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對於一個六歲的小姑娘來說,魏籮的字已經算漂亮的。

只不過趙玠是個精益求精的人,什麼東西到他手裡,必須講究一個完美。他認為魏籮的字寫得太浮躁,不夠沉穩,於是便提筆在她的字旁重新寫了兩個字,偏頭問道:「這樣寫,看清了麼?」

魏籮盯著宣紙上大氣沉著的兩個字,眨了眨眼,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一指,稚聲稚氣地:「大哥哥為什麼寫我的名字?」

她認識的字不多,但是自己的名字卻是認識的。趙玠寫的兩個字正好是她的名字,這兩個字筆畫繁多,複雜難辨,若不是上輩子跟龍首村的秀才特地學過,這會兒還真是認不出來。

趙玠彎起薄唇,「你認識?」

她誠懇地點點頭,有模有樣道:「爹爹教我寫的,爹爹說我應該認識自己的名字。」

魏昆是進士出身,目前又在翰林院任職,偶爾教女兒寫寫字再正常不過。趙玠沒有懷疑,提筆又寫下兩個字,把羊毫筆放在白珊瑚筆架上,以田黃石雕異獸書鎮紙壓住,有趣地問:「這兩個字念什麼?」

——趙玠。

魏籮不明其意,他為何要寫自己的名字?她念出來以後,他該不是要治她的罪吧?思忖片刻,她搖搖頭說:「阿籮不認識。」

既然不認識,為何又猶豫?

趙玠端詳她小臉的表情片刻,也不拆穿,收起方才玩笑的心思,直起身對兩個小丫頭道:「母后說後花園近來桂花開得好,琉璃和阿籮可以去那裡玩玩,順道帶回來一些桂花,母后說要親自給你們兩人做桂花雞蛋羹。」

陳皇后雖貴為皇后,但不像其他妃嬪那般十指不沾陽春水。她跟隨崇貞皇帝討伐鄔戎時,什麼事情沒做過?打獵、剝皮、生火……她不是被人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她有自己的活法。她小時候最愛吃母親親手做的桂花雞蛋羹,至今想起來仍舊念念不忘。她想讓琉璃也嘗嘗這滋味,因為是母親做的,所以比宮中御膳房做的珍饈玉饌更美味。

再加上趙琉璃的病情不宜總在房裡待著,最好多出去走動走動,曬曬太陽,賞賞小花。太醫說過,心情舒暢才有利於病情痊癒。是以陳皇后才想出這麼個法子,讓趙玠帶她們去後花園轉一轉。

趙玠今日得閒,便沒有拒絕。

趙琉璃一聽高興極了,從紫漆描金山水紋海棠式香幾上一躍而下,拉著魏籮的手道:「阿籮吃過桂花雞蛋羹嗎?我母后做的雞蛋羹最好吃了!」

養尊處優的小姑娘,習慣了山珍海味、鐘鳴鼎食,偶爾吃一次簡單的菜式便覺得可口美味。然而魏籮卻實在沒什麼興趣,上輩子她家院裡就有一顆桂花樹,每到八月桂花飄香時,林慧蓮便會給她蒸桂花雞蛋羹。如今一提起桂花,她就回想起龍首村的那個小院子,想起那段不大愉快的回憶。

魏籮張口拒絕:「我不……」

趙琉璃不給她拒絕的機會,拉著她便往辰華殿外走,好不容易追上廊廡下的趙玠,眼巴巴地問:「二哥,阿籮也能嘗嘗母后做的桂花雞蛋羹嗎?」

趙玠駐足,回頭看一眼一臉為難的魏籮,頷首道:「自然可以。」

趙琉璃喜出望外,立即帶著魏籮一塊去後花園摘桂花。魏籮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粉唇微微抿著,頗有些無可奈何。

*

後花園位於太液池西北方,分為東西兩個園子。東園栽滿桂樹、榆樹和石榴樹等樹木,佈置得較為隨意,再後面甚至有一塊菜園子,裡面種著絲瓜、秋葵、葡萄等瓜果鮮蔬。

據說這裡是陳皇后的手筆,陳皇后卸下戰甲,深居後宮,有時候實在無所事事,又不能重新披甲上陣,只好在宮裡開闢出一個菜園子,偶爾來這裡擺弄擺弄自己種的菜,也算一種解悶法子。

這等荒唐的事,彼時崇貞皇帝居然一口就答應了。非但如此,還為她找來專門打理菜園的人。

可見當時他們的感情是十分好的吧,只是不知為何走到如今的地步。

陳皇后是懷化大將軍的小女兒,上頭有四個哥哥,皆是大梁的武將,身居要職,手握兵權。

陳皇后的大哥是定遠將軍,駐守邊關,常年都不回京一趟;她的二哥是福建水師提督,掌控福建水陸官兵,平常也很少歸家;三哥和四哥皆在盛京城軍中任職,頗具盛名,一個比一個厲害。再加上她的父親懷化大將軍跟隨先帝一起開疆擴土,南征北戰,是大梁一等一的功臣,以至於他們陳家經過數十年後,已成為盛京城的豪門望族,權勢滔天。

正因為如此,崇貞皇帝才會越來越忌憚陳家吧?所以才漸漸冷落陳皇后,專寵寧貴妃?

寧貴妃家中有一個弟弟,是今年新考中的武狀元。崇貞皇帝有意重用他,把他扶持為自己的勢力,代替陳皇后的大哥陳言通駐守邊關。

用不了多少年,陳家的勢力便會一一被皇帝替換。

魏籮漫不經心地想,難怪陳皇后不原諒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兄長一一失勢落敗,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誰能好受?

「阿籮!」趙琉璃忽然叫她,打亂她全部思緒,指給她看書上一顆火紅的大石榴,「那個石榴結得好紅呀,咱們把它摘下來好不好?」

魏籮循著看去,果見一旁的石榴樹上掛著一顆飽滿圓潤的石榴。周圍的石榴花將將開花,它卻已經結出果實,真是稀罕。

可惜這顆石榴長得有點高,她們兩個小傢伙兒疊起來也夠不著。

趙玠在另一邊的八角涼亭裡看書,手中捧著一本《法言義疏》,根本不管她們這邊的情況。

趙琉璃不敢求二哥幫忙,只好讓宮女爬到樹上摘下來。

宮女躡手躡腳地上樹,好不容易把石榴摘下來,手中一個不穩,石榴便從手心兒骨碌碌滾到地上。

趙琉璃提著雲龍紋裙襴正要去撿,未料想前方忽然出現一個藕荷色月季花紋織金緞裙子的小姑娘,飛快地撿起那顆大石榴,轉身朝身後歡喜道:「琳琅表姐,快看,我撿到一個石榴!」

緊接著,從月洞門後又走出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頭梳丱發,穿一身珊瑚色繡如意雲紋襦裙,模樣與趙琉璃生得四五分像,明眸皓齒,朱顏綠髮。她就是寧貴妃的女兒趙琳琅,方才撿石榴的那個是高陽長公主的女兒李襄,兩人原本在對面西園玩耍,不知怎的忽然來到這裡,還搶了趙琉璃千辛萬苦弄下來的石榴。

趙琉璃是個怯懦靦腆的性子,即便被人搶了東西也不好聲張,小聲地提醒了句:「那是我的……」

可惜兩人沒聽見。李襄轉頭,彷彿才看到她一般,精緻俏麗的小臉寫滿驚訝:「琉璃表姐?你怎麼也在這兒?」

在大部分人眼裡,趙琉璃是常年臥病在床,身體虛弱的。是以李襄這麼問並不奇怪,倒是問得趙琉璃更不好意思了。她紅著小臉止步不前,翕了翕唇道:「我……我跟阿籮一起來玩的。」

魏籮可不像她那麼害羞,也不像她那麼逆來順受,自己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憑什麼給別人?她指了指還沒來得及從樹上下來的宮女,再指了指李襄手裡的石榴,眨眨眼道:「那是琉璃讓人摘下來的,不是你們的。」

李襄在街上見過魏籮,也知道魏籮的身份。就是她三番五次欺負自己的哥哥,害得自己哥哥生病,目下見到她,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李襄不太想把石榴交出去,杏仁眼不滿地瞪著她:「我為什麼要信你的話?」

擱在以往,一個石榴實在沒什麼好爭的,不過圖個新鮮而已。她們都是家裡捧在手心兒的寶貝,要什麼好東西沒有?可是今天李襄偏要跟魏籮槓上了,魏籮欺負她的哥哥,她一定要為哥哥討回一口氣。

魏籮綿綿的小奶音「哦」一聲,故意拖得很長,扭頭問身後的趙琉璃,「琉璃,我剛才說的對嗎?」

趙琉璃迎上她的視線,若是以前定會告訴自己算了。目下有魏籮在跟前幫她,她鼓起勇氣點了下頭,「……對。」

既然公主都開口了,她斷然沒有強要的道理。李襄嘟了嘟嘴,氣鼓鼓地把石榴塞到魏籮手裡,故意要把魏籮推倒。

魏籮踉蹌兩步,勉強站穩。她懷中揣著石榴,也不生氣,明亮的眼睛彎成月牙兒,笑盈盈地說:「李襄?」

李襄看她一眼,不情不願地問:「做什麼?」

魏籮踅身走回趙琉璃身邊,一邊走一邊慢悠悠道:「你頭頂有一個蟲子。」

李襄臉色一白,下意識抬頭往上看,那條白花花蠕動的蟲子恰好從白線上掉下來,砸在她的鼻子上!姑娘家都怕這種軟綿綿的東西,它爬到身上的感覺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李襄也不例外,當即害怕得哭出來。蟲子從她鼻子上掉下去,在地上扭曲蠕動,她覺得噁心極了,連忙叫宮女把那條蟲子踩死。

*

魏籮和趙琉璃頭也不回地來到趙玠看書的八角涼亭,把石榴放在石桌上,讓宮女拿刀切開,分放在白釉漆金纏枝蓮紋碟子裡。

紅艷艷的石榴籽顆顆飽滿晶瑩,可惜熟得太早,味道一點也不甜,還有點酸澀。魏籮只吃了幾顆便停下,偏頭見趙玠一動不動,拈了一顆石榴籽問道:「大哥哥吃不吃石榴?」

她原本就是隨口一問,更存著點捉弄人的心思,想讓他嘗嘗酸石榴的滋味。沒想到趙玠頭也不抬,下巴朝她抬了抬,張嘴。那姿態,明擺著是要她餵。

魏籮的手停在半空中,猶豫了下,只好把石榴籽送入他嘴裡。旋即把手縮回去,悄悄在身後的衣服上擦了擦。

這個小動作自然沒逃過趙玠的眼睛。趙玠視若無睹,眼睛依舊放在《法言義疏》上,嚼了嚼,吐掉石榴籽,流水般平緩悅耳的聲音道:「再來一顆。」

他不覺得酸麼?

魏籮心中腹誹,只好又餵他一顆。

他好像真的不覺得酸澀,吃完又叫她餵,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她又不是他的小丫鬟,這邊兒上不是有宮女麼!為什麼非要她餵?魏籮癟癟嘴,不滿地想,她雖然覺得石榴不好吃,可也不想一直餵他,手都舉酸了,他究竟吃好沒有?

趙玠終於看完《法言義疏》最後一頁,一抬頭,正好對上小丫頭充滿怨念的眼神,不禁低聲一笑。他俯身揉揉她的眉心,故意撥開她的劉海兒,摩挲她眉心的小紅痣,「後面的葡萄架下的葡萄熟了,想不想吃?」

魏籮瞪著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趙琉璃便連忙道:「想!」

趙玠起身,笑道:「走,我帶你們去摘葡萄。」

八角亭後面不遠處果真有一個葡萄架,架下搭建長椅,平時還可以在這裡納涼歇息。一串串紫紅的葡萄從花架下垂落,結得又大又圓,飽滿誘人。

趙琉璃被宮女抱著,一伸手便能夠到頭頂的葡萄串兒。她不是一串一串地摘,而是一個一個地摘,不一會兒便摘了滿懷。

魏籮在底下看著,水眸亮亮的,有點兒羨慕。

趙玠正注視著她,見狀走上去,俯身托著她的小屁股,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問道:「想摘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