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番外(三)軍師篇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總之我就是叫姜曼曼而不是叫姜修遠,或者姜求索之類的。

  我爺爺是軍師,我父親是軍師,所以我也是一個軍師。我自小就在邊關長大,這裡的天地廣闊無垠,若是抬起頭,就能看到盤桓在空中的雄鷹和南歸的孤雁。

  自從懂事起,我就知道邊關經常打仗,父親的每日的心情能準確無誤的讓我瞭解到戰況,若是臉上帶笑,那就是要贏了,若是眉梢帶愁,那就是戰局又不好了。他的這點遺傳於爺爺,曾經爺爺也是這般喜怒顯示在臉上,不過爺爺當軍師的時候,笑的時候多,皺眉的時候少。而父親當軍師的時候,就半對半了。等我當上軍師的時候,就完全笑不起來了……

  那時候我穿著領子高高的長袍穿過一群摳著腳,光著膀子,嘴裡叼著一根草芥的軍兵,衣袖攪動起一陣風,混合著臭汗聞到,並不好聞。他們見了我就垂頭打個招呼,態度相當良好。

  因為有的時候,他們需要我幫忙寫寫家書,儘管大部分時候戰事吃緊,那些家書都是送不出去的。

  我的眉頭越來越緊,臉上的笑意全然不見了,因為西秦發了狠,一口氣佔據了我們三座城池,這讓軍中上下一片洩氣的聲。陳大將軍受傷了,朝廷將他調回去養傷,同時從上京得到了消息,調來了一大批西征軍,領軍而來的人是當朝的五皇子,那個管理兵部多年的冷臉皇子魏珩。

  我有點擔憂,因為根據史書記載,很多來戰場混軍功的皇子是比敵人更可怕的存在。因為面對敵人還可以打,但面對皇子就不能了……

  五皇子到的那天天氣並不好,陰沉沉的還落著小雨,大軍的鐵蹄聲離得很遠的時候便能聽到,就像是踏在心頭上一樣,我站在城樓前,遠遠看著那即將到來的大軍,心頭除了擔憂外,忽然生出了更多的希望。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我爺爺一樣,笑比愁多,或者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再愁眉。

  城門大開,大軍終於到來。我站在城樓上垂眸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萬人中央的五皇子,一身銀光盔甲,瞧著倒是有一番氣勢,希望不是花架子。城門在緩緩開啟,我準備收回視線,忽然間我看到了五皇子身旁的人,他披著玄色的戴帽斗篷,若是不抬頭時便遮住了整個面孔。

  他像是察覺到我的視線一樣,竟是直直朝我這裡看來,我心下一震,竟是恍惚間忘記收回目光。這樣偷偷打量皇子也是不太尊敬的。可我卻鬼使神差的沒有收回視線,反而是怔怔看向那人。

  他略微仰頭玄色的帶帽斗篷遮住了他大半面孔,饒是我目力好,也只是看到那弧線優美的下顎和微微勾起的薄唇。

  哪怕只是半幅面孔,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原諒我在這大漠邊關每日的摧殘下,還保持著一個端正的審美觀。

  在五皇子的接風宴上,我看到了他的脫下兜帽後的全部模樣,他是最後一個進來的,髮絲上還低著水,應該是奔波了一路剛剛洗過塵的緣故。我看到了他的完整容色,原諒我從小生在邊關,長在邊關沒什麼見識,那一刻真的有些驚為天人。他看到我在盯著他瞧,便彎唇一笑,好看極了。那頓接風宴,我難得比平日裡吃的多了些,我想,或許正應了那個詞,秀色可餐。

  再後來我便常常尋他去說話,他是個很溫和的人,身為將軍又沒有什麼架子,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很是讓人心下舒服。我想這樣的人,應是戲本子裡對英雄才子的描述的完美呈現。所以當後來看到他混在軍士中間,除了那張漂亮的臉外,行為舉止幾乎跟其他人沒有什麼兩樣時,我覺得小時候偷摸冒著挨打的風險瞞著老爹看的那些戲本子都是騙人的。

  什麼見鬼的溫文才子,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罷了,因為心裡頭帶著幾分偏見,所以我越發覺得沒準是我比量錯了對象,容色漂亮的不一定是深情才子,也有可能是登徒浪子負心郎,之後越看越覺得像,直到看見他第一次收到家書的時候,笑的簡直無法直視的時候,這個理論才被推翻。

  後來我好奇的問了他一句,是不是家中妻子來的信。我不知道時出於什麼心態問的,我想,或許真的只是因為好奇吧……

  然後我看到他的唇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高高揚起,一雙眼睛像是天邊的月牙一樣,我下意識的感覺到了一種十分可怕的預感。後來很長時間裡,我都十分後悔自己幹嘛非要多嘴問了他這麼一句話。

  他像是終於找到了炫耀對象一樣,只要有空閒時間,就會滔滔不絕的向我炫耀他的嬌妻愛子,出於禮貌我很認真的聽了幾遍,這無疑給了他很大的動力,便成了見縫插針的便要跟我分享一番……

  除了有些話嘮外,他的確是個很優秀的人,長得漂亮,打仗也漂亮,而且腦子相當好用。他的練兵技巧,他的縝密心思,他的騎射箭術,無疑都是少有的優秀。這讓他把將軍的位子越坐越穩,直到巧奪三城之後,再也無人敢小覷他。

  在外面他是威嚴的將軍,在我面前,他則是格外的懶散。贏了仗,他也懶洋洋的,輸了仗,他也懶洋洋的,一回到軍營中,就摸到我這裡來,佔了我的軍帳,佔了我的床榻,然後懶洋洋的跟我說,打仗沒意思。

  打仗沒意思,他不止一次這樣說過。

  我不明白他口中的意思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他說的意思跟我想的意思是不是同一個意思。

  直到建元三十八年,關戶之戰的時候我軍慘勝,損傷近半。他的摯友,我們的小陳將軍戰亡那日,我最後一次聽他說這句話。

  他說,曼曼我累了。

  他說,打仗沒意思。

  他在陳仲彥的靈堂前守了七日,我每次去看他,就見他的臉色更蒼白幾分,而眼中的神色則越發冷厲。

  七日後,他領軍為前鋒,血染殘陽,三日不落,打下了在歷史長河中都赫赫有名的酒泉之戰。

  他回來的時候,像是被血浸泡過一樣,我在那雙眼睛裡沒有看到勝利的喜悅,而是更加深刻的疲倦,我想或許他真的不適合戰場,不適合邊關,不適合這樣染滿血……

  那一日,勝利終究屬於我們,破城三日不封刃。他找到我,把兩大罈酒擺在我面前,他說難得能飲酒,好久不曾喝過了,今夜就不醉不歸吧。他把第一杯酒灑下祭奠戰亡的眾將士,第二杯酒灑下祭摯友陳仲彥,第三杯酒灑下的時候他沒說話。

  我想,他這杯酒,也許是給他自己灑的。

  說是找我喝酒,其實他根本就不管我究竟喝不喝,只是一味的灌自己罷了,終究在酒盡時,他如願以償的酩酊大醉。我把他丟到床榻上,看著他緊緊闔眸之後,顫動的睫毛,和微皺的眉頭。鬼使神差的,我想為他去撫開那眉心的不平。

  他囈語,喚問薇……

  陸問薇,他的妻子,他用自己所能想要的最美好的詞彙去形容的妻子。

  我終究是收回了手,只是丟給他一條薄毯,任由他睡去。

  再後來,我最大的秘密被他撞破,我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緊張?害怕?生氣?還是擔憂?或許都不是,我只是將手中的水瓢朝他漂亮的臉上砸去。

  他輕鬆躲過,低聲連連道對不起,然後奪門而去。

  水溫有些熱,不然怎麼把我的臉都蒸紅了。

  冷靜下來的他眼中帶著些歉意,但說話的時候已經絕口不提,我將自己的秘密講給他,他只是安靜的聽著。

  他送了我一個小書僮,是個從士兵手中救出來的小姑娘,若是他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多年以後離家出走,最後成了西秦的王后,以一己之力勸阻了西秦的出兵,換了西秦與大華近五十年的和平無戰,他會不會感到驚訝。

  不過那時候他已經永遠不會再知道這些了。

  我終究是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邊關,就像我的爺爺,和我的父親一樣,永遠抬頭看著的都是天邊的雄鷹和孤雁。他們走的那日,我毅然決定留下來,而不是跟他回那個繁華的上京。他目光中有些難過但卻依然尊重我的選擇,我想,他或許是有一點捨不得我的。

  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他曾經忍不住說過一句話,他說軍師,你穿裙裳該是什麼樣子?或許是意識到自己話中的不妥,他笑著轉了話題,不在多言。

  我也不知道自己穿裙裳是什麼樣子,我想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穿上了。

  不過我到底食言了,他走的那日,我站在高高的城樓一角,從上往下看著他的背影。

  風揚起我的裙角,鵝黃色的裙裳跟這邊關的風沙並不相襯。

  可是,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回過頭再看一眼……

  《夫君畫風清奇》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