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習,我坐在位子上偷偷吃早餐,我的老師是個瘋婆子,她不准學生在早自習時間吃東西,因為美好的早晨是用來寫考卷、背單字,跟砸壞一整天心情的。
「咚咚咚。」我的背上被原子筆刺著。
「你受傷啦?」後座的女孩子問道。
是乙晶。一個總是喜歡在早自習拿東西刺我的背,然後跟我偷偷聊天的女孩子。
你沒猜錯,不管是什麼故事總是需要一個可愛的女主角,在這個故事、我的生命裡,我當然是很喜歡她的,不過國中生對愛情能有多深的體悟?
也許是因為班上只有十一個女生,所以我才會喜歡班上公認第二可愛的女孩子。
公認第一可愛的女孩,小咪,是我好友阿綸發誓要得手的女生,所以我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
「我跟妳說,今天早上我遇到一個瘋子,居然偷偷跳上我的腳踏車坐在後面,天,嚇了我一大跳。」我一邊咬著水煎包,一邊看看教室外面忙著跟男老師打屁的班導。
「好倒霉喔,他幹嘛跳上去啊?」乙晶看著我抽屜裡的另一顆水煎包,又說:「有沒有加辣?」
我照往例,將一杯冰米漿和水煎包遞給乙晶,說:「一點點。」
我跟乙晶上星期打賭英文月考的成績,賭注是兩個星期的早餐。
這是我跟乙晶之間的遊戲,賭的多是考試或課堂作文的成績,目前為止的勝負幾乎是一面倒的局面,我以三勝十七敗不幸狂輸。
乙晶接過早餐,又問:「說啊,是什麼樣的瘋子?」
我將昨晚在書店發生的怪事簡述給乙晶聽,又將今早的鳥事詳細說了一遍。
乙晶奇道:「你在騙我吧?怎麼可能他跳上你的腳踏車,你卻不知道?不是會震動很大?」
我一愣,說:「對喔!那真是怪怪的,我當時只是覺得車子突然變得很重,才會回頭的……應該是我最近身體不好,所以才會感覺不到吧。」
乙晶說:「那個老人也真是怪,不過他的手勁真大。」
我點點頭,說:「我昨晚試了幾分鐘,都沒辦法把書撕裂成兩塊。」
乙晶嘻嘻一笑,說:「那你真是好狗運,那老人對你是手下留情了。」
我疑問:「為什麼?」
乙晶說:「要是那老人躲在你腳踏車後面,用他的手把你的脖子喀擦喀擦扭斷的話……」
我怪道:「不會這麼惡劣吧?我又沒惹到他,無緣無故地他幹嘛扭我的脖子?」
這時一隻紙飛機撞上我的腦袋,我看著紙飛機的作者∣∣阿綸,他擠眉弄眼示意我打開飛機。
我打開用作業紙折成的紙飛機,裡面寫著:「早自習不要談戀愛。P.S.:小咪忘了帶我的早餐,所以我決定徵收你的三明治。」
我看了阿綸一眼。他可真是眼尖啊,一眼就發現了我多買的三明治。
我拿起三明治空投向阿綸,阿綸一把就抓住了。
這裡要提提阿綸跟阿義。
阿綸跟阿義是我在班上的好夥伴,阿綸十分早熟,這也許跟他父母早死有關吧,他跟我說過,他早在國小三年級就決定要娶我們班上的小咪了,真是小大人,這份怪異的執著跟那老人有拚。
阿義則是一個會在作文題目「我的志願」後面,洋洋灑灑寫上將來要當流氓的人,既然志願是當流氓,阿義當然很會打架,他還有個特異功能,就是一次可以吸十根香煙。我跟阿義打賭,要是他四十歲前沒得肺癌嗝屁的話,可以跟我伸手討一百萬。不過要是他得肺癌的話,我也不想跟他討什麼,那已經夠慘了。
升旗回教室時,我也跟阿綸和阿義說一遍那老人的事。
「那老人手勁這麼強,很好,叫他來跟我打。」阿義漫不經心地說。每次阿義開口說話,煙臭味都從他的嘴巴裡流出。
「好歹對方也是個老人耶,你有點自尊心好不好?」阿綸不以為然。
「我真的很衰,膝蓋到現在還在痛,還要爬山路。」我說。
我念的學校,彰化國中,要命地位於八卦山山腰上,真是折磨人的跋涉。
說著說著,我的腳步開始沉重了起來。
又開始了?
我的呼吸變得混濁,心臟揪了起來。
阿綸察覺我的腳步凌亂,看著我說:「不舒服啊?你的臉有夠蒼白的!」
我的額頭冒出冷汗,手心也變得濕濕冷冷的。
「昨晚跟今天早上的感覺……又發作了。」我咬著牙說:「你們先回教室吧,我自己慢慢走。」
「那保重。」阿義說走就走。
阿綸笑道:「這一招不錯,我也裝個病,看看小咪會不會關心我。」
我苦著一張臉,說:「我是真的不舒服,我還在考慮是不是要請假回家咧。」
阿綸不以為然地說:「你回你那個家養病,只會英年早逝。」
我點點頭深表認同,說:「那我去醫院一趟吧,照X光看看我的心臟是不是哪裡破了一個洞。」
這時一雙枯槁的大手突如其來搭上我的肩,我嚇了一跳,轉過頭來。
竟是早上害我摔了一跤的怪老人!
我驚嚇之餘,竟忘記生氣還是害怕,只是傻咚咚地站在原地不動,連嘴巴是不是打開的都不知道。
阿綸也當機了幾秒,但他馬上就喝道:「你幹什麼?」立刻將我拉了過去,問:「是不是這個怪老頭?早上作弄你的那個?」
我點點頭,我想我當時應該開始憤怒了。我看著突然出現的老人,他仍穿著破舊的綠色唐裝,污垢混濁了他的臉,卻藏不住他喜不自勝的眼神。
「你到底想怎樣?」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老人端詳著我。
我猛力點頭,說:「每次我看到你就不舒服,所以請你不要再來煩我了,你推薦的書我會再去看的,我用我的人格保證。」這時我們的身邊已經有好幾個同學圍過來,好奇地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搔搔頭,笑著說:「那現在好點了嗎?」
又是個笨問題!
當我正要發怒時,身體卻一下子放鬆起來,好像泡在不斷流動的溫水裡一樣舒服,心臟也掙脫出莫名其妙的壓力。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聽見阿綸說:「老伯伯,請你不要再煩他了,我們等一下就要上課了。」
老人好像沒聽見阿綸說話,只是熱切地看著我。
我只好勉強點點頭,說:「突然好很多了。」
老人欣喜若狂,抓著我的雙臂大聲道:「那就這樣決定了!你拜我為師吧!快跪下來!」
這次我一點猶豫、一點遲疑都沒有,大叫:「拜個屁!」
老人一愣,也跟著大叫道:「快求求我教你武功!然後我再假裝考慮一下!」這模樣像極了《天龍八部》裡,南海鱷神勒令段譽拜師學武的滑稽橋段。
我的手臂被老人捏得痛極,一時卻掙脫不開,但我的嘴巴可沒被摀著。我大叫:「你這個瘋子教我什麼武功!教我發瘋啊!」
阿綸大罵:「死老頭有種別走!我有個朋友專門打架的!」說完轉身跑去找阿義。
老人不理會圍觀的同學,慎重地看著我說:「你資質很高啊!但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教你武功,讓我看看你的誠心吧。」
我勃然大怒,狂吼:「你在瘋什麼?我才沒求你教!」
老人歪著頭,傻氣地說:「看在你這麼誠心誠意,那就跪在我旁邊三天三夜,讓我仔細斟酌、思量。」
我雙手被抓,於是一腳踢向老人的肚子,大叫:「誰去叫訓導主任過來啦!」
老人被我一腳踹在肚子上,卻若無其事般地說:「這一腳剛柔不分,亂中無序,可見你自己盲練不進,是謂裹足不前,圖務近功,的確是欠缺良師教導。」
我怒極,一腳踢向老人的足脛骨,卻見老人飛快抬腳、縮膝、輕踢,破舊的鞋子正好跟我踢出的腳底貼在一起。
老人搖搖頭嘆道:「這一腳攻其有備,是謂大錯特錯,錯後未能補過,更是錯上加錯,若要無錯,至少得跟我學上一年凌霄畫步蹤。」
「畫你媽!」
阿義咬著煙,低著頭,眼神極為陰狠地走過來。
阿綸好意說道:「老伯你還不快走,我朋友很無恥的,連小孩子、孕婦、老頭子、殘障,個個都揍。」
老人看著阿義,不置可否:「年少氣盛是兵家大忌,乃走火入魔先兆矣。不過你錯歸錯,我可沒工夫教你上乘武功。」
阿義推開阿綸,狠狠地說:「放開劭淵,不然把你葬在那棵樹下。」阿義指著走廊旁的鳳凰木,所有旁觀的人都竊笑不已,還有人幫忙把風。
老人嘆了口氣,鬆開了我,說:「看樣子今天是拜不成了,那你改天再來苦苦拜師吧,我住在……」
阿義把煙彈向老人的臉上,一拳迅雷不及掩耳地扁向老人的小腹,老人受痛蹲下,阿義猛然一腳踢在老人臉上,大喝:「還不快滾!」一點都沒有敬老尊賢地留力。
這時我反而同情起老人,畢竟他年歲已大,又受了阿義的蠻打……
「算了。」我跟阿綸拉住阿義,我看著倒在地上的老人嘆道:「不要再煩我了,真的。」
我蹲在老人身旁,遮住圍觀同學的眼光,快速從口袋拿出幾張一百元的鈔票塞在老人手裡,輕聲說:「老先生,我不是看你不起,只是想幫幫你幾頓飯。不過別再來煩我了,行不行?我是個二十世紀末的國中學生,這個時代的學生是要唸書而不是去深山習武的。真的很抱歉。」
我就是這麼沒個性的人。有人說我婆婆媽媽,像個雜念的大姑娘。
我看著老人,老人眼中泛著淚光,我深怕自己已傷了老人的自尊心。
不料老人卻緊緊抓住我的手,感激地說:「束修而後教之,你的誠意為師很感動,學費我就先收下了,該教你的功夫一招也不會少!這也算是緣份。」
我簡直要暈倒。
此時鐘聲響起,阿綸似笑非笑地將我拉回教室,我一邊責怪阿義過火的拳腳相向,一邊想著怪異到了極點的老人。
那怪異的老人,應該是個被子女丟在街上的可憐老人吧?!
或許正因為子女遺棄了他,才使他整天裝瘋賣傻地搏人同情……
我上著地理課,腦子卻無法抹去老人被揍倒在地上的可憐情景,忍不住遙遙向趴著睡覺的阿義比了個中指手勢。實在太過分了。
※※※
那天放學時,我同乙晶走在阿綸跟小咪的後面,漫步下山。
「那老人真的好奇怪,說不定等一下你又會遇見他了。」乙晶說。
「坦白說,今天早上阿義揍他一頓,讓我心情鬱悶了一整天,雪特。」我說。
「你就是太善良了,才會老被別人欺負。」乙晶一邊看著記滿英文單字的小冊子,一邊拾階下山。
「不管怎麼說,打一個老人總是令人愉快不起來。」我埋怨道:「本來我可以一直抱怨那老人的,但是現在卻反而有點同情他。」
乙晶點點頭。她一直是很瞭解我的。
也許是年少情懷,我對乙晶一直抱有純純的好感,每天放學後一起走下八卦山的時光是我一天的精華,也許,我根本就是為了跟乙晶一起放學才來上學的。
但一個國中生對另一個國中生的純純好感,也只限於,嗯,純純好感。
我完全同意。
八卦山的林道是很美的,夕陽的金黃在樹葉間來回穿梭,偶爾有陣輕風帶起地上的脆葉,沙沙聲在兩人的影子下流過。這才是像樣的青春。
乙晶是個沒有心機的女孩,也許,她還沒準備好談戀愛。沒關係,我也還沒有準備。就這樣平凡地度過我們模糊的青春吧。
就在我胡思亂想、亂感嘆的時候,我陡然重心不穩,差點從石階上摔倒,幸好乙晶及時扶住我。
我抓著胸口,額冒冷汗。
沒錯,又是那股討厭的心悸感!
乙晶扶著我,慢慢坐在石階上。乙晶蹙眉問道:「怎麼會這樣子?你今天早上說的情形就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喘著氣說:「昨晚、今早上學、今早升旗後,還有現在……」
這時,我突然發覺一件毛骨悚然的怪事。
我緊張地四處環顧,手不自覺地緊捏乙晶的手。
「怎麼了?不要嚇我!」乙晶緊張地說:「我去前面叫阿綸跟小咪!」
乙晶說完便甩開我的手,放下書包衝下石階,竟留下我一人。
竟留下開始害怕的我!
我腦中思緒隨著不斷被擠迫的心臟,開始清晰與銳利。
每次我身體發生異狀的時間,都跟那老人的出現有著詭異的關連……
多麼令人不安的關連。
我機警地環顧四周,看看那老人是否就在附近。
黃昏的金黃美景,彷彿在我不安的尋找中凝結成藍色調。肅殺的壓迫令我喘息不已,我在林木間搜尋老人的身影,竟是害怕發現老人多過於沒發現老人。
沒有。
沒有。
這裡也沒有。
那邊……那邊也沒有。
後面……也……還好,也沒有。
我稍稍鬆了口氣。也許,我真的需要去看醫生。
正當我低下頭時,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麻麻的電流在身上每個毛細孔間共振著,這股強烈的不安感從我的頭頂直灌入體,我抬起頭,發現……
發現頭頂上的樹幹上,站著那穿著綠色唐裝的怪老頭!
「啊!」我慘叫著。
我這一叫,使老人的眼神從銳利遽然轉成喜悅的一條線。
「你到底想幹什麼!不要靠過來!」我尖叫著,幾乎跌下石階。
「仁者無敵,心無所懼。」老人說著,腳下踏著隨風晃動的長枝幹。
我歇斯底里大叫:「你快走開!!快走開!!」
老人也跟著大叫:「仁者無敵,心無所懼!」
老人的叫聲宛如鐘聲般擴散開來,震得我耳朵發燙。
「怎麼了?」
阿綸背著書包衝上台階,小咪跟乙晶也快步跟在後面,我趕忙指著老……
老人呢?
我的手指指著空蕩蕩的樹枝。
樹枝,還微微晃動著。
「會不會死掉?!」阿綸摸著我的額頭。
我呆呆看著空無一物的樹枝上,茫然張望,也沒有老人的蹤跡。
「我好像有幻視。」我喃喃自語。
乙晶喘著氣,狐疑地看著我。
「我……我好像沒事了。」我抓著頭髮說。
站在樹枝上的老人……
是我的幻覺?
※※※
「你的身體沒問題,只是有點睡眠不足。」醫生看著X光片說。
「謝謝。」我背起書包。
「你給我直接回家睡覺。」乙晶敲著我的腦袋。
我站在書店前,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回家,只會被煙臭跟冰冷的熱情淹沒。
不回家,又怕遇到嚇死我的老人。
踢著腳下的小石子,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從六點開始,每隔一小時就打電話去你家,檢查你在不在。」乙晶認真地說:「別忘記我們賭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給我待在家裡好好唸書,我可不想勝之不武。」
我無奈地搖著書包,騎著腳踏車回家。
但腦中轉著乙晶諄諄告誡的認真表情,卻讓我慢慢展開笑顏。
※※※
「王媽已經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熱著吃吧,碰。」
媽碰了張牌,繼續將臉埋在麻將堆裡。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豬朋狗友還沒湊齊前溜進房裡。
缺乏家庭溫暖的小孩,就是在說我這種人吧。
我盯著電話,五點五十八分。
我盯著電話,讓時間繼續轉動一分鐘。
然後再一分鐘。
盯著,然後又一分鐘。
終於,電話響了。
「你好,我找劭淵。」乙晶的聲音。
「遲了一分鐘。」我整個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為我們的時鐘不一樣。」乙晶道。也對。
「我要開始唸書了。」我蹺著腿說。
「那再見啦!」乙晶輕快地說。
我們同時掛上電話,沒有任何拖拖拉拉。
我不禁莞爾,看著電風扇飛快的扇葉,心中不禁感到奇怪……愛情小說裡那些既有趣又澎湃哲理的對話是怎麼來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遠不會有愛情小說中的對話。
我也想不透,現實生活中真的有人會那樣肉麻兮兮地講話嗎?那樣不會很奇怪、很彆扭嗎?
也許,在這個故事裡,我扮演的不是談戀愛的角色,更或許,這個故事根本不是愛情故事。更也許,是乙晶對我根本沒有所謂的喜歡不喜歡,所以我們之間才不會出現那些夢幻對話。
我躺在床上,打了個哈欠。
正當我想小睡片刻時,突然全身墜入掛滿荊棘的冰窖裡。
熟悉的壓迫感加倍襲來!
我閃電般地從床上躍起,驚惶地站在枕頭上,兩隻眼睛瞪著窗外。
我懂了。
霎時,我懂了。
這是一個千真萬確、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這個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貼在我房間的窗戶上,身體緊黏著玻璃,瞪視著肝膽俱裂的我。
老人。
「啊???」我尖叫著,用盡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視著我,歪著頭,端詳著他的獵物。
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鎮定下來的,但當我停止無謂的尖叫時,我的手裡已經拿著一雙扯鈴用的木棒。
「你在幹什麼?!你爬到我家窗戶幹什麼!」我怒斥著老當益壯的老人,一個看起來沒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樓窗戶外的老人。
老人不說話,只是張開嘴巴在窗戶玻璃上呵氣,讓玻璃蒙上濕濕的白霧,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寫著:「跟我學功夫」五個字。
我搖搖頭,此刻,我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怎麼會有如此不講理的怪人!
我拿起電話,撥了一一○。
「喂,對不起,我要報案,我家在永樂街五號,有一個壞人像蜘蛛人一樣爬上我家三樓的窗戶,好像要偷東西,可不可以麻煩你們過來一趟,嗯,不,不是開玩笑,請你們馬上過來。」我看著貼在窗外的老人,把電話掛上。
老人熱切地看著我,而我身上的壓迫感不知何時已經解除了。
這個老人也許會被我一通電話送進警察局裡盤問,也許還得吃上官司,在監獄裡關上幾個月,以他這種亂七八糟的瘋狀,一定會被別的囚犯欺負的。
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我這樣問我自己。
不過,他也太過分了吧!竟然貼在我房間的窗戶上嚇我,要是我正好坐在床前書桌上唸書的話,一定會被嚇到心臟麻痺。
我幾乎敢肯定,這次若是放過報警抓他的機會,他還是會變本加厲地想辦法嚇我。所以,我決定橫著心了。
「叮咚叮咚。」
我趕忙搶步開門出房下樓,果然看見兩個警察站在玄關上。
「你們家小孩報案說有人爬在你們家三樓的窗戶,我們過來看一看。」一個警察說。
我爸愣了一下,說:「沒有啊,是小孩子無聊亂報案啦!」
王伯伯頂著他的大肚子笑道:「對啦、對啦!淵仔就是那麼調皮,兩位警察辛苦了,一起泡個茶吧!」
我氣得大叫:「在我房間的窗戶外啦!警察先生,你們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視一眼,只得脫鞋拔槍跟我上樓,而我爸跟他四個朋友也好奇地跟在後面。
我打開房門,指著窗戶外……
怪了?
沒有人?
我大叫:「剛剛明明還在的!我還被嚇到尖叫!你們都沒聽到嗎?」
爸狐疑地說:「尖叫?什麼尖叫?」
我緊緊握著拳頭,恨得說不出話來。
陳伯伯在一旁笑說:「淵仔從小就喜歡這樣頑皮,警察先生不要生氣啊,一起下樓泡個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著我說:「再亂報案的話,就把你關起來!」說完,便同爸他們下樓。
我氣憤地將電話摔在床上,用力關上房門。
我看著窗外,心中氣憤難平。
但我究竟在氣些什麼呢?我氣的已經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著打屁聊天,根本沒聽到我尖叫的腐爛大人們。
※※※
我忿忿地坐在床上,拿起電話急撥。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試圖冷靜下來。
「還沒七點啊?要跟我報備什麼?」乙晶的聲音。
我看著空洞黑暗的窗戶,說:「剛剛那個奇怪的老人又來找我了。」
乙晶吃驚地說:「什麼?他知道你家在哪兒啊?你告訴他的?」
我咬著牙說:「誰會告訴他!他大概是跟蹤我吧,而且,妳猜猜看那老人是怎麼樣來找我的。」
乙晶遲疑了一會兒,說道:「聽你這樣說,應該不是敲門或按門鈴吧?」
「嗯。」我應道。
「從書包裡跳出來?」乙晶的聲音很認真。
「……」我無語。
「藏在衣櫃裡?」乙晶悶悶地說。
「他貼在我房間外的窗戶上,兩隻眼睛死魚般盯著我。」我嘆了口氣。
「啊?你房間不是在三樓嗎?」乙晶茫然問道。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貼在窗戶玻璃上的臉,足夠讓我做一星期的噩夢。」我恨道。
「後來呢?他摔下去了嗎?」乙晶關切地問。
「應該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矯捷,在我報警以後就匆匆逃走了。」我說,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油渣渣的嘴臉。
「嗯,希望如此,總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說。
「沒錯,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現都讓我渾身不舒服,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有夠倒霉的。」我說著說著,將今天放學時我突然聯想到的恐怖關連告訴乙晶。
乙晶靜靜地聽著,並沒有痛斥我胡說八道。
「聽你這麼說,那個老人好像準備跟你糾纏不清了,說不定對你下什麼符咒之類的?還是扎小稻草人對你做法啊?」乙晶認真的推論透過話筒傳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渾身不自在。
不僅不自在,還打了個冷顫。
「怎麼不說話了?我嚇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縮在床邊,身體又起了陣雞皮疙瘩。
我緊緊抓著話筒,一時之間,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為什麼要這樣緊抓著話筒?
話筒把手上,為什麼會有我的手汗?
我,為什麼不敢把頭抬起來?
答案就在兩個地方。
一個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顫抖的心跳中。
另一個答案,就在我不敢抬頭觀看的……
窗戶。
窗戶。
我咬著嘴唇,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黑夜中的玻璃窗戶。
一張枯槁的老臉,緊緊地貼著玻璃,兩隻深沉的眼珠子,正看著我。
正看著我。
「哇???」我本想這麼尖叫。
但我沒有,我根本沒有力氣張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緊緊抓著話筒。
我連閉上眼睛,逃開這張擠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臉的勇氣,都沒有。
「你怎麼都不說話?」乙晶狐疑地說。
「我……」我的視線一直無法從老人的臉上移開。
「你身體又不舒服了嗎?」乙晶有點警覺。
「嗯。」我說。老人的眼睛一動也不動。
「也就是說?」乙晶的腦筋動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說。我彷彿看見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縮。
「好可怕!我幫你打電話給警察!」乙晶趕忙掛上電話。
此刻我的腦子已經冷靜下來了。
其實,這個老人有什麼可怕的呢?
不過就是個老人罷了。
雖然他舉止怪異,甚至不停地跟蹤我、嚇我,但……他不過就是個遲暮之年的老人罷了!
奇怪的是,雖然我的腦子已經可以正常運作,也開始擺脫莫名其妙的恐懼,但我的心跳卻從未停止劇烈的顫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在試圖告訴我什麼呢?
我應該害怕?
老人又開始在玻璃上哈氣。
老人又開始在白霧上寫字。
「求我當你師父。」左右顛倒的字。
我窩在床邊,搖搖頭。
老人一臉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堅定的態度。
隔著一面三樓陽台上的玻璃,一個癡呆老人,一個心臟快爆破的少年,就這麼樣對看著。
對峙。
門鈴響了。
我想,一定是據報趕來的警察。
這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老人了。
我死盯著老人,甚至,我還試圖擠出友善的微笑。
樓下充滿高聲交談的聲響,似乎,那些死大人們正在騷動,似乎,他們正在妄自判斷一個國中生的人格。
沒關係,過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靜靜等著敲門的聲音,期待著那些死大人驚訝的表情與一連串的道歉。
老人繼續死貼著玻璃。
我的心臟繼續狂顫。
不知道是不是氣氛的關係,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許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死大人們為何遲遲不上樓解救我呢?
你猜,最後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為是、冷漠的大人嗎?
我注意到樓下的嘈雜聲逐漸散去。
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們請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棄。
「扣扣扣!扣扣扣!」
是我期待的敲門聲!
我壓抑住滿腔的喜悅,慢慢地走向門邊,以免嚇跑了老人。
我打開門,是媽。
「媽,妳看!有個奇怪的老人貼在窗戶上!嚇死我了!」我指著玻璃,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著我,並沒有閃電般逃走。
媽一身的菸味與酒氣,眼神散亂,她胡亂地塞給我一把千元鈔票後,說:「剛剛贏了不少,給你吃紅啦,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還是存起來……」
我抓著媽的手,急切地說:「媽,妳快看看我的窗戶!有人貼在上面!」
媽頭歪歪的,隨意朝我房裡看了看,說:「喔。」接著,媽就歪歪斜斜地走下樓了。
就這樣走下樓了。
悲哀的感覺徹底取代了恐懼。我看著房門被冷冰冰地帶上。
關住我自己,一個人。
我坐在地上,看著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棄我以後,我的心算是陰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於是乎,他的眼睛從死魚眼變成滄桑,變成一個老人該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原本躁亂狂奔的心臟,不知何時已經平息下來。
老人又開始在玻璃窗上哈氣,接著又用手指寫著:「別難過」。
我無神地搖搖頭。
老人,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對峙,開始一整夜的默然對視。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滄桑的瞳孔裡度過。
老人,也這樣貼著玻璃,與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