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情敵

  回到彰化,已經快十點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見師父的蹤影,但我聽到師父的鼾聲。

  「裝自閉。」我打開衣櫃,師父果然縮在櫃子裡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搖醒師父。

  師父揉揉眼睛,說:「心情不佳。」

  我拉起師父,指著床說:「你先睡,我跟乙晶講一下電話再睡。」

  師父打了個哈欠,說:「怎麼你跟阿義今天都偷懶不練功?」說著,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會師父的問題,只是問道:「師父,你會下圍棋嗎?」一邊拿起話筒,坐在角落。

  師父閉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會啊,我師父教過我的,不過他自己棋藝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麼樣。」

  我點點頭,正在撥電話時,師父突然像遭到雷擊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說:「幹嘛?」

  但,我立刻明白師父為何會驚醒的原因。

  「有殺氣。」我警覺著,拿起放在床底下的兩把鐵尺。

  「是高手。」師父沉著臉道,接過一把鐵尺。

  「這殺氣好恐怖。」我心驚著,這殺氣何止恐怖?簡直是鬼哭神號!

  「一切小心。」師父瞇著眼。

  師徒兩人辨別方向後,便竄出大破洞,往殺氣的源頭衝去。

  踩著招牌、電線桿,師父將我拋在後面幾公尺,我在後面看著師父的背影胡思亂想……

  這股殺氣好雜,雜亂中的雜亂。

  不安的殺氣節奏。

  沒有節奏的殺手氣息,更叫人不安。

  這年頭哪來這麼多武林高手?!

  師父停了下來。

  我也停了下來。

  因為殺氣不見了。

  殺氣本是氣,要迅速無端端消失在空氣之中,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釋放殺氣的人死了。

  第二,是殺氣超絕地急速隱匿。

  第一點是不可能的,而第二點,更顯示出殺氣主人的鬼影無蹤。

  師父站在已經打烊的服飾店的招牌上,眼睛盯著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電線桿上,雙腳在發抖。

  坦白說,我的武功已經挺不錯了,但我仍然無法控制雙腳的悲鳴。

  因為我感覺到一雙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機械式地向我們招手。

  剛剛的殺氣,只是打招呼的一種方式。

  或說是一種招魂的儀式。

  這跟衝殺在黑道槍火間的恐懼感,是截然二幟的。

  「師父?」我怯怯地說:「你瞧那團殺氣走了嗎?」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眼睛依舊盯著那條暗巷。

  「那是好人還是壞人?有可能是好人嗎?」我問,手中的鐵尺輕顫。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該怎麼辦?」我問,這問題簡直亂七八糟。

  「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師父終於笑了,又說:「你今晚話特別多。」

  「沒,那就進去吧。」我咬著牙。

  「你進去,一分鐘後師父就跟在你後面。」師父將鐵尺收在腰上。

  什麼?一分鐘?

  「別開玩笑。」我有點發冷,說:「弟子學有未逮,不克前往壯烈赴義。」

  師父認真說道:「這年頭高手不易覓得,只是跟槍林彈雨決鬥的話,武學終究會沒落的,你想變成在每個時代都適任的大俠,就要勇於跟危險纏鬥。」

  我更認真地說:「真的不要。」

  師父的眼睛發出光芒,說:「要學會戰勝恐懼,而不只是柿子挑軟的吃。」

  我的眼睛發出更璀璨的光芒,說:「我發誓以後吃柿子時,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個人進去,你明明知道我還不夠資格進去。」

  師父大笑:「只是找適合自己程度的敵人打鬥,怎麼可能當大俠呢?在江湖上打鬥講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賽。」

  這道理我當然很懂,但實踐起來不只需要勇氣,還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師父坐了下來,說:「況且,搏命之際講的不是勢均力敵,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義之心,仁者無敵並不是句口號。」

  我也坐了下來,說:「仁者無敵,皆大歡喜,世界和平,額手稱慶。」

  我看師父一臉苦笑,只好又說:「師父,說什麼我都不會一個人進去的,國文老師說得很好,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咱倆一塊進去衝殺衝殺。」

  師父有些詫異地看著我,說:「兩年前你還是說話結結巴巴的老實頭,現在怎麼油腔滑調起來?」

  如果可以不死,什麼話我都願意說說看。

  此時,殺氣斗盛,從巷子深處激然撞出,厲厲作響。

  師父抽出腰間鐵尺,站了起來,說:「人家在催我們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師徒兩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緩慢地踏進死神掌裡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裝餿水的塑料桶、發呆的貓、發臭的便當、正在滾動的米酒瓶。

  還有一個坐在圓圓東西上面的流浪漢。

  流浪漢沒有頭。

  不過他有張很像頭的椅子。

  「邪惡。」我暗暗怒道。

  這下子,真的是敵非友了。

  「沉住氣。」師父緩緩說道,鐵尺指著地上,這是師父的劍式。

  我收斂心神,鐵尺反抓在胸前,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劍法」的劍訣。

  「有東西!」我心想,一件物事從天摔下,我們迅速往旁邊一閃。

  「碰!」

  一具屍體摔在我們面前。

  屍體沒有爆搾出什麼血,因為屍體的血已經流乾了……屍體身上都是刀傷,刀刀痛苦卻絕不致命,看樣子是被封住穴道後再行宰殺。

  這樣的手法,不,應該說,這樣凶殘的獸性,只有一個人做得出來。

  「在樓上。」師父冷冷地說,看著屍體被拋下來的窗口。

  窗口打開著,裡面透著昏黃色的微光,漾著異樣的血腥味。

  那一戶人家,該不會被屠滅了吧?

  昏黃的燈光中,揮著黑色的手影,然後,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個小孩。

  小孩的骨頭根根刺出皮膚,顯然被「藍金」使用重手,折盡虐殺。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覺得自己怒火奔騰,快著魔了。

  「有些不對勁。」師父突然開口。

  「嗯?」我應道,鐵尺炙燙。

  此時,窗口邊的手影再度揚起,又丟下一具屍體。

  「碰!」

  屍體重重摔在我們面前,這條屍體……沒有眼睛……

  「小心!」

  屍體彈起,袖中彈出寒光!

  此時,一道凌厲的殺氣從天驟降,兩方夾擊!

  殺手有兩個!

  乙晶劍法,初遇強敵!

  假屍的劍平穩而單純、單純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嚨。

  我的腦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體卻一點也不空白,平時的鍛鍊立即做出反應,鐵尺驟然彈出,身子輕輕往旁半步,閃過致命一劍之際,彈出的鐵尺削下假屍的手腕。

  正當我駭然不已時,我的身體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傾,一掌驚天霹靂地擊在屍體身上,但假屍悍然如山,不為所動。霎時我的身體陡然往後跌倒,胸口沉悶欲昏。

  假屍的手不知何時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內翻騰,手腳冰涼。

  而師父呢?

  師父手中的鐵尺不見了,格手站在我面前。他的鐵尺釘在另一個殺手的「飛龍穴」上,那可是人體十大好穴之一。殺手捧著鐵尺,坐倒在餿水桶旁,臉上也是兩個黑色大窟窿。

  「你是誰?」師父看著站著的假屍,擋在我面前。

  假屍生硬地說:「藍金。」

  師父搖搖頭,說:「不可能,剛剛被我殺的傢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屍舉起左手,那只沒被我削斷的手,手掌微微震動。

  師父冷冷地說:「況且,藍金不會扮屍體,不會耍計謀,他只是個行屍走肉的惡魔。」

  假屍突然大叫「啊──」,往前衝出,師父殺氣大盛,雙掌往前一轟,無招無式,無巧無妙,純粹的剛猛無匹!

  假屍「匡啷」一聲巨響,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後彈出,胸前肋骨頓時射向四方。

  假屍變成真屍,上半身一塊塊黏在巷壁上,下半身則呆呆站著。

  「沒事吧?」師父蹲下來,搭著我的脈。

  「痛得想哭。」我虛弱地說。

  「好險剛剛沒讓你一個人進來。」師父深深吐了一口氣,背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強笑著,然後就在師父的背上睡著了。

  ※※※

  「我會不會死?」

  這是我睜開眼睛時,第一句話。

  「會。」師父斷然說道。

  「好倒霉。」我又閉上眼睛。

  「但不是現在。」師父笑著,然後,我的身體緩和了起來。

  凌霄派關於內傷的療傷法門,就是卯起來傳送內力,然後強健筋脈。

  真是太隨便了。

  幸好我的內功紮實,加上那假屍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穩斷得乾乾淨淨,像蝦味先一樣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師父徹夜輸功的治療下,第二天早上居然就無啥大礙,我背上書包後,便撇下不斷打哈欠的師父,上學去。

  一路上,我很認真地在思考:為什麼有那麼多個自稱「藍金」的無眼人?

  武功奇高這問題就先擱著,但為什麼統統都要自稱藍金?

  既然自稱藍金,為什麼要把眼窩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個藍金,這是當然的。

  但為什麼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窩掏空?

  難道是不願意讓人看見他們並沒有藍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將眼珠子挖掉?

  況且,為什麼會有一群超級高手要模仿藍金?

  這樣一想,我的手掌登時盜出冷汗。

  或許,真正的藍金並未被師父殺過?師父殺的四個「藍金」裡,並沒有真正的藍金?如果真是如此,那麼,藍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耍弄師父?但從師父對藍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藍金是一頭凶暴的殺人鬼,並不熱衷於詭計的運用。

  不過,這一切都非常不對勁。

  不對勁的地方,不在於藍金是不是幕後的黑手,而是,師父到底是誰?這才是一切的關鍵!

  師父口中的藍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時空障礙的魔物,但,師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師父真的是從三百年前沉睡到一九七四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嗎?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藍金究竟是誰?

  如果師父只是一個愛幻想的現代武林高手,那麼師父的武功從何而來?

  既然那麼多個藍金武功都高來高去的,他們的武功又是從哪裡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心情非常黯淡,這種被秘密壓迫的感覺,比起「某一天,我們這些好人要面對可怕的壞人」這種恐懼感跟使命感,要徬徨、無奈得多。

  面對秘密,尤其是師父的秘密,那種無力感使我一路嘆氣連連。

  我是大俠,不是偵探!

  一進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為沒開始早自習,於是我一邊吃著蛋餅,一邊跟後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兩件大事:第一件,師父女兒告訴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當然是暗巷死鬥的劫後餘生。

  當然,阿義也拉了張椅子,一邊啃著飯團,一邊大嘆錯失死鬥的機會,還慶幸我沒邀他去員林做無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聽著,卻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瞇著眼睛看著我。

  「怎麼了?」我說,我有些氣餒,畢竟我期待著乙晶問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之類的話。

  「沒什麼,只是有點近視的樣子。」乙晶說著,然後繼續看她的英文單字本。

  「我的胸口還有點痛。」我說,此刻,我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乙晶,你……你擦了香水?」我奇道,畢竟乙晶從沒擦過香水,況且,當時的國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課,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著:「香嗎?」

  我點點頭,硬著頭皮又問:「你在生什麼氣?還是沒有生氣?」

  乙晶輕蹙眉頭,突然說:「為什麼要生氣?」

  我只好說:「畢竟昨晚我跟師父又殺了兩個壞人。」

  乙晶點點頭,說:「殺人?那樣不好。」

  我點點頭,悻悻然地轉了過去,因為乙晶的表情實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氣……

  可是有什麼法子?那兩個可是殺人兇手啊!撇開我是不是自衛殺人,光是他們屠殺了那一家人的冷血手段,就應該接受終極的制裁。

  但,就這樣乙晶跟我足足冷戰了一天,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都趴在桌上睡覺練功,而乙晶連下課都在背英文單字,不來睬我。

  甚至放學時,乙晶也收拾好書包,一個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更沒說過一句話。

  好慘。

  我簡直想一掌轟掉自己的頭。

  「謝謝你。」乙晶站在門口,終於轉身跟我說話了。

  「啊?」我有些錯愕,但還是很高興。

  「我家到了,謝謝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著。

  「……不客氣。」我摸著頭,又說:「吃完晚餐後,我教你基礎的輕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輕功?」乙晶瞇著眼,愣了一下,又說:「我等一下有家教課,再見。」

  我呆在門口,看著乙晶關上門。

  乙晶還是在生我的氣!

  我嘆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影子發愁。

  不知道這樣裝憂鬱裝了多久,也許,我期待乙晶可以從窗戶看到我這張苦臉吧。

  ※※※

  「怎麼了?」一個清朗的聲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個。

  我轉頭,看見一個高大的外國金髮青年,拿著幾本書,穿著鵝黃色的襯衫、刷白牛仔褲,站在我身後。

  我認得他!

  是兩年前,那個好狗運躲過我「紙飛機特攻」的魷魚小子!

  這魷魚小子又長高了不少!外國人的DNA是怎麼一回事!

  「我認得你。」那金髮青年微笑道,說:「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恙恙地說。

  黃昏的陽光灑在我倆中間,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誼的手。

  「幸會、幸會,你我真是有緣人,我現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髮青年親切地握住我的手,說:「還沒請教貴姓大名?」

  這魷魚小子居然當了乙晶的家教!我頓時大受打擊!

  說不定乙晶根本沒生我氣,而是被這洋鬼子迷了心竅!今天還擦什麼鬼香水!才教一晚就變了個人似的!

  「顏劭淵。」我勉強擠出笑容,說:「你中文說得好棒!」

  「我叫Hydra Smith,」金髮青年的笑無比燦爛,說:「很高興又遇見你。」

  我踩著被夕陽拉長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髮帥哥親切的微笑像斧頭般砍著我的頸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頭來。

  只要是女孩子,都會被那樣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連我,在那雙清澈藍眼的注視下,竟也不由得自慚形穢。

  功夫超強跟魅力一點也搭不上邊,尤其是在這個派出所林立的現代社會。

  回到家,我雙眼無神地坐在床上盤坐,無奈地喟嘆,直到滿身是血的師父躍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師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氣。

  我驚訝地看著師父唐裝上暈開的血漬,還有師父身上散發出的混亂氣息。

  「師父!」我將手貼在師父的背上,急運內力幫助師父調節內息。

  「我受傷了。」師父一邊靜靜地說,一邊閉上眼睛。

  「先別說話吧!」我倉皇地說,幸好手掌察覺到師父體內的亂流雖然不安地鼓蕩,但氣道依舊強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傷的樣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當了。」師父閉著眼睛,呼吸漸漸平穩,又說:「剛剛在追查一個邪惡的省議員的劣行時,居然在大馬路上遇到三個武功高強的殺手。」

  我心中一凜,說道:「都是沒有眼睛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

  我急切地問道:「都是自稱藍金的殺手?」

  師父點點頭,說:「三個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氣,出手殺了兩個半。」

  又是無眼人!

  「幸虧那三個自稱藍金的超級殺手,並不像我印象中的藍金那樣,殺藝登峰造極,所以為師斃了兩個半,只受了點小傷。」師父的臉色漸漸紅潤,緊蹙的眉頭間卻浮現出迷惘的刻痕。

  「先療傷再說話吧?」我的內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氣遊走在師父的人體十大好穴間。

  「淵仔,你說說,為什麼跑出這麼多個藍金?」師父困惑地說,體內的真氣引導著我灌入的內力注入九山大脈。

  「管他幾個藍金,一個一個都給斃了。」我說。

  雖然有這麼多「藍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藍金未曾出現過。

  這麼多「藍金」,說不定就像我一樣,是「真正藍金」的徒弟,奉師命來追殺師父的!

  「說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稱藍金這點,就足以斃他媽的!」師父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百穴同時一震,骨骼喀喀作響,巨大的內力急速膨脹收縮,隨後又被吸進百穴間,看來師父的內傷幾乎已經痊癒了。

  「你的身體真是旺健。」我嘆道。

  「那還用說?」師父慢慢睜開眼睛,說:「其實你的心思跟師父或許相同,這兩天出現的殺手,跟兩年前出現的殺手一樣,都不是真正的藍金。睡了三百年,藍金說不定睡昏了頭,忘了他以前是多麼直接了當,竟開始玩起計謀。」

  我點點頭,師父解開唐裝的扣子,露出背上的新傷痕,我立刻拿起廣東苜藥粉胡亂撒上半罐。

  「還有嗎?」我問。

  「沒了,他們只能傷到我這點皮毛。可惜我內息翻騰不暢,無法追殺另一個重傷逃走的殺手,眼睜睜看他逃了。」師父說著,眼睛再度閉上,說:「不過一個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師父,我想,那些自稱藍金的無眼殺手,他們挖掉眼睛並不是偶然的,他們的目的是想讓你誤以為自己真殺了藍金!或者,他們想讓你不知道真正的藍金是誰!」我說,看著師父鋪滿背上的白粉,從衣櫃裡拿出另一件唐裝。

  另一件唐裝也是綠色的,是我跟阿義去年中秋,買給師父的禮物。

  「你說的有理。」師父接過唐裝,慢慢地穿上。

  「那些無眼殺手,恐怕是真正的藍金訓練出來的。」我說。

  「我知道。」師父慢慢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師父站了起來,看著大破洞外,火紅的夕陽被紫黑的龐然壓下,說道:「你果然信守諾言,找我來了,那些邪惡的玩偶就是你派來試驗我的吧?想瞧瞧我的武功進境?」

  我點點頭,心臟怦怦而跳。

  師父自言自語道:「我已準備好與你最終一戰,因為我已將正義的種子播下,即使身死,正義依舊會在這個新時代發芽,庇蔭人心。」

  我有些驕傲。

  原先懼怕的黑暗陰謀,在師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義傳承的血脈。

  若,功夫的真義是除暴安良,那麼,我又何須懼怕自己的天職?

  強大的責任總是隨著強大的力量而來。

  這是強者應當的勇氣。

  師父轉過頭來,說:「跟阿義說說,明天起向學堂請長假,凌霄派要特訓。」

  我大叫:「是!」

  師父笑著說:「這次,我們師徒三人,都要變得更強才行!」

  當然。

  要變得更強!

  ※※※

  「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個小身影,背著巨大的身影,在樹上飛躍著。

  阿義的背上綁著半塊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鐵鍊綁著兩塊水泥柱。

  師父的背上,用極粗的鐵鍊重重綁上一條大鉛塊。從工廠偷來的大鉛塊。

  八卦山的初晨,澆灌百樹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師妹……放學會不……會來看我們練功……啊?!」阿義上氣接不著下氣,在蜂群的追趕下喘著。

  是的,蜂窩是練習輕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學輕功。

  「……」我實在心煩。

  「會……還是……還是不會?……啊!幹你娘!」阿義的屁股已經插上幾隻勇敢的虎頭蜂。

  「不會吧!」我大叫,腳下一緩,蜂群隨即逼近。

  「吵架啦?師父給你們調停、調停!」師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背上的巨大鉛塊幾乎扯斷了厚重的鐵鍊。

  「不要跟我說話!我要專心練功!」我說,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貓兒一起吃火鍋吧!」師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

  「我們沒吵架!」我說。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話,那還算是幸運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髮帥哥迷得團團轉。

  跳了一個早上後,師父選了塊荒山野地,要我跟阿義輪流跟他對招。

  「淵仔,記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戰嗎?」師父說。

  「記得,九死一生。」我說。

  「你經過嚴格鍛鍊的身體,比起你的意念還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閃電,以無念勝有念。」師父說。

  的確是的,要是等我謀定而後動,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屍的突擊之下了。

  我的身體至今,還強烈記得那瞬間彈出的急劍,削斷假屍手腕的快勁!

  「你出招急如閃電,除了你的身體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間激發的殺氣,能在關鍵時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師父微笑:「這點關乎天生資質,在這一點上,我跟阿義是及不上你的。」

  阿義搖搖頭,說:「師父,你大概有點糊塗。」

  我回憶著那晚的血戰,說:「所以,現在我們要練習出招於意念之前?」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阿義的怪劍頗有創意,但出招的速度卻慢上你的乙晶劍法七成,需要練習無念勝有念的,是他不是你。」

  我有些領悟,又有些迷惑。

  師父看著我們兩人,說:「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勝無念,而非無念勝有念。」

  我嘗試地解讀:「要能做到以念運劍、以念行招,才是隨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無意識的攻擊防守。」

  師父點點頭,說:「意念要凌駕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風馳電掣,才能以一敵百,才能在危機之前做出種種精細的判斷。」

  阿義揉揉眼睛,說:「好深奧,總之我要練習無念勝有念吧?」

  師父說:「對,你向師父進招,要有搏命對抗的覺悟喔!」

  我問道:「那我呢?」

  師父將樹枝丟給阿義,說:「你在一旁看著,觀想自己的身法與劍速,跟師父對抗的樣子!」

  阿義嘆道:「師兄晾在一旁真是輕鬆,而我……」說著,阿義突然飛劍刺向師父眉心,大叫:「看我的無念勝有念!」

  師父輕鬆閃過,笑罵:「這叫亂七八糟劍。」

  阿義的怪劍在師父的週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師父的身法,則鬼魅般地貼著阿義身法的破綻滑動,彷彿隨時可以取下阿義的性命。

  我在一旁觀想著自己跟師父身法相迭交錯的樣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師父真的非常可怕!

  師父的劍尖只是指著地上微擺,但師父的身法跟殺意的念向,卻使得阿義狂風暴雨般的招式猶如土風舞般可笑,轉瞬間已經將阿義殺了七十三次。

  以前師父要我跟阿義自行創建出屬於自己的劍招,因為自己創出的劍法,才是真正隨心而動的最強劍法,武俠小說中主角跟著破舊秘笈練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層。

  所以,師父從不要我們學他的身法,也極少糾正我們的身法。

  因為身法沒有什麼對錯,常常,身法的破綻僅僅是「速度」不夠,或是招式與腳步位置不協調的問題。

  師父的身法跟殺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豎。

  我的意念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師父的身法,還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師父對上一兩招,但後來師父使出全力飛轉時,我說什麼也跟不上師父的影子。

  時間慢慢跟著大太陽移動,阿義已經死過上萬次了。

  我的武術視覺融入在師父跟阿義的劍影裡,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樹劍,大叫:「換手!」

  阿義一愣,師父隨即用樹劍點了他的「叮咚穴」,再輕輕一掌將阿義推出劍圈,迎接我的乙晶劍法!

  我一劍遞出,師父的身法飛動,我意念電轉,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師父的身法去勢,師父的腳步一滯,旋即飄開。

  「很好!再來!」師父大喜,手中的樹劍破空飛出,我一笑,身影隨即跟著劍力衝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學最高的境界,兩柄樹劍忽快忽慢地交談著。

  時而搏鬥、時而細語、時而震耳欲聾,時而,生命在光輝燦爛中消逝。

  幸好,我的生命僅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繼續坐在一旁觀想,等會兒再試試你的新領悟!」師父喜不自勝,放下劍看著阿義,又說道:「阿義,換你上!這次要更快、更快!」

  阿義剛剛衝開穴道,早已躍躍欲試,一拿起樹劍就上。

  我坐在一旁,靜靜地融入劍風中。

  傍晚(是的,我們一直比劍到傍晚),師徒三人便玩起拋接大石的遊戲。

  不過這種遊戲一點也不有趣,還非常地累人。

  我們將清晨背來的水泥塊用內力垂直拋向天空,然後使盡力量接住它,然後,再拋一次。

  師父也顯得頗累,畢竟不斷地拋接不知重量的大鉛塊,需要極強的內力。

  拋出水泥塊,一點也不難,但要垂直拋出就很難,要不斷地垂直往上拋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等到水泥塊急速下墜時,要接著它,就不只是力量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種」的問題了。

  接不好的話,輕則斷骨、內傷,重則被壓扁。

  這種練功方式趨近病態,但,更病態的不是練功方式本身,而是……這個拋接巨石的遊戲,是我提出來的。也許我跟師父真有一點相像吧?這真是凌霄派愚勇的好傳統。

  就這樣,師徒三人像神經病一樣,在八卦山最荒涼的地方,迎著恥笑我們的落日,不斷地向天空擲著沉重的骰子,然後更沉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師父打氣著:「強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穩快速!」

  當然。

  這樣練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發出體內早已不存在的內力,比起海底練劍是種不同的成效。

  新時代的健身男女房中,地上常擺著輕不隆咚的啞鈴,有些人還在腳上綁著鉛塊慢跑健身,我只能說,他們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不過沒關係,維護他們的幸福,就是需要我在深山中進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訓,就是需要我在一次次的土石流中逆擊滾滾而落的崩石,就是需要這樣艱苦鍛鍊下的真功夫。

  「累了嗎?」師父大叫。

  「不累!」我說,腳幾乎已經站不穩了。

  就這樣,就這樣。

  凌霄派就這樣在八卦山裡特訓了兩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點,才飛踩著招牌、電線桿回到大破洞睡覺,免得我跟阿義的家人以為我們失蹤了。

  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雖然我是多此一舉了……乙晶根本沒找過我。

  一次也沒有。

  師父一直問我乙晶跟我之間究竟是怎麼了,還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裡煩透了,也下不了決心去找乙晶。

  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動關心一下正在特訓的我。

  特別是,這兩周我根本沒去學校,乙晶難道都不會想我嗎?還是功課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離?!

  熱騰騰的火鍋。

  「真是的,晶兒是女孩子家,你應當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師父搶過火鍋,說:「還吃?!不給你吃!」

  我摸著肚子,說:「我還沒飽呢!」

  阿義說:「師父說的對,你快去找乙晶吧,趁我們跟藍金決一死戰前,把處男好好破掉,人生才不會有遺憾。誰知道我們會不會死掉?還是被藍金一劍切掉小鳥?」

  師父疑惑地說:「什麼是處男?」

  阿義說:「處男是一種虛名,師父你就別太在意了。」

  師父「喔」了一聲,還是不讓我吃火鍋,說:「你去找晶兒說說話,師父才讓你吃火鍋。」

  我沒好氣地說:「出去就出去,難道我沒錢買吃的?」

  說著,我躍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

  那個方向,通往我最心愛的人。

  乙晶的窗戶是亮的。

  我看了看門鈴,又看了看窗戶。

  然後只看著窗戶。

  「你在做什麼?」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乙晶身上傳來的氣息。

  乙晶的氣息,是一股能將我暖暖包圍的能量。

  「我來看你了。」

  我一腳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樹,輕輕翻上窗緣,像隻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窺探著。

  當我的眼睛瞄向房內時,我的呼吸靜止了。

  手腳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著。

  這種笑,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癢時,乙晶才會這樣可愛地笑著。

  但現在,乙晶的身邊並不是我,而是一雙清澈發亮的藍眸子。

  藍眸子笑著,乙晶也笑著,笑得雙眼都發光了。

  星辰般藍眸子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 Smith。

  Hydra坐在乙晶的身旁,任乙晶躺在他的大腿上,他兩片淡紅色的唇微動,呢喃著、呢喃著。

  我運起內力,想聽個明白,卻發現Hydra突然不再出聲了,只是不斷撥弄乙晶的秀髮,而乙晶依舊看著Hydra的眼睛發笑。

  此時,我發現鼻子酸得厲害。

  然後,心跳也停了。

  心愛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的腿上,這樣銀鈴般的笑聲。

  此刻,我只想戰死。

  讓飛蝗般的飛箭釘滿我枯槁的身軀,讓巨雷般的劍氣轟垮我不再跳動的心房,讓我的頭顱隨著血花飛舞在樹林裡,滾到不知名的山谷。

  我想力戰到死。

  這樣的結局,才是屬於我的結局。

  本來,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本來,我有無論如何都要血戰歸來的勇氣與自信,但現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我會戰死。

  也因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個好人,代替我照顧乙晶。

  讓這樣的好人,接收了乙晶天使般的笑聲。

  我看著看著,雙手飛快點了「不哭穴」,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哭,因為我想說……上天,你錯了。

  你徹底錯了。

  沒有人比我更愛乙晶。

  也沒有人能代替我照顧乙晶。

  所以,我會活著回來。

  回來娶我的花貓兒。

  你儘管冷眼旁觀施加在我身上的命運吧,上天。還有你這個DNA不乾不淨的洋鬼子,我在拚命特訓捍衛社會正義時,你卻在這裡抱著我的最愛。

  就在我想轉身躍走時,Hydra突然低頭,輕輕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殺氣如原子彈爆炸。

  Hydra這一吻,令乙晶慢慢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

  Hydra將乙晶的頭放在枕頭上,站了起來,為乙晶蓋了條軟被子,滿意地整理他那粉紅色的襯衫,有意無意地看著窗外,看著窗簾後面的我。

  我沒有迴避他的眼神。

  我為何要迴避?

  Hydra笑了笑,從手提包中拿出一隻木頭盒子,一隻雕工相當精美的木頭盒子。

  難道是求婚戒指?!

  我的拳頭繃得出血。

  只見Hydra將木盒子打開,我卻傻了眼。

  如此精緻的木盒子裡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寶石,而是兩條藍色的蠶寶寶。

  Hydra在木盒子裡養了兩條蠶?全身發藍的蠶?

  可怕的是,那兩條藍蠶啃的,並不是桑葉,而是一隻小蠍子,或者說,半隻小蠍子。

  Hydra笑了笑,摸著他那兩條奇怪又噁心的爛寵物,說:「It is time to play。」

  It is time to play what? Play each other?

  那兩條藍蠶聽了,竟拉拔起蠕蠕的身子,直條條地站了起來,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詭異與毛骨悚然時,我竟有種「我非殺了這傢伙不可」的衝動。

  這是什麼感覺?

  從站到窗口偷看屋裡到剛剛,我從未想過要以自己的功夫殺了這情敵,但現在,我卻有種難以壓抑的殺意……不,不是殺意!

  我發現,我不是想殺了他。

  我是想逃走!

  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我簡直無法置信自己身體的第六感。

  我對眼前的男人,打從心裡畏懼著,連手腳都在發抖。

  「憑什麼我要怕他?怕他奪走乙晶?怕他那兩條爛蠶?」我自問著,伸手點了大腿內側的「不要發抖穴」。

  兩條藍蠶持續昂然著,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

  「轟隆!」遠方一陣巨響,一棟民宅冒出熊熊黑煙,我轉頭一看,火焰衝破窗口,隨即被屋內壓縮中的空氣吸了進去。

  是瓦斯爆炸!

  我翻身衝往爆炸現場,想趕往火場救人,但,我一邊飛躍一邊暗暗吃驚,那火場中有個深陷烈焰的強大殺氣!

  ※※※

  這樣的情節已經上演了四次!

  那強大的殺氣該不會?

  該不會又是沒有眼睛的刺客吧?!

  「小心!殺氣有兩個!」師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隨即與我同行。

  「你們等等我!不要跳太快!」阿義急切地從一旁跳出,丟了一柄開山刀給我。

  「開山刀?」我微微訝異。

  「對付這麼厲害的敵人,拿扯鈴或樹枝我可不放心!」阿義嚷著,自己的腰上也掛了一柄開山刀、一柄生魚片刀。

  「動作快一點,那兩個殺氣正把火場裡的人殺掉。」師父感應著遠處的火場。

  「來不及了。」我說,腳步停了下來。

  「可恨。」師父也停了下來。

  師徒三人,就站在火場的正下方,火場在三樓,黑煙不斷湧出的三樓。

  「既然傷者都被殺光了,我們要不要等他們自己下來?」我問,看著師父。

  師父看著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說:「不行,如果在街上開戰,必然傷及無辜!」

  我點點頭,說:「那就上吧!別讓人家等太久。」

  阿義拿起雙刀,說:「對,別讓他們活太久。」

  三人不理會圍觀群眾的眼神,悍然拔地竄上三樓,隱沒在濃濃黑煙中。

  濃煙致命,濃煙裡的劍更致命。

  「閉住一半的氣。」師父說道:「這裡真適合決一死戰,跟秦皇陵底下很像。」

  我跟阿義閉住氣息,凝神招架濃煙中的偽死神。

  「這次會是真的藍金嗎?」阿義的語氣有些侷促。

  「就算是假的,也是強到不行。」我手中的開山刀反手橫臥胸前。

  「既然都很強,不如直接掛掉真的。」阿義說

  「讓我撥開雲霧見青天!」師父雙掌齊翻、大袖裹風,黑煙頓時向我們四周急速退散,走廊的盡頭,隱隱約約可見兩個踩著屍首的凶神。

  凶神目不視物,因為他們果然沒有眼珠子。

  但凶神畢竟知道我們發現他們的位置,兩柄武士刀衝出黑煙,向我們猛衝!

  師父一笑,師徒三人也衝向凶神!

  決戰的終點站,就在走廊的正中央。

  而一切的動作,都在走廊的正中央遲緩下來,或者說,心靈上的遲緩。戰慄的感覺卻加速著。

  師父手中的兩把鐵尺射出,一柄插中凶神的臂膀,一柄則被武士刀震落。

  而另一個凶神的武士刀上還冒著烈焰,向阿義劈去。

  阿義矮身閃過,但背上卻中了凶神一腳,整個人給踢向焦黑的牆壁,那一瞬間我的開山刀撲向凶神,凶神卻飛快地以武士刀擊開我這一刀,此刻濃煙再度將我們捲入,我心一慌,喉尖頓時微痛,趕忙縱身往後一彈,勉強躲過致命的封喉。

  師父呢?

  倉皇間,我無暇大叫救命,因為武士刀斬開濃煙向我劈落!

  斬開濃煙的驚天一刀!卻也露出凶神的身形!

  念先於動!

  我撩起開山刀,刀勁帶動身法,迎向武士刀的暴風圈!

  「我先刺到的。」阿義說。

  「什麼?你說什麼?」我說。

  「真的。」阿義拔出生魚片刀,血登時從創口中噴出。

  「是我先得手的。」我說,不必拔出開山刀。

  因為我的開山刀沒有刺進任何凶神的身上,而是直接朝他的頸子來一記全壘打。

  雖說是全壘打,但在這濃煙中我也不曉得頭飛到了哪裡。

  「要不是我的刀刺進他的背心,你能砍到個屁?」阿義喘著氣,看著師父從濃煙中走出。師父太強,我也厭倦描寫被師父揍垮的凶神變成什麼樣子。

  我們沒事,師父當然也沒事。如果扣掉他額上的刀傷的話。

  不過,我們三人的頭髮跟眉毛,全都燒到捲起來了。

  「快走!不然會被當成縱火犯。」阿義說,三人趕緊衝到屋壁,一起猛力「崩」出一個大缺口,跟著火舌噴出濃煙密佈的戰場。

  「媽的,幫我把背上的火吹掉!」阿義在空中哭喊著。

  「不要!」我勇敢地回絕。

  「我也不要!」師父笑著說。

  回到大破洞,師父拿著小刀,將我眉毛、頭髮燒焦的部分剃掉,然後換我幫阿義剃,不過我的手「不小心」滑了幾下,便將阿義的兩道眉毛剃得乾乾淨淨,還順手點了阿義的「叮咚穴」,趁他不能動彈時,拿起麥克筆在他的額頭上畫了一條很有男子氣概的眉毛。

  為什麼我只有畫一條呢?

  因為師父在一旁嚴肅地看著我畫眉毛時,說:「這樣畫好醜。」所以師父接過了麥克筆,親自為阿義畫上另一條比較娟秀的眉毛。師父總是比較細心。

  我本來還想幫阿義的額頭,畫上楊戩的「第三隻眼」,但因為師父說阿義已經在哭了,就只好算了。

  當然,阿義衝破穴道後是非常生氣的,不過他也只能像瘋子一樣亂吼亂叫,因為他打不過我們兩個。

  功夫的世界就是那麼現實,打不過人家,就只能任人擺佈。

  等阿義又哭又鬧地抓狂完後,師徒三人坐在地板上發呆,師父才嚴肅地說:「剛剛我對付的那個刺客,在臨死前要我去找我那假女兒,說完才斷了氣,好像是幫人傳話的樣子。」

  我這時跳了起來,懊喪地說:「啊!我居然忘了告訴你!你那個……那個假女兒,要我託話給你,說有急事找你!我一直都忘了這件事!」

  師父「哼」了一聲,說:「不打緊,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兒。倒是你,你什麼時候去員林的?怎不跟我說?」

  我紅著臉說:「我忘了說。」

  阿義摸著光溜溜的眉毛,說道:「那個刺客要師父去找師父的女兒,喔,假女兒,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他把師父的女兒給殺了?還是學真正的藍金,把那一家子給殺光光了?」

  師父的臉一陣發白,說:「殺了乾淨,省得我自己動手。」

  我看出師父心中其實是很緊張的,於是我拉著師父的手,說:「雖然很晚了,但是我們還是去一趟員林吧。」

  師父猶疑著,賴在地上不肯走。

  我只好說道:「功夫助人不分對象,只要是好人就該救,不是嗎?」

  師父點點頭,說:「但這麼晚了。」站了起來,換了件沒被燒焦的唐裝。

  我從抽屜掏出一把鈔票,說:「用錢去比較快。」

  五分鐘後,師徒三人便在計程車中,吩咐司機快快衝向員林。

  這是我們師徒三人,最後一次前往員林。

  已經晚上十二點半了。

  「幸好大家的聲息都在。」我說,感應師父的女兒一家人的氣息都在。

  「按電鈴吧?」阿義按下電鈴,自言自語說:「這麼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門後一陣聲響,拖鞋劈哩啪啦地踩著,然後門打開了。

  是個睡眼惺忪的男子,師父蓬頭垢面的女婿。

  「爸?」男子看見躲在我們身後的師父,訝異地說。

  「爸什麼?誰是你爸?」師父無奈地說道。

  男子揉著眼睛,要我們進屋,大聲地說:「阿梅!你爸!」

  我們進了客廳,師父的女兒立刻跑了出來,驚喜地說:「爸!你回來啦!」

  師父臉上青筋暴露,說:「爸什麼爸?」

  我忙道:「你說你有要緊的事要告訴師……妳爸?」

  師父的女兒點點頭,看著師父,說:「爸!幸好你回來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師父微怒道:「爸什麼爸?到底有什麼屁趕快放一放!」

  師父的女兒用力握住師父的雙手,呆呆地說:「我……我忘了。」

  我們師徒三人張大了嘴,這簡直莫名其妙!

  「關太太,最近妳有沒有跟什麼特別的人接觸?或是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例如遇見力氣很大的人?走路跳來跳去的人?」我一直問著,畢竟無眼刺客要師父尋她女兒,一定有什麼訊息交給她傳達才是。

  師父的女兒呆呆地看著師父,搔著頭,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太太?」阿義忍不住出聲。

  此時,師父的女兒眼睛一亮,大聲說道:「我想起來了!等我一下!」說著,便跑進廚房裡,出來時手中竟已多了把菜刀。

  「啊?」師父疑惑道。

  「哈!」師父的女兒俏皮地笑了出聲,菜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速度之快、詭譎之極,竟令三個武功高手來不及出手阻止,鮮血爆出深深的傷口,像把瘋狂的紅色仙女棒,不停耀出奪目血花。

  師父凌空擊點了她肩上的「老山穴」與「資本穴」,快速封住頸邊血脈,但婦人妖異地笑著,一邊跳起活潑的健康操,一邊說道:「黃駿!三百年前的血戰未結,你我終須一決勝負,今日送上大禮一份,而終戰日期,就定在三夜後吧!八卦山大佛前,零時零分見!」

  婦人的聲音極為洪亮,根本不是婦人原來的聲音,而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聲音……這段話從婦人的口中說出,簡直就是台錄音機,生動地演出錄音者的訊息。

  更駭人的是,婦人一邊畸形地跳著健康操,還一邊笑著,看得她先生嚇得縮在椅子上,渾身顫抖。

  「對了,忘了告訴你,這樣點穴是沒用的。」婦人突然立正站好,雙手中指刺入胸前的「般若穴」、「維他穴」,師父剛剛封住的血脈頓時崩潰決堤,婦人頸子裡的暴血,就像瀑布般瀉下!

  「阿梅!」師父慌忙地扶住婦人,五指飛快地在婦人週身血脈要穴上疾掃,但婦人依舊格格地笑著,雙手竟然發瘋般亂點身上的穴道,將封住的血脈又一一重新刺開,不多久,婦人的笑聲逐漸僵硬,最後只剩下微弱的乾笑。

  「怎麼會這樣?!」我驚呆了。

  「師父?!」阿義也跌在椅子上。

  師父看著臉色蒼白的婦人,雙臂發抖,眼神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慟。

  婦人的笑聲停了。終於停了。

  師父緊緊地摟住婦人,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抽抽咽咽的乾嚎。

  「藍金!」師父激動地大吼,將婦人的屍身猛力地抱住、抱住,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親的人一般。

  師父終於放聲大哭,這一哭,當真是斷腸裂心!

  我跟阿義默默地在一旁看著,心裡的激盪跟著師父的哭聲高低起伏,我看著師父哭天搶地的樣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與悔意,我的眼眶也濕了。

  「藍金!你死定了!按照師父憤怒的程度,你至少要死上一千遍。」阿義嘆道。

  當時,在客廳的血泊中,我心中只有替師父難過的份,直到我們將師父架離屋子時,我才想到關於婦人幾近變態的自殘行為,其中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

  藍金這傢伙,恐怕是以類似《大漠英雄傳》中的「移魂大法」,蠱惑了師父的女兒,要她在傳達命令時斬斷自己的喉嚨!

  最後的敵人,竟如此令人不寒而慄。

  說不定,那些無眼怪客,也是這樣受到藍金操弄的!甚至連眼珠子都可以挖得乾乾淨淨!

  「藍金!我要將你剉骨揚灰!」師父在計程車內,齜牙咧嘴地大吼著。

  ※※※

  師父躺在床上,將身子蜷進被窩深處,我從沒見過師父這個樣子。

  師父哭得累了,哭得傷透了心。

  所以,根本不必追問那婦人究竟是不是師父的女兒。

  我跟阿義坐在大破洞洞口,雙腳在洞外搖擺著。

  還有三個晚上,就到了正義與邪惡對決的末日。

  只是,這個末日是屬於正義的,還是屬於邪惡的,就不得而知了。

  以前在看電視影集、卡通、警匪電影時,儘管邪惡的勢力在劇情過程中不斷地打壓正義的一方,但我們都清楚明白,最後的勝利永遠是屬於代表正義出擊的英雄們。

  馬蓋先永遠能用身邊的零零碎碎突圍,將壞蛋繩之以法。

  無敵鐵金剛永遠站在夕陽下,站在廢墟與怪獸的殘骸上。

  藍波儘管身上掛滿傷口,但他永遠記得站起來,用子彈將惡勢力打爆。

  但,現在呢?

  代表正義出擊的,是凌霄派掌門人,還有初窺武學最高境界的大弟子、剛剛有點心得的二弟子,至於甜美可愛的三弟子則窩在噁心養蠶人的懷中。

  這次,正義能得勝?

  當主角換成是自己時,相信勝利變成一種奢侈。

  面對陰招百出的新藍金,師父能再度險中求勝嗎?

  或者,挑明著說,我會死嗎?

  「喂!我會死嗎?」阿義說著,摸摸額頭上兩條個性迥異的眉毛。

  「會。」我簡潔地說。

  「我就知道。」阿義苦笑,看著手掌厚厚的繭。這些繭都是苦練下磨出來的。

  「人人都會死,你也會死,但不是這個時候。」我笑著。

  安慰別人,比起相信勝利,要容易、也安心得多。

  「我們約好以後一起病死、老死,好不好?」阿義認真地說。

  「嗯,總之拖得越長越好,至少也要長過三天。」我點點頭。

  「我絕不會死,因為我還是處男。」阿義堅定地說。

  「這是個活著回來的好理由。」我笑說。

  「的確是的。要是我這兩天去嫖妓,我一定會有死而無憾的龜縮心態,那樣的話簡直是百死無生。」阿義笑了。

  「照你這樣說,我簡直未賭先輸、有去無回。」我落寞地說:「乙晶被她的外國家教泡走了,百分之百被泡走了,我現在出戰的話一定非常勇敢。」

  「不會吧?乙晶很愛你啊!連路邊的野貓、野狗都看得出來!」阿義驚呼。

  「她躺在那個家教的懷裡,還嘻嘻嘻嘻地笑著,那個家教還親了她一下。」我恨恨道:「這都是我今晚出去找乙晶時偷看到的。」

  「你真的很倒霉,出征前竟發生戴綠帽的慘事,簡直是慘上加慘。」阿義指著自己的眉毛說:「比這個還慘上一百倍!」

  我點點頭,哀傷地說:「真搞不懂乙晶,怎麼一聲都不說,就這樣移情別戀,好歹我那麼愛她,她無論如何都要讓我知道才是。」

  阿義拍著我的肩,說:「都怪這兩周的超級特訓,害你沒去上學,跟乙晶相處的時間少多了。」

  我看著逐漸天明的深藍夜幕,說:「等到出戰前一夜,我再到乙晶面前,做一場驚天動地的演說,看看能不能打動她的心,給我活著回來的力量。」

  是的,請給我活著回來的力量。

  給我一個無論如何,都要拖著將死之身回來的理由。

  請你給我。

  「爸,今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我盛好飯,擺好碗筷,走到一堆煙霧跟酒氣中,看著正在賞鑒奇石的爸爸。

  爸爸驚奇地看著我,好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一樣。

  畢竟,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跟他講過「借過」以外的話。

  「好啊,大家一起過去。」爸顯得相當開心,那些叔叔伯伯也笑著稱讚我。

  「我只想跟你和媽一起吃飯。」我的目光誠摯,也很堅定。

  爸沒有遲疑,轉頭跟煙霧中的死大人們說:「你們慢慢看,我先陪小鬼吃頓飯啊!」

  「謝謝爸。」我說,開心地走到隔壁房間中,轟隆轟隆作響的麻將桌。

  媽正在跟一群妖怪洗著麻將牌,我走到媽的身邊,說:「媽,今天一起吃飯好不好?」

  媽嚇了一跳,看著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妖怪,隨即站了起來,笑說:「你們慢慢玩,老娘要陪孩子吃個飯。」

  那群妖怪不滿道:「三個人怎麼打?三缺一啊!」

  我趁媽喜孜孜轉身出房時,右手抄起兩顆麻將,輕輕一捏,兩顆麻將頓時碎爛,我瞪著那群妖魔鬼怪,說:「以後我媽打牌輸了,我會這樣幫你們的鼻子美容。」

  妖魔鬼怪遇到鍾馗,只有低頭假裝思考的份。

  「想什麼?沒腦袋要怎麼想?」我冷冷道,對於這幾個整天找我媽打牌的爛人,我早就想一一除掉了。

  「淵仔!快來吃飯啊!」媽熱切地叫著。

  「來了!」我笑著。

  三個人,完完整整的三個人,此刻終於真正坐在一起,吃著熱騰騰的晚飯。

  雖然場面有些尷尬,但爸跟媽的眼中,都流露出對我的關愛與喜悅。

  這才是一個家啊!

  爸跟媽不斷夾給我的菜,堆得整個飯碗都是菜,我吃著吃著,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

  「怎麼了?」媽心疼地看著我,自己的眼眶卻也微紅了。

  「爸、媽,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說,我不喜歡家裡整天都有一堆客人在。」我擦著眼淚,眼淚卻不斷湧出,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終於潰堤。

  「那……」爸有些發窘,媽卻笑著說:「以後媽跟爸會注意的。」

  「我想天天都在一起吃飯,就三個人。」我還是在哭:「再加上師父,就是你們一直以為是我學校老師的老先生。」

  「好好好,以後我們三個人天天一起吃晚飯。」媽也哭了,爸則傻傻地笑。

  「謝謝爸,謝謝媽。」我想笑,卻還是在哭。

  我不想封住「不哭穴」。

  因為,我需要痛哭一場。

  因為,我可能只會吃到,三天全家團聚的晚餐。

  有些事,有些朋友,有些感情,在人的一生中都是精彩奪目的連場好戲。

  但是連場好戲的幕後,是一個家。

  永遠都是一個家。

  這個家放逐了我好幾年,我也拋棄了這個家好幾年,甚至,我還崩落了房牆,將我心中的家打出一個大洞,這個大洞是眺望遠方的,是叛逆的,是同家庭對抗的自我意識。

  於是,寒風時常刮進來,大雨時常灑進來,烈日往往燙熟一切。

  我擁有的,僅是師父的恩情、阿義的友情,還有不復存在的、跟乙晶之間的愛情。

  但我一直都缺少一個家。

  所幸,在決一死戰的前夕,我的家又回來了,或者說,我又回到了家裡。

  所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