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番外(一)葉玹篇

  七歲之前的葉玹一直覺得父親是這世上最了不得的人。

  詳情可見關於葉將軍的各種傳聞:

  初入侍衛處,他一戰成名。後伴君狩獵,他技壓全場。西秦詐降刺殺,他英勇救駕。西征之途,他血戰沙場。

  葉榆作為父親絕對有讓兒子無時無刻都挺起腰板的資格。事實上也是如此,葉玹在小夥伴面前一直都帶著些莫名的矜傲,這來自於他那個已經全然不知長得什麼模樣的父親。

  可葉玹卻毫不氣餒,雖然父親沒能伴著他長大,沒有像孟先生陪伴珺哥哥一樣陪在他身邊,但葉玹的童年卻充斥著葉將軍的各種事蹟。他的興趣愛好就是聽著四周大人們對父親的各種正面評價。當然,如果有不是那麼正面的評價,葉玹自動將其歸為了嫉妒他英明神武‧威風凜凜‧氣宇軒昂‧所向披靡‧的蓋世英雄父親。

  「每個人都會有缺點,哪怕是葉將軍也不除外。」孟珺容貌肖似其父,哪怕年紀尚小,但仍舊頗有幾分玉樹之姿。他板著面孔一本正經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小大人一樣。

  葉玹其實是有些崇拜孟珺的,因為孟珺六歲的時候就可以完整的背出四書五經,而葉玹六歲的時候,就連成語還總是用錯。

  可崇拜歸崇拜,聽到孟珺這樣說,葉玹就有些不高興了。

  「珺哥哥,我父親是很了不起的將軍,怎麼會有缺點……」葉玹兩側臉頰鼓鼓的,顯然有些生氣了。

  孟珺不為所動,而是認真道:「因為人無完人,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我的父親也一樣,而你的父親自然也不例外。」

  葉玹托著腮,不高興道:「孟先生的學問那麼好,有什麼缺點?」

  孟珺想了想道:「父親的缺點大概是太有學問了,這會讓他身邊的人感到有壓力,你覺得呢?」

  葉玹覺得,做人不能這麼不謙虛……

  從江南迴來之後,葉玹終於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父親,那天他遠遠看著港口上,烏壓壓的好多人。他父親在萬人中央,同他想像中的一樣,騎著英俊的高頭大馬,率領著氣勢凌人的大軍。

  雖然那天父親沒有帶著寶劍,也沒有穿著鎧甲,但卻真真切切的讓葉玹感受到了一種凜然的將軍之姿。

  「你見到你父親了?」孟珺問他。

  葉玹點了點頭:「見到了,我的父親……威風凜凜,氣宇軒昂,英明神武,豔壓群芳。」

  「玹兒,你又用錯了成語。」孟珺指出了葉玹的語病。

  後來孟珺也見到了傳說中的葉將軍,那天葉將軍送玹兒來孟府讀書,還帶著好多賀禮來拜謝他的父親孟子玉。孟珺乖巧的過去給葉將軍見禮,葉將軍的手指十分修長漂亮,輕柔的落在了他髮頂上。孟珺抬頭看了眼葉將軍,忽然覺得玹兒當時的成語似乎也沒錯。

  父親似乎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威風凜凜,氣宇軒昂,英明神武。

  漸漸地葉玹萌生出這樣一種古怪的想法來,他拚命想要說服自己,可是這個念頭則愈來愈強,直到完完整整出現在腦海中,把他嚇了一跳。

  葉榆太忙了,早出晚歸,甚至於都沒能抽出多餘的時間陪他玩。

  葉玹漸漸在父親和母親的院子裡聞到藥香,開始時候還是淡淡的,後來越發濃郁起來,有時候他甚至在夜裡也似乎可以聽到父親咳嗽不斷的聲音。

  大將軍不應該是這樣的,葉玹有些失望。

  再後來,葉榆終於能騰出時間陪葉玹玩了,他兌現了曾經的諾言,帶葉玹去了獵場。

  照夜白跑起來真的如同風一樣,葉玹心頭的鬱悶散盡,重新找回了對父親的崇拜與希望。然後他提出讓父親打些獵物來,要知道他的父親可是以百步穿楊聞名遐邇的。父親的鐵甲精騎軍,在西征中屢立大功,殺的敵人聞風喪膽。

  葉榆笑著應下,拉弓如月,果真是例無虛發。

  葉玹為自己曾經的失望而感到羞愧,他怎麼可以去懷疑父親大人,他的父親就是天底下就厲害的神箭手,是最優秀的將軍。

  是他的蓋世英雄。

  可惜葉玹並沒有開心太久,因為當晚回家就被母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罰他回房抄書。也就是那天,葉玹才知道父親在攻城之戰的時候,因率騎射軍兩天兩夜的奮戰,腕骨嚴重損傷,太醫三番兩次告誡他這輩子最好不要再用弓箭,以免給腕骨造成更多的負累。

  那天葉玹聽見母親沖父親發了火,父親一直在旁邊笑的眉眼彎彎的,口中柔聲道:「不能讓玹兒失望……」

  葉玹隔著門,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可他終究沒有落淚,因為他模糊記得很久以前,父親就說過男人是不可以輕易落淚的。

  也是自那之後,葉玹明白,他的父親,在是個了不起的將軍之前,更是個了不起的父親。

  很多年後,葉玹漸漸長大,當年那些憧憬不在,他們父子之間也曾發生過爭執。還恍惚記得是在江南的第五年,他覺得父親就像是被時光折去了棱角的石頭,懶洋洋的躺在了水底,任由風吹雨打,水流湍急,他兀自渾然不動,一副事不關已之態。

  這對於一個意氣風發初長成的少年來說,簡直就是所不能忍受的。葉玹在母親的書房裡,終究還是忍不住發了火,說出了讓他後悔一生的話來。

  「……數十萬將士皆披甲上陣,嶺南之戰迫在眉睫!」葉玹的聲音還帶著少年人的稚嫩,但卻落地有聲,十分乾脆。

  葉榆正在用精細的小銼刀打磨玉石,一直伴著陸問薇的那方玉石算盤前幾日不小心被寶貝阿甜掃落在地上,他想要親手再為陸問薇雕磨一個出來。聽完兒子慷鏘有力的一番說辭,他稍稍抬了下眼皮子,漫不經心道:「所以呢?」

  葉玹那番話是他想了一個晚上的才決定說出來的,飽含了他的雄心抱負和壯志滿酬。他想,就算是不能當場把父親震撼住,至少也能讓他感受到自己的決心才是。

  可到頭來居然什麼都沒有,他的父親只是懶懶掃了他一眼,問他,所以呢……

  葉玹炸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嘲笑,脆弱的自尊心被摔了個粉碎!於是他當即漲紅了臉,說出了令他後悔終生的話。

  「父親!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我為您感到羞恥,您的全部榮光都來自於那些不著邊際的傳言罷了!您瞧瞧如今您的模樣,我泱泱大國竟然被嶺南之外那群蠻夷侵犯,身為曾經的將軍,您不能以身作則,守衛國土就算了,可至少也要憂心於國民才對!無國何以來家?可您呢?您瞧瞧您都在做些什麼?為母親調香弄粉?還是畫眉取樂?亦或是像此時一樣,於國危難之際,只顧著手中一方小小的算盤珠子!目光狹隘……」說完之後,葉玹覺得十分痛快,於是帥氣的一個扭頭要走。

  「玹兒,你去哪?」

  葉玹看到葉榆放下手中的玉石,緩緩起身。他的身量依舊挺拔而修長,他的姿容仍舊綺麗而俊美,他起身,身上朱紅的錦袍上簌簌落下磨碎的玉粉。燭火下,他的神情並沒有分毫惱怒,而是一種十分平靜的神態。

  葉玹高高揚起下巴,一張小臉上滿是驕傲自負,他朗聲道:「我為華國子民,當以七尺之軀為國效力,絕對不做窩縮在家中,於這江南之城享受虛浮的平靜繁華之景的懦夫!」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到父親身子輕微一頓,臉上浮現出失落又失望的神色。

  可少年心腸,堅硬如石,他頭也沒回的離開了父親的書房。

  葉玹不知道,葉榆望著他的背影,和著燭淚,獨坐通宵。

  葉玹還是走了,就像是當年執意離家的葉賀一樣。葉玹獨身往上京去找了自己三伯,住在上京的葉賀看到風塵僕僕的少年,驚訝又驚喜,當聽聞了葉玹對父親的不滿訴苦後,葉賀變了臉色。

  葉玹被多年不改暴躁脾氣的三伯訓斥了一頓,再後來葉玹的被批評之旅就開了,先是三伯,然後是翰林院的四伯,然後是瑞王爺和瑞王妃然後是皇后娘娘,最後是皇上……

  葉玹表示不服,少年熱血又中二的心,是不可能被輕易改變的。後來葉榆呈了書給嘉武帝,不知信中所書了什麼,葉玹雖然沒能上嶺南前線,但卻成為了侍衛處年紀最小的侍衛。從三等侍衛開始,就像是當年的葉榆一樣。

  葉玹勉強也接受了,他堅信自己可以和當年的父親一樣,成為名震一方的將軍。不!他會做的比父親更好!可現實比理想要殘酷,少年的熱忱褪去,看到的是比一腔熱血更為實際的東西,他漸漸也能夠理解當年的父親為什麼執意選擇離開。話裡還有話,笑中不是笑,不管是阿諛奉迎還是長袖善舞,這些繁榮背後的蒼夷,都是葉玹曾經在家中,在父母的羽翼下所沒有感受過的。

  直到很多年後,當葉玹自己也成為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時候,他才明白當年被他扭頭遺落在耳後,揉碎在風裡的那句話。

  有的時候,人心真的很小,小的只能放下一方小小的玉石算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