇無措。

  然而,他們等的也是這個瞬間。

  他們期待的也是這個瞬間。

  四年的思念,四年的期盼,那一千四百個日夜的翹首終於有了結果。

  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看著對方的眼睛。

  那些曾經的經歷在他們眼中一一流轉,沒有山盟海誓,沒有熱情如火。

  他們的經歷不像是山洪暴發那樣猛烈,也不像是熔漿噴發那樣狂熱。他們的感情就像是用時間慢慢系成的一條絨繩,由他們往日的一點一滴組成。

  這一點一滴,看似平常,看似普通,但是組合在一起卻是彼此之間最堅固的牽絆。

  山洪暴發雖然猛烈,但總有河歸大海之時。

  熔漿噴發雖然狂熱,但總有冷卻凝石之日。

  但是他們彼此用時間凝聚成的絨繩卻是越來越堅固,越來越緊密,從最開始的點點繩絲,逐漸變成堅不可摧的牽絆。

  經過時間的洗禮,爆發的山洪已經乾涸,噴發的火炎已經冷卻,只有他們之間普普通通最真摯的情感才會隨著時間的發酵越來越濃。陸問薇的眼神逐漸開始融化,濃濃的感情在呼之慾出,兩人間濃郁的憐惜彷彿能融化冰雪,讓人顫抖。

  吻。

  一個吻。

  葉榆就這樣輕輕吻上了陸問薇的嘴唇。

  在這一刻,四年的思念終於爆發出來。

  在這一刻,一千四百個日夜積累的愛戀終於得以圓滿。

  這一吻,並沒有想像中的熱烈。

  有的,只是濃濃思念和那深深愛憐的糾纏。

  有的,只是那樸素而真實的真摯。

  種下的花,開出的果。

  這一吻,已經代表了一切。

  這樣,已然足夠,已然值得。

  那些等待,那些委屈,那些日夜間讓人心痛的折磨思念,終於在這一刻得以如願。

  良久,唇分。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他們只是看著彼此的眼睛,就這麼看著。

  沒有語言,沒有多餘的話語,也許葉榆和陸問薇都有千言萬語想和對方表達,也許他們有太多太多想要和對方說的事情,但是這一刻竟然全都凝噎於喉間不知如何表達,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過,這樣已經足夠。

  因為這輩子有你在,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