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翌日果真如阿籮說的那樣,接連下了半個月的春雨,終於放晴了。

陽光打在英國公府的琉璃瓦上,折射進院子裡,樹影斑駁,陽光明媚。

松園的丫鬟伺候完主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拿起五色繩子在院裡跳百索。粉衣碧裙的丫鬟們穿梭在繩索之間,歡聲笑語,身姿輕盈。其中一個丫鬟更是厲害,可以一邊跳繩一邊踢毽子,只見她把毽子踢到空中,在繩子裡翻了個身,長腿往後一伸,便穩穩地接住毽子。

下人們齊聲叫好。英國公府管理下人不算嚴格,平常只要做好分內之事,跟自家主子說一聲,偶爾玩一玩沒什麼要緊的。

正在丫鬟們跳得興致高昂時,忽然從桐樹下躥出一個戴青面獠牙面具的小丫頭,衝著幾人張開手臂:「嗚哇哇——」

有幾個丫鬟猝不及防,被她唬一大跳。還有個膽子小的,直接撲通坐在地上,嚇得臉都白了!

面具下傳出清脆的笑聲,魏籮捧腹大笑,氣喘吁吁地指著地上的丫鬟說:「金閣姐姐是膽小鬼!」

金閣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有點丟人:「四小姐又欺負人……」

小丫頭抬手解開頭後的繩子,摘下面具,先是露出一雙流光溢彩的烏瞳,再是小巧的瓊鼻,粉嫩嫩的唇瓣,竟是一張粉雕玉琢的臉蛋兒。她穿著嬌綠織金柿蒂窠紋襦裙,笑盈盈地站在桐樹下,桐花飄飄揚揚地落在她的花苞頭上,她雙手叉腰問道:「我都用這張面具嚇唬你們好幾次了,你們還總是被我嚇到,到底是我欺負你們,還是你們太笨呀?」

分明才六歲,偏生了一副伶牙俐齒,蠻不講理的時候誰都說不過她。

金閣無言以對,紅著臉跑開了。

*

魏籮站在簷下,彷彿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那是她以前才會做的事,幼稚死了。

這天的場景,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戴著面具嚇唬了一堆人,後來爹爹和杜氏過來了,杜氏三言兩語把她哄住,單獨帶著她一個人出府,把魏箏留在家中。那時候她就應該覺得奇怪的,杜氏那麼疼魏箏,做什麼都要把她帶在身邊的,上巳節這麼熱鬧的時候,怎麼捨得把她留下?

原來都是計劃好的,爹爹知道這件事嗎?當年她差點被杜氏害死,他又是什麼反應呢?

魏籮不知道,反正她是恨魏昆的,恨他早早地娶了續絃,恨他不告訴自己親生母親是誰,更恨他讓自己叫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為母親。她舉起雙手,把手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摔在台階上,面具應聲而裂,一分兩瓣。

院裡的下人都被這一聲響嚇到了,紛紛停下手裡的動作看她。

她卻覺得很痛快,甚至還跳上去踩了兩腳,踩得面具四分五裂,她才停下。那個面具是上元節時父親送給她的,她本就是好玩的性子,這個面具十分對她的胃口,三天兩頭就要拿出來嚇人,當成寶貝一樣。現在她一點兒也不想要了,只想破壞它。

「阿籮,你為何把面具扔了?」

身後傳來一道嚴肅的質問。魏籮轉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的廊廡下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魏昆,一個是她的繼母杜氏。剛才出聲的正是魏昆。

魏昆穿著一襲絳紫竹葉紋直裰,面容嚴厲,眼睛深處卻藏著寵溺。他走上前,「你不是最喜歡爹爹送你的面具麼?」

魏籮不理,低頭又往面具上踩了一腳,彷彿沒聽見他的問話。

魏昆彎腰把她抱起來,彎唇笑道:「是不是誰惹我們阿籮生氣了?告訴爹爹,爹爹為你出氣。」

杜氏站在幾步之外,她穿著繡金絲芙蓉褙子,裡面穿短衫配一條煙霞紫挑線裙子,頭戴珠翠,珠光寶氣。原本面帶笑容,在看到魏昆如此疼寵魏籮之後,臉上的笑容有些冷硬。

魏籮趴在魏昆的肩頭,正好能看見她表情的變化。

以前她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便看到了也不會多想。可是現在不一樣,她看杜氏,處處都能感覺到她的虛偽。

魏籮在魏昆肩上愛嬌地蹭了蹭,聲音軟糯,可憐巴巴地控訴:「阿籮生病了爹爹都不來看我,爹爹不疼阿籮了……」

竟然是因為這個。

魏昆怎麼會不疼她呢?正是因為疼她,所以她生病時他在床頭坐了一天一宿,後來她醒了他才離開。這個小沒良心的,只知道醒來後看不見他,卻不知道她睡著的時候他來過幾回。魏昆歎一口氣,「是爹爹不好,爹爹應該多來看你幾趟。阿籮摔面具是應該的,都是爹爹的錯。」

魏籮抬頭,果見杜氏的臉色更難看了。

魏昆這麼寵她,她很有危機感吧?是怕她搶走魏箏的寵愛麼,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她賣掉?

仔細想想,爹爹寵她似乎真的比寵魏箏多一些,為什麼?兩個都是他的女兒,有什麼不一樣麼?

魏籮想了想,源頭應該出在她的親生母親身上。

魏籮對自己的親生母親沒有印象,聽四伯母說,她和常弘出生沒多久母親就沒有了。外人都說她產後大出血死了,可是四伯母卻說她娘沒死,只是不要他們了,去了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四伯母還說爹爹非常愛阿娘,愛到沒邊兒,當初為了讓英國公答應他迎娶阿娘,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後活生生餓暈過去了,英國公才勉強答應他。

聽說成親以後爹爹幾乎把阿娘寵到天上去,兩人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後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阿娘生完她和常弘以後就離開了。爹爹當初瘋了一樣,四處尋找阿娘的下落,找了三個月都沒有結果,沒多久就娶了杜氏做續絃,九個月後生下魏箏。

他現在心裡還有阿娘麼?他還記得阿娘的模樣嗎?

魏籮埋在魏昆頸窩冷笑,她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對她也沒有多少感情。唯一有點觸動的,大概是想知道她當年為何要拋夫棄子吧。

***

「面具碎了就碎了,正好我今天要帶阿籮出門,再重新給你買一個好不好?」杜氏方才插不上話,目下見魏籮安靜下來,不禁笑著提議。

魏籮抬眼看她,冷冰冰的一雙眼,一點也不像是孩子該有的眼神。杜氏驀地愣住,莫名其妙被這眼神看得心驚,正要細看時,阿籮已經換做一副甜美笑臉:「爹爹跟我一起去好嗎?阿籮好久沒跟爹爹一起出門了,想讓爹爹陪我。」

無論杜氏再怎麼看,都找不到她剛才的表情,難道是自己眼花了?

魏昆遺憾地摸摸她的頭,「我一會兒要去翰林院,不能陪你出去了。」

魏昆是前幾年考中的進士,如今是翰林院庶吉士,每日都要忙著學習,應對考試,是以經常一整天都不在家。最近幾天在家的時間長,那也是因為魏籮生病了,他不放心,要留下來照顧她,才多待了一些時間。

一旁的杜氏鬆了一口氣。

魏籮心中一笑,故意把魏昆抱緊:「那爹爹帶我去翰林院吧?」

魏昆以為她捨不得跟自己分開,既欣喜又無奈,「爹爹是去辦正事兒的,帶著你去像什麼樣子?乖乖跟母親一起出門,你們去護國寺上完香我就回來了。」

回來?她若真乖乖去了,還能有回來的機會麼?

魏籮偏頭,總算正眼看向杜氏,「金縷姐姐說我的病還沒好,要去街上再抓兩服藥。藥方在傅母那裡,太太,我能帶著金縷姐姐和傅母一起去嗎?」

金縷是她最信任的丫鬟,傅母葉氏是從小教養她的婦人,兩個人都對她全心全意,忠心耿耿。有她們兩個在,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出事。上輩子她就是信錯了人,帶著金閣和金詞一起出門,沒想到這兩個丫鬟早就被杜氏收買了,關鍵時刻對她這個主子不聞不問,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杜氏殺害,只知道躲在一旁瑟瑟發抖。

杜氏愣了愣,「你叫我什麼?」

魏籮重複一遍,「太太!」

杜氏無措地看向魏昆,擰起眉頭,「這孩子怎麼了,以前都叫母親的,今天怎麼突然改口了?是不是丫鬟在底下跟她亂說什麼?」

魏昆也跟著問她怎麼回事,她似懂非懂地說:「四伯母說我有母親,太太不是我的母親。」她抓住魏昆的衣角,仰頭天真地問:「爹爹,我的母親是誰?」

杜氏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臉上的從容再也掛不住了。

她知道自己嫁給魏昆之前,他曾經有過一個正妻。因為她娘家有忠義伯府撐腰的緣故,平常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正妻姜妙蘭,如今被阿籮口無遮攔地說出來,不得不說,她心裡還是很膈應的。

魏昆眼裡閃過一抹痛色,很快恢復如常,「阿籮聽話,太太就是你的母親,日後不可再問這個問題了。」

有把女兒活生生掐死的母親麼?

阿籮眼梢透著冷,她打定主意,即便她的母親不要她和常弘了,她也不會再叫杜氏一聲「母親」。

***

盛京城街道繁榮,自大梁開國以來,崇貞皇帝治國有方,賞罰分明,將盛京城和其餘幾個重要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街道日益繁華,坐在馬車裡都能聽見往來商客的聲音,以及道路兩旁酒家的吆喝聲。

魏籮跟著杜氏出來後便一直坐在窗邊,掀起半邊繡金暗紋的簾子,目不轉定地盯著街道。

杜氏以為她是小孩子心性,對街上的東西好奇,所以也沒怎麼管她,任由她去了。只要一想到再過一會兒,就能除去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她便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

這些年她最討厭的就是魏籮和她弟弟魏常弘,但是為了一身賢惠名聲,不得不裝出笑臉對他們兩個千般順從,萬般的好。其實她早就厭煩透了,只要一看見這兩個孩子,就會讓她想起自己不過是個填房的繼室,就像一根針紮在她的心上,讓她睡覺都不痛快。

尤其是魏籮,魏昆對她的疼愛讓她無法忍受。

再加上魏籮聰慧伶俐,玉雪可愛,在國公爺面前出盡了風頭,把魏箏的光華都搶走了,她怎能不嫉恨?箏姐兒雖然不平庸,但真要跟魏籮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截兒的。

杜氏想得長遠,為了日後箏姐兒能過得順風順水,許配一門好人家,只有先除掉魏籮,把她賣得遠遠兒的,再也回不來。至於魏常弘那個小毛孩兒……等她生了兒子以後再想法子對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