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靖王府在盛京城東大街盡頭,英國公府在東大街中段,勉強稱得上順路。

既然皇后都發話了,斷然沒有拒絕的道理。趙玠擱下青白玉螭紋杯,起身向陳皇后拱了拱手道:「那兒臣告辭了,時候不早,母后也早點歇下。」

陳皇后點點頭,命秋嬤嬤把他們送到慶熹宮門口。

宮廷外停著一輛王青蓋車,外觀低調,裡面卻華麗奢靡。魏籮踩著黑漆楠木腳蹬攀上馬車,掀開繡金暗紋布簾,身子一低便鑽了進去。馬車中間置著一張紫漆描金山水紋螺鈿小几,上面擺著幾樣瓜果點心,既有時令的李子黃桃,也有核桃杏仁等堅果。魏籮看了一眼後面進來的趙玠,心想這個人可真懂得享受,僅僅一輛馬車裡就佈置得這麼精湛,足以見得他生活有多細緻。

他這樣心思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今天為什麼要幫自己?

馬車轆轆前行,漸漸往宮外駛去。

魏籮想不明白,托著腮幫子盯著面前的核桃,粉唇微抿,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趙玠今日的舉動無疑得罪了汝陽王,汝陽王手握兵權,戰功顯赫,是一枚很有利的棋子,他為何不要?思及此,她腦中靈光一閃,忽地想起什麼!

李頌是趙璋的伴讀,汝陽王難道打算扶持趙璋?

這麼一想,似乎就能說得通了。她努力在腦海裡搜尋上輩子的記憶,汝陽王幫助趙璋做過什麼?這個時候他已經表明態度了麼?難怪趙玠要對李頌下手,他大抵是想藉著這個機會跟汝陽王挑明,握不住到手中的棋子,不如毀了,一了百了。

魏籮終於想通,原來他不是為了幫自己,而是自己正好給了他一個向汝陽王示警的機會。

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羅茵軟榻上,垂著長長的睫毛,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一會兒抿唇,一會兒恍然大悟。她終於想通的時候,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閃閃發光,使得她整張小臉都生動不少,用陳皇后的話說,就是很有靈性。

趙玠不禁想起今日在上書房看到她的一幕,她騎在李頌身上,他站在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舉起箭矢,毫不猶豫地朝著李頌的眼睛刺下去。那小小的身板兒蘊藏著巨大的力量,那一瞬間,他以為李頌必死無疑,沒想到她居然在最後關頭停下。

她問李頌害怕了嗎,聲音輕輕的,帶著點諷刺。

趙玠覺得很有意思,他讓人把李頌綁在靶子上確實是為了向汝陽王示警,不過也是為了給她出氣。她才六歲,就能如此大膽放肆,若是有人縱容她,在她背後推波助瀾,不知會把事情鬧得怎樣大?

趙玠見她一直盯著白釉花開富貴盤裡的核桃,以為她想吃,便拿了兩個在手心一捏,其中一個輕輕鬆鬆開了。他剝出裡面的核桃肉,見魏籮仍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忍不住挑起唇角,把核桃肉餵到她嘴邊:「張嘴。」

魏籮確實在想事情,她在想汝陽王上輩子做了什麼,幫助趙璋奪皇位了麼?這些是宮廷秘辛,民間傳言不多,她只記得後來李知良被趙玠整得很慘。褫奪兵權不說,還被發配到長白山為官,那地方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想必李知良在那裡吃盡了苦頭。

看來站對方向很重要。

魏籮腦子轉得快,沒一會兒就把形勢理了一遍,正準備看看什麼時候到家,面前忽然出現一瓣剝好的核桃。這是鮮核桃,皮都剝掉以後,露出裡面白白淨淨的核桃肉,吃在嘴裡又甜又香。她下意識張嘴,就著趙玠的手吃下去,抬頭朝趙玠甜滋滋地一笑,「謝謝靖王哥哥。」

趙玠收回手,把剩下的核桃放在小桌上,雙腿交疊,支著下巴看她:「你剛才在想什麼?」

若是以前,他是不屑問一個小丫頭這種問題的。小孩子能想什麼?無非是吃吃喝喝玩玩。可是她不一樣,她總給人驚喜,腦袋瓜裡想的東西千奇百怪,讓他頭一次生出好奇。

魏籮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在想上輩子的事,她覺得鮮核桃好吃,於是把他捏開的核桃拿過來,埋頭自己繼續剝:「靖王哥哥剛才朝李頌射箭,李頌回去後告訴他爹爹,他爹爹會生氣吧?」

趙玠頗有些訝異地抬了抬眉,沒想到她會考慮得這樣周到。

然而那又如何?他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汝陽王生氣,不生氣他才會失望。

趙玠輕聲一笑,收回視線,「有本王在,他生氣又能如何?」

*

馬車緩緩駛到英國公府門口,此時天邊已經暮靄沉沉,僅剩一點餘暉掛在西邊,映照著盛京城大半的房屋街道。

趙玠把魏籮抱下馬車,俯身捻了捻她的唇瓣,拿掉她沾在嘴角上的核桃皮,調侃道:「少吃點核桃,免得把另一顆門牙也吃掉了。」

魏籮知道他又在笑話她,鼓了鼓腮幫子,忍不住反駁:「大哥哥小時候一定沒掉過門牙,不然怎麼總笑話我?」

說罷嘴巴一癟,轉身就走。

趙玠啞然失笑,小丫頭莫非生氣了?他也不是故意跟她過不去,只不過一看見她漏風的門牙,就忍不住想逗她。誰叫她的反應好玩,引人發笑。

趙玠轉身正欲上馬車,忽見英國公府門口立著一個靛藍錦袍的少年,長身玉立,清潤如風。

魏籮走到家門口才看見宋暉,她驚訝地張了張小嘴,這麼晚了,他怎麼在這裡?「宋暉哥哥?」

宋暉想必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含笑把她抱起來,「阿籮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他今日聽說魏籮要入宮給天璣公主當伴讀,這才特意趕過來看看。沒想到一等等了兩個時辰,魏籮依然沒從宮裡回來。他正準備回去,改日再來,恰好看到一輛馬車朝這邊駛來,竟是靖王親自送她回來的。

宋暉朝趙玠施了施禮,便抱著魏籮往府裡走。

魏籮骨架纖細,身上的肉不多,抱在手上一點兒也不重。宋暉步履輕鬆,一口氣抱著她回到松園,把她放到正房的雕獅紋嵌大理石面繡墩上,細心地問道:「在宮裡用過晚膳了嗎?」

魏籮點點頭,小臉含笑,笑容乖巧:「用過了,皇后娘娘把我留下來用晚膳,所以才這麼晚回來的。」

不多時魏昆和常弘也過來,向宋暉道了道謝,便領著魏籮回屋洗漱更衣。

宋暉見她沒事,也沒有久留,跟魏昆告辭後就回府了。

從這以後,魏籮每日都要入宮去上書房聽課。上書房有專門的規矩,上五天課休息兩天,先生佈置的課業隔天就要完成。魏籮不僅能學到知識,還跟趙琉璃的關係越來越親近。每日先生授完課後,趙琉璃都要把魏籮留下一起寫大字,寫完先生佈置的課業才讓她回去。

上書房的日子過得很平靜,流水一般淙淙而過。

為什麼這樣平靜?

因為自從李頌被趙玠綁在靶子上射了一箭以後,就再沒來過上書房唸書。他不來,五皇子趙璋也不來,上書房少了他們兩個混世小魔王,自然清淨。

*

八月初七這一日是姜妙蘭的忌日,魏籮向陳皇后和常太傅告了一天假,跟常弘一起去城外青水山給姜妙蘭掃墓祭拜。

魏籮對姜妙蘭沒有多少感情,原本是不準備去的,可是魏昆一定要她去。非但如此,還特意請求宋暉帶他們兩個一起前往。

魏昆自己不去,他這麼多年都沒去看過姜妙蘭的墓碑,大抵是在逃避什麼,始終不願意面對。

英國公府的馬車帶著他們前往清水山山腰,魏籮小時候也來過這個地方,如今已無多少印象。她牽著常弘的手來到墓碑跟前,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便隨便拜了拜,燒一些紙錢,連一滴淚都沒有流。

回去的路上兩隻小傢伙情緒不佳,宋暉以為他們思慮母親,心疼他們,彎唇笑問道:「一會兒回到城內,宋暉哥哥給你們買糖人好麼?」

常弘是沒有興趣的,一點面子也不給他:「不要。」

宋暉也不生氣,笑著又問:「那你想要什麼,糖葫蘆?」

常弘不理他,握著魏籮的手說:「阿籮,我想吃涼糕。」

魏籮一改方纔的陰鬱,笑瞇瞇地點頭,「好呀,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馬車很快行駛到盛京城,穿過護城河,經過大門,裡面便是一派繁榮熱鬧的景象。馬車走到街道中心,宋暉吩咐車伕停到街邊,他領著魏籮和常弘走下馬車,帶他們去對面的茶棚吃涼糕。

這裡地方雖然不怎麼樣,涼糕卻是盛京城最有名的。甜而不膩,食之清爽,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而來。

宋暉有心要帶他們散散心,便不急著回去,吃完涼糕又帶他們去一旁的攤販買捏麵人。金縷和金屋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再後面還有忠義伯府的侍衛,倒也不怕他們出事。

捏麵人的師傅照著魏籮的樣子捏了一個穿粉色百蝶穿花襦裙的小姑娘,模樣惟妙惟肖,連笑靨盈盈的表情都跟魏籮如出一轍。

魏籮拿著面人左看右看,顯然很喜歡。她正準備讓常弘也看看,豈料一回頭,又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是上次街頭遇見的林慧蓮。

她仍舊是那天的打扮,頭上別一支銀簪,身穿杏黃衫子。她今天沒有垮竹籃,看樣子不是來賣絹花的……然而讓魏籮驚訝的不是這個,而是她身邊還跟著一個人,正是上輩子助她逃出龍首村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她差點被林慧蓮夫妻活埋,她趁夜逃走,路上正好遇到村子裡的孤女阿黛。阿黛沒有姓氏,一直是一個人住在村子後頭生活,獨來獨往,很少被人關注。如果那天不是阿黛幫助,她根本沒法逃出林慧蓮夫妻的追蹤。

如今阿黛為何會跟林慧蓮走在一起?非但如此,她們看起來關係親密,就像母女一樣……

母女!

魏籮一驚,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難不成這輩子他們沒能收養自己,所以要收養阿黛?阿黛比她大了七歲,如今已有十三。自己上輩子十五歲就跟他們的兒子結陰婚,如果對象是阿黛,那麼只剩下兩年……

魏籮顧不得多想,想上前一看究竟,看看自己有沒有認錯人——

林慧蓮的身影正在走遠,她沒走兩步,面前就忽然闖出一個人的身影,擋住她的去路。

她抬頭一看,面前的人桀驁乖張,神情傲慢,不是李頌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