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三百年

  大過年期間,我跟阿義都在王功海裡走來走去,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守著一桶又一桶的薑湯。

  在海裡行走,可以鍛鍊的項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穩可以練出極佳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內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溝中必須承受強大的壓力與恐懼……雖然我盡量避免走進海溝。

  有時候,師父會叫我們在海底練掌。在海底,一切都變得沉重緩慢,凌霄毀元手慢吞吞地拍擊著海底礁石,將我們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裡。

  初六,乙晶回到學校上輔導課,視學業為無物的我跟阿義則繼續功夫特訓,打太陽一出來我們就待在海底打撈垃圾,直到中午吃過飯後,師父便開始教我們凌霄劍法。

  師父交給我們一人一枝筆直的樹枝後,於是,三人在海灘上開始了劍影流梭的習劍課程。

  一開始,師父只是簡單地講述劍法擊刺攻防的大要點,並說:「劍法絕對不能拘泥於劍形招式,所謂有法即有形,有形便會有破綻,是以劍法無法,方為上乘劍法,若要無法,則須劍走快意,招去無蹤。」

  阿義聽得一臉迷惘,我則默默認同,畢竟這個道理在武俠小說《笑傲江湖》中,風清揚教令狐沖獨孤九劍時,便曾說過類似的話。

  是以,師父並未仔細教導凌霄劍法的奧義,反倒是花了許多精神在訓練我跟阿義在出劍招時的身法走位,教導我們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補足招式上的貧乏。

  「師父,要不要先仔細教教劍招啊?一下子就要我們無招勝有招,會不會太快了?」我問,因為我的劍招頗為凌亂,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殺傷力,或許師父應當先教我凌霄劍法的基本招式,畢竟要大破大立也得要有被破被立的舊東西才是。

  「我忘光光了。」師父嘆了口氣,說道:「三百年了,這些劍招我全都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劍意……也罷,反正師父年歲有限,就直接帶你們進入較高的層次。」

  師父接著要我跟阿義自由施展心中的劍法,並從旁觀察,師父說:「劍法要能完全歸屬於自己,才是活的劍法,就算你們看過師父出招進擊的方式,也不能囫圇吞棗地學,要將師父出招的意念轉化成自己的劍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義並不想學劍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灘上瘋狂亂劍,師父看了搖搖頭,說:「這種劍法的確是無招中的無招,可惜全都不堪一擊。」

  師父看著手中的樹枝,嘆道:「藍金這畜牲說對了一句話,劍是拿來殺人的,不是拿來練功的,真正的劍法,若要殺人,只要一招就足夠了。淵仔,阿義,你們仔細瞧瞧。」

  說著,師父的身影急晃,在我倆的身旁飛快地竄來竄去,突然,師父的樹枝在我們身旁的幾塊大石上凌厲疾刺,閃電般地出手!

  師父急停,站在目瞪口呆的我們面前問道:「淵仔、阿義,師父總共刺出幾劍?」

  阿義開始數著身旁大石頭的數目,我則脫口而出:「十七劍。」

  師父驚訝地說:「是十九劍,不錯、不錯,那你倒說說看,哪幾塊石頭讓師父給殺了?」

  阿義搶著答:「每一塊!」

  我想了想,指著兩塊大石頭說:「好像是這兩塊吧?」

  師父點頭稱許道:「不錯,你的確很有天分。」說完,師父輕輕踢著那兩塊「被殺掉」的石頭,石頭登時碎出兩條劍縫。

  阿義乾笑道:「師兄果然不愧是師兄。」

  我自己也很驚訝,我居然大概瞧出師父風馳電掣般的出手,心中很是高興,也許在這個連原子彈都發明出來的現代世界,我可稱得上是過時兵器的天才。

  黃昏時,在回到彰化市的空空蕩蕩公車上,師父依然比手畫腳地教我們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幾個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義則專注地瞧著師父扭來扭去,在心中形塑著屬於自己的劍意。

  我跟阿義就這樣,每天清晨到中午間間斷斷在海底行走,下午在海灘上練劍,不,是自由創劍,有時我還會哼著流行歌曲一邊舞劍,想找出屬於我自己的節奏。偶爾我跟阿義也會傚法以前的師父,在海潮中、海底揮劍,但是樹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道而折斷。師父說:「傻瓜,要將內力灌輸到兵器上,當然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跟阿義試了好幾天都辦不到,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擊劍。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開學,我跟阿義的功夫經此特訓已然突飛猛進,阿義能夠對抗七種蛇毒了,我也可以對抗三十六條。我應當可以更強的,只可惜師父說他抓不到那麼多條蛇。

  況且,一堆蛇盤在「穴」裡,總是帶來惡爛的腥味,牠們於我們有功,總是不好在練功玩後吃掉筋疲力盡的牠們,還得費心回到深谷悉數放回。

  ※※※

  開學後不久,爸回來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幾個臨時工重新砌好了兩面牆,也順便把樓下客廳牆上的大洞補起來。這當然是爸的命令。

  也因此,家裡的客廳又淪陷了,成為死大人們言不及義兼煙霧瀰漫的歡樂場所,無聊的大笑聲空洞地迴繞在廳堂。

  我也不多說什麼,還沒脫下制服,書包還掛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將房間打出一個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將房間「復原」完畢。不過我沒有將師父後來一劍凌空砍掉的那座牆一併轟掉,畢竟強風從兩方向灌進來,東西都給吹得亂七八糟。

  爸當然很生氣,把我叫到客廳訓了一頓,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規勸我不要亂拆房子,我只是冷冷聽著。

  以前的我,還會努力陪著笑臉,假裝很享受死大人惡爛的溫情,但現在,我連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麼他們可以馬拉松式講那麼無趣的話,難道真的沒事做了嗎?

  叔叔伯伯一邊好意規勸我當個好孩子,一邊質問我哪兒學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當時的台灣,跆拳道館開得到處都是,所以我隨口說我練跆拳道已經不小心練到黑帶。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願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學過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著厚厚的中藥,散發濃烈的麝香氣味,坐在爸爸的旁邊亂嚷嚷,講述著我除夕夜時凶神惡煞的模樣,爸越聽越氣,畢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靜靜地聽著,滿腦子都是變化無端的劍招,直到有東西刺向我的臉,我才恢復神智。

  恢復神智時,我的手指夾著一支雞毛撢子,一支原本要揮打我臉的雞毛撢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正拿著雞毛撢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訓我?

  「左手吃飯方不方便?」我看著王伯伯那隻豬。

  「你還敢說!還不快把手放開?」王伯伯氣得大叫。

  「以後你就用懶叫吃飯。」我左手指夾著雞毛撢子,右手抓著王伯伯完好的左手,溜滴滴轉了一圈。

  我背起書包,去廚房拿了兩個菜上樓,客廳裡則又被王伯伯的哭聲佔據。

  沒有人敢攔住我,沒有人敢叫住我,我就這樣上樓,關起房門,拿起高音笛練劍,幻想自己正在使黃藥師的玉簫劍法。

  又過了幾個月,師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間中身法騰挪,劍影霍霍,師父扮演假想敵的角色啟發我改善攻擊的方式,屬於我自己的劍法便一點一滴地形塑出來。

  阿義也會跟師父在房裡來場怪異的龍爭虎鬥,阿義的怪劍雖然依舊亂中無序,但在數十次攻防演練後,居然也創造出一種詭異且極少重複的劍招,很能在凶險的情況下,以奇招令師父大吃一驚。

  「你們兩個最近都很有長進,很好、很好,淵仔承襲我的快劍,阿義則悟出奇形怪劍,都很好,而拳腳招式大抵由心而發,跟劍法無法一樣,以絕快的身法靈動補招式不足,日夜練習,隨心創招,磨出自己的手腳。過幾天我們便開始練輕功,輕功有成的話,對身法大有益處,劍法拳腳都能更上層樓。」師父嘉許道。

  「師父,你在藍金屠殺武林時躲起來練劍,不是悟出什麼掌劍雙絕?你不是說掌劍雙絕驚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們?很難嗎?」我大汗淋漓地說,摸著剛剛用來當劍的桌腳。

  「對呀,就算不教我們,也使給我們看看,讓我們開個眼界。」阿義同樣滿身大汗,手中的扯鈴棒敲著地上。

  師父難為情地說:「其實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車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我張大嘴說:「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義也笑道:「哇!不是說那藍金也沒死?那師父遇到藍金怎麼辦?唯一制敵的最強武器就這樣忘光光?」

  師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說道:「忘光光也無妨,與藍金生平最後一戰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無法預算,我年歲已大,藍金雖小我幾歲,卻也敵不過歲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說不定兩人永無碰面之時,都將白髮而死吧。」

  我問道:「雖然天大地大,但藍金終歸是師父的仇敵啊,為什麼師父不到處找他報仇?」

  師父從布袋中拿出一個黑鍋子,說:「報仇雖然也是正義,但我一直記著祖師爺的教訓,既然藍金可能在廣大天下的任何一處,我找著他的機會便十分渺茫,與其花大量時間尋找他復仇,不如說,培養正義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責任;而這分責任將來也會加在你們的肩上,你們一定要青出於藍,一定要身懷絕世武藝,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會裡無窮無盡的邪惡力量搏鬥。」

  師父說著說著,已從布袋裡拿出一堆簡單食材,阿義問:「吃火鍋?」

  師父點點頭,說:「我在山裡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獸,用內力滾燙鍋湯就可以吃了,這也是練功夫的好處。」

  於是,師徒三人將山間野味胡亂丟進鍋子,加了些水,便輪流用內力煮火鍋,香味四溢。

  用內力滾燙的火鍋特別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廣成全民運動。

  不必耗電,也沒有燒木炭造成的空氣污染,還可以鍛鍊身體,隨手可吃。

  題外話,此後我們師徒三人便常常用內力煮火鍋、煮稀飯、滾白煮肉、燙青菜吃,師父偶爾會將內力鼓蕩到極致,用極燙的手掌來個山筍快炒山兔,為內力大餐加菜,不過我跟阿義都不吃師父的快炒就是了。師父的手好髒。

  師父一邊喝著野菜湯,一邊說:「以後你們輕功大成時,不管是偷襲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夠了,師父便帶你們真正行俠仗義,體驗真實的武林。」

  阿義點點頭,說:「不過,我們到底要偷襲誰還是暗殺誰?被警察抓起來的話怎麼辦?難道真的跟他說我是在行俠仗義?」一邊舀起火鍋湯裡的紅蘿蔔。

  師父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師父晚上教你們武功,白天你們上學堂,師父就到處調查為惡之人。唉,每個社會都有行惡之人,有的出手教訓一頓便算,有的卻必須斬之後快。」

  我兩掌搭著鍋子,運著內力說:「師父,現在社會不大一樣了,警察雖然有好有壞,不過好的警察還是佔了大部分,為什麼不把壞人抓給警察處理就好了?」

  阿義也說道:「對啊,我看電視裡的好人,他們的朋友雖然被壞人殺掉了,但好人把壞人抓住後,雖然很想一槍殺掉壞人,但最後還是很硬氣地說一聲什麼交給司法來審判啦,或是你這種人渣還不配髒了我的手之類的,然後就把壞人交給警察了。」

  我繼續附和道:「電影的最後都是好人拿槍指著壞人的頭,壞人一直在求饒,然後有一堆好人圍著他們,一直鬼叫鬼叫,叫好人不要衝動,說司法會給你一個公道,要不然就是哭著勸好人把槍放下,說什麼『你要是開槍殺了他,不就跟他一樣了嗎?』這種話,那個好人雖然一堆親朋友好都被殺了,但最後都會無奈地把槍放下,罵壞人一、兩句就交給警察處理了。」

  阿義來上一句:「不過那個壞人常常有夠笨的,還會趁好人轉過身時偷襲好人,才讓好人有不得以殺了壞人的結尾。」

  師父說:「你們在說什麼我都沒看過,不過,師父不會干預你們心中正義的樣子,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成為大俠,都會遇到棘手的局面,也會面對被迫出手的壓力,不過,只要你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師父都相信你們。」

  我跟阿義當時聽得不很明白,不過在我的心中,師父的話正跟武俠小說裡的正義情境開始對話。

  金庸武俠小說裡,很少看見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龍武俠小說裡,常常看見捕快,但都是遜腳或惡人,真正調查離奇命案緝兇的,卻是不具衙門身份的陸小鳳、楚留香等人。

  而武俠小說裡的世界,總沒看過大俠殺了壞人後去衙門說明案情的,江湖惡霸明目張膽在大街上殺了一票人,也絕少看過捕快勤勞地出動,就算出動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

  維護江湖和平的,幾乎都是隨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還要翻法條查察,或是出手後還要拎著一票壞蛋去報案的話,就顯得這個英雄好遜、好多事,一點也不灑脫了。

  又,小說裡的英雄常常說:「這次打斷你的狗腿,下次再讓我知道你的惡行,就廢了你一對招子!」或是類似的話。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門裡裁斷的,而是英雄一個人評斷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團評斷的。

  不過從反方向來看,江湖恩怨同樣也是由惡霸匪人決斷的,他們仗著一身本事作惡多端,有著另一套邪惡哲學。

  我想,既然衙門無力,英雄只好多學點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厲害的壞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就不大妙。

  不過師父會怎麼出手制裁壞人呢?

  現在壞人手上的黑星手槍怪強的,我可不會空手接子彈。但話又說回來,師父的無形劍氣也暴強的,拿著桌腳遠遠朝壞人一揮,壞人來不及掏槍就被切成兩塊了……但,難道師父要教我們殺人執行正義嗎?

  也許我們該當個窩囊的大俠,把壞人的黑星手槍劈掉後,把他揍一頓送給警察就好了。窩囊一點沒關係,殺人太恐怖,還要處理同樣恐怖的屍體。

  想到這裡,我就不願意繼續想下去了。

  「在想什麼?湯滾啦!」師父說,夾起湯裡的螺肉。

  我將手掌拿開,盛了碗山菜,說:「師父,那場決戰最後究竟怎麼了?」

  阿義的臉給碗裡的熱氣蒸糊了,說:「還有啊,師父你怎麼活過三百年的?難道有烏龜長生訣?教一下、教一下。」

  師父手中的碗停了下來,躊躇著什麼。

  時光,又悄悄回到那個黑暗、幾乎無法呼吸的地穴裡。

  我的手掌被藍金的無形氣劍刺穿,卻硬是在他腦門上印下一掌,可惜氣勁已衰,只打得藍金踉蹌一退。我見機不可失,拿著劍往前一輪狂刺,卻只是刺進無聲無息的空氣裡。

  回想起來,當時我太倉皇了,居然一得手後便急著搶攻,卻讓陰狠的藍金趁機隱匿在劍風裡,像鬼一樣消失了。

  我再度閉住氣息,將左手掌貼著大腿,讓血慢慢沿著大腿流下,以免滴血聲引來藍金的劍。

  在黑暗中對抗黑暗,我的心境卻再無害怕,只是專注地尋找身負重傷的惡魔。

  藍金在我剛猛無儔的掌力下受了內傷,左肩跟喉頭各中我一劍,天靈蓋又挨了我一掌,即使在這樣的優勢下,我也必須冷靜沉著,才能為蒼生除害。

  但藍金似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一點聲息都沒有。

  「難道藍金死了?」我不禁自問,手中的劍卻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頭一涼,接著喉間大痛,我的劍迅速向前一遞,卻刺了個空,一陣金屬擊地聲中,我便往後飛出。

  原來,藍金在黑暗中屏氣凝神,以極慢的速度摸黑運劍,不動聲色地找尋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劍碰到我的喉頭時,便重下殺手刺喉,我擊劍向前時,藍金卻棄劍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時,手中的劍已震脫,我還沒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來那藍金聽到我墜地位置,來不及拾劍便衝過來給我一掌,賊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來,他這樣趕來送我的命,我便顧不得見招拆招,揉身而起,跟他一掌一掌硬幹!

  我的喉頭不斷出血,胸口又受了極重的內傷,但我掌上的真力卻是不斷加重,一掌一掌都夾帶著猛烈的破空聲,那些聲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萬條人命所發出的淒厲吶喊。

  而藍金內力雖不及我,卻也仗著黑暗,勉強逃開我大部分的掌勁,偶爾還以氣劍割畫著我的身體,就這樣,兩人靠著一股狠勁在黑暗的地穴中展開武林中最凶險、最激烈的最後決戰。

  藍金雖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於天下,但我說過,仁者終究無敵,我不顧性命地使出掌劍雙絕,凌空掌力絕不輸給藍金的氣劍,滿腦子想求仁得仁、誅殺惡魔,終於,我抓住藍金的身法,硬碰硬與他掌掌相連,拚起內力來了。

  你們該知道,純粹的內力對決是最凶險的,因為避無可避、躲無處躲,就算是勝了,我也將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傷勢,說不定只是比藍金晚死幾刻罷了。

  我跟藍金就這樣鼓蕩真氣相抗,我的內力兇猛似怒潮,而藍金的內力如山崩落石,滾滾奔來。

  怒潮與崩石,幾乎炸裂了彼此的氣海。

  但,時間一刻刻過去,我的內力漸漸不支,神智也逐漸模糊,而藍金的內力也大為衰竭,但微弱的攻勢卻依舊向我襲來,好像沒有止盡似的,我咬著牙,不斷在體內百穴搜尋一絲一毫的真氣,將之匯聚起來對抗死亡邊緣的藍金。

  我不曉得為什麼內力應當比我弱的藍金,能跟我力拚到這種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敵手,體內殘留的真氣竟也源源不斷,而我卻逐漸耗乾每一滴能量。

  就當我幾乎沒有一絲真氣時,我發覺從藍金雙手傳來的攻勢,也氣若游絲了。此時,我的耳邊飄來了羞澀柔軟的歌聲,那歌聲是那麼熟悉、那麼動人,我知道,是花貓兒來接我了。

  於是,我笑了。

  這一笑,就這樣過了三百年。

  「啊?」我疑道。

  「我跟藍金就這樣,掌貼著掌,倒在詭異的地穴裡,直到三百年後,才抖落身上乾燥的黃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沉悶的地穴。」師父的聲音,也陷入了難以相信自己說辭的顫抖。

  「就這樣走了出來?好像睡醒一樣?」阿義聽得出神,碗裡的湯早涼了。

  師父皺著眉頭,說:「三百年的沉睡雖可說極為漫長,但醒了就醒了,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我極為迷惑,正要說話時,師父又說:「若要算起來,我醒來的那年正是公元一九七四年,這驚人的事實我當然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經歷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於我是怎麼醒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說到底,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這當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我說:「嗯,最重要的是,師父為何在地穴裡躺了三百年還沒死?」

  師父搖搖頭,說:「這也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我醒來時,藍金已經不見了。」

  片刻,我的心懸著,呼吸停滯。

  師父深深地說:「藍金不見了,只留下兩個字。」

  我跟阿義屏息聽著。

  「等我。」

  師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黃沙裡的兩個大字,瞪得老大。

  我跟藍金的內力在三百年間,一直沒有真正耗竭過,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關連。我跟藍金在對峙的過程中,彼此都將對方的潛力帶了出來,兩股真氣在我們的體內,從激烈的對抗,變成來回循環的過程,那些精純的內力從未真正離開過我們兩人之外,讓我們即使昏睡,身體卻像泡在由內力包覆的蛹一樣,令我們苟延殘喘。

  此外,地底中污濁的毒氣使我們閉氣悶打,直到生理機能幾乎停頓,我們都在千年未見過一絲陽光的毒氣中互鬥,於是地穴裡充滿了各種命運惡作劇的條件,毒氣使我們像活殭屍一樣,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鄉村農夫在地穴的頭上鑿井取水,井洞使穴內的毒氣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解除,我漸漸醒了。

  醒了,身體當然好些遲鈍,神智困頓不已,洞穴裡只有一絲絲微光從遠處透下,卻已令我睜不開眼,當時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兩個時辰?半天?一天?還是一個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藍金不見了。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力爬了起來,看了地上藍金的留言後,我只是懷疑我為何沒被先醒來的藍金所殺,我一邊摔倒,一邊想著這問題,後來,我看到了游坦之蒼白無血色、無腐爛的屍體,又在附近看到冰涼的長鐵鏈,以及更加冰涼的李尋歡。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遠處森然林立、成千上萬的石像,這才令我大吃一驚。

  你道是啥?

  原來,我跟藍金搏殺的死亡地帶,竟然是歷史千古之謎的秦皇陵!

  當時,我當然不知道那些懾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宮的陪葬品,不過我也沒時間為之感到興趣,我只是站著活動筋骨,努力調適三百年未曾移動過的身軀,撿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寶劍後,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見一群穿著怪異的人們嚇得往後跑,嘴裡像是叫著:「又一個怪物!」

  當時我更確定,藍金的的確確先我一步離開。

  他果然是個難纏的惡魔。

  後來,我漫無目的地走出景象怪異的西安胡亂逛著。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我的奇裝異服,一說話,就被人當瘋子,還挨了好幾頓莫名其妙的打,當時我身上的武功未復,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畢竟一睡跨越三百年這種事,在哪裡都會被當作瘋子,毫無疑問。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師門交託的使命,正義需要高強功夫,堂堂浩氣必須傳承下去。

  二,是在我內心久久不能平息、那股對藍金的仇恨,這股仇恨並未隨著三百年逝去的時光消失。

  三,當然是在我耳邊,陪伴了我三百年沉睡的歌聲,花貓兒的歌聲並非要將我帶往另一個世界,而是鼓勵著我,要我當一個她心中永遠的英雄。

  「然後呢?」阿義問。

  「然後,我那口師父相贈的寶劍被一群自稱公安的惡霸搶走,還打昏了我。」師父落寞地說:「我找了個清靜的鬼地方,重新練習凌霄內功,過了大半年,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復後,我才出山尋找命中的徒弟,想將一身的功夫傾囊相授,也在尋徒的過程中,逐漸對三百年後的世界有所瞭解。」

  師父放下碗筷,繼續說:「但,在中國行走五年後,我居然無法發現能夠感應殺氣的奇才,所以我搶了一個你們稱作人蛇集團的流氓團,一個人駕著人蛇集團的小船,來到台灣,莫名其妙安頓下來後,偶爾會划船到扶桑或什麼菲律賓的地方尋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趕路,唉,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過了。」

  我有些感動,也有些害怕,說:「那藍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麼?他找得到你嗎?」

  師父點點頭,說:「我之所以不找藍金尋仇,除了我亟欲尋找正義的種子外,他留下的那兩個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藍金若是不殺人,我是永遠也找不到他的,承著老師祖的交代,如果藍金不再為惡殺人,我似乎也沒有找他復仇雪恨的必要。若是他單純想殺我,當初他醒來時,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寶劍,輕輕鬆鬆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兩個字,便是極有把握找到我,將復原後的我殺掉。既然他會找到我,那很好,我便專心尋找徒弟,培養世界上最後一批會高深武功的大俠。」

  我聽著師父訴說三百年前的過往,終於信了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師父身上的武功是萬分真實、厲害得恐怖,這在二十世紀簡直是奇蹟中的奇蹟,但若放到遠在三百年前的中國明朝,那一個大俠來大俠去、劍花亂舞的世界裡,這樣驚奇高強的武功才有點真實感!

  有這樣一身無與倫比的武功,加上洞穴裡奇異的環境條件,當然有可能在秦皇陵裡熬過三百年!

  但,有一點還是滿怪異的。

  「師父,還有一點怪怪的。」我突然說:「你掉在地穴裡的時候應該是二十三、四歲,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來時雖然是三百二十四歲,但實際上應該還是只有二十四歲,今年一九八七年,師父應該只有三十七歲吧!怎麼會看起來這麼老?」

  師父遺憾地說:「這或許是時間的惡作劇吧,時間讓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後剝奪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時間催人的壓力,所以才會用這麼激烈、不討人喜歡的手段讓你拜我為師。」

  阿義捧著涼掉的火鍋,運起內力煮鍋,說:「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樣遭受穿越時空副作用的藍金,心想:也難怪師父不主動找藍金,因為太浪費寶貴的時間了,藍金雖然小師父兩歲,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藍金變成白髮老人,說不定來不及交手就會死了。

  師父一定認為報仇事小,功夫與正義的傳承事大,所以焦急地尋找到我之後,便拿毒蛇亂咬我跟阿義、逼我跟阿義在海底走路,種種危險的練功方式,都是要趕在老死前使我跟阿義成材。

  至於魔王藍金,等他尋來台灣,我們師徒三人聯手斃了他就是。

  這一晚的火鍋,在三百年的謎團解開中,滾了又涼,涼了又滾。

  而我跟阿義的習武熱血,就此真正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