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回程的路上暢通無阻,黑漆平頂齊頭馬車一路駛過護城河,便到了盛京城內。

天色尚早,魏籮和梁玉蓉沒有直接回家,打算到街上轉轉,順道採買一些東西。

梁玉蓉聽說城南新開了一家果脯鋪子,名叫八寶軒,那裡的果脯各有特色,既有杏子、梅子、冬瓜等,也有平時不常見的橄欖、秋海棠和梨子,味道酸甜可口,果味濃郁。梁玉蓉前幾天吃過一次,從此便念念不忘,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無論如何都要帶著魏籮買一點帶回家。

魏籮想著反正沒什麼事,便跟她一起去了。

三人乘坐馬車來到八寶軒,果見門庭若市,外面排了一條長長的隊,一直延伸到街道對面。買果脯的大都是姑娘家,那些千金小姐不便拋頭露面,便讓丫鬟下來排隊。

魏籮一看這麼多人就蔫了,皺著眉頭憂心忡忡:「這得排到什麼時候啊……」

梁玉蓉握著她的手,一點也不擔心,興致勃勃地帶著她避開人群,往鋪子裡面走去:「這家店是我大嫂家的鋪子,你跟我來買東西,哪有還讓你排隊的道理。」

梁玉蓉的嫂子是廬陽侯的二女兒衛霜。

衛霜今年十七,性子溫婉,柔順懂事。與梁煜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成親後兩人的感情也十分恩愛,如膠似漆,衛霜如今已經懷有兩個月身孕。衛霜的娘家在盛京城有十幾年鋪子,這八寶軒便是其中一家。是以梁玉蓉每次來這種地方,待遇都是旁人享受不到的。

兩人走入店舖,只見有一位穿櫻色月季花紋的姑娘立在桌前,正在挑選東西。

掌櫃一見到梁玉蓉,忙讓夥計招待那位姑娘,自己親自迎上來道:「表小姐來了,這次您想嘗嘗什麼口味兒的果脯?」

梁玉蓉看了看,楠木雕花櫃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果脯,每一個都瞧著很可口。她難以抉擇,便每樣都指了一下,統共指了七八種果脯,「這些都各來兩份吧……還有這個冬瓜瓤,也拿兩份包起來。」

冬瓜瓤果脯是店裡賣的最好的,每次剛做出來,便是一掃而空。蓋因它不僅滋味酸甜,還脆爽可口,甜而不膩,最要緊的是它吃完以後不容易長肉,反而能通潤腸道,有養顏美容之效,深得姑娘家的最愛。

掌櫃的面露為難之色,看了看旁邊那位姑娘,道:「冬瓜瓤只剩下最後兩份,這個姑娘方纔已經要了……」

梁玉蓉和魏籮聞言,這才往旁邊看去。

二人的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頓時狠狠地愣了一下。

這個不是別人,正是魏箏!

短短一個多月的功夫,她便瘦的不成樣子,眼窩深陷,底下一圈青紫,臉色也差得不成樣。她眼神渾濁,嘴唇發白,若不是魏籮跟她一起長大,幾乎要認不出她來。她以前好歹也算個嬌俏可愛的姑娘,如今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難怪上回宮宴她沒有去,若是這個樣子去了,不知道會嚇到多少人。

魏箏顯然也看到了她們,倉促地別過頭去,避開她們的視線。

梁玉蓉張了張嘴,顯然被她的模樣嚇住了,半響才道:「那我們不要了,給……」

給你吧。

許是她的模樣太嚇人,後面半句話,梁玉蓉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魏箏忽然回頭狠狠瞪了她一眼,連自己買好的果脯也不要了,轉身走出鋪子。

她的丫鬟拿起果脯,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魏籮和梁玉蓉面面相覷,梁玉蓉難以置信地問:「魏箏怎麼變成這樣了?她被人下降頭了嗎?」

魏籮眨眨眼,表示自己也毫不知情。

*

八寶軒外,停著一輛朱輪華車。

姜妙蘭坐在馬車裡,看著前方離去的身影。直到人走遠後,她才放下墨綠繡金牡丹紋簾子,垂著眼眸,一言不發。

剛才那個姑娘長得跟杜氏有六七分像,她乘坐的馬車也帶有英國公府的標誌。

她看起來跟魏籮差不多大,想來是英國公府的小姐。

魏昆……最後還是娶了杜月盈麼?那個姑娘是他和杜月盈的孩子?

姜妙蘭想起當年的一些事,眼神漸漸黯下來,透著一股深秋的寒涼。很快地,她彎起一抹自嘲的笑,她都離開這麼久了,自己都變了這麼多,又哪來的資格要求魏昆始終如一?何況她當年離開的時候,不已經知道他和杜月盈之間的苟且麼?

魏昆娶了杜月盈,應該在她的預料之中才是。

她身邊的侍女見她表情不對,用鄔戎語叫了一聲:「夫人?」

姜妙蘭恍然回神,抿唇微微笑了笑,「怎麼了?」

侍女指指外面的八寶軒,「您不進去買東西嗎?需不需要奴婢下去排隊?」在侍女眼裡,她從大慈寺一路趕過來,連菩薩都沒來得及拜,停在果脯鋪子門口,應該很想買這裡的東西才是。可是她卻一直坐在馬車裡不動,讓人很是費解。

姜妙蘭偏頭,從簾子縫隙中覷見魏籮和梁玉蓉從鋪子裡走出來,她思忖片刻,道:「不買了,跟著前面那輛馬車吧。」

*

從八寶軒出來,梁玉蓉跟魏籮一起回到英國公府。

魏籮見梁玉蓉沒有回家的打算,疑惑地問道:「你不是說要回家麼?」

梁玉蓉提著兩包果脯,抿唇嘿嘿一笑,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我給常引哥哥買了果脯,還沒有送給他呢,等他收下以後我再回去。」

怎麼又送果脯?前陣子不是剛送過點心麼,這送來送去的,還有完沒完了?魏籮後悔不已,當時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幫梁玉蓉送那幾包點心的。這下可好,開了頭,緣分一旦續起來,再要斬斷就不容易了。

魏籮問她:「你為什麼要送常引哥哥東西?」

她道:「方纔我們在院子裡遇見,我說要去八寶軒買果脯,就隨口問了一句他喜不喜歡吃。他說喜歡,我就想著幫他也買一份……」

魏籮頭大如斗,真是不知該跟她說什麼才好。她把手一伸,努了努嘴道:「我幫你送給大哥。」

梁玉蓉立即把果脯藏在身後,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還有話跟常引哥哥說。」

魏籮看著她,半響無語。

再這樣下去不行,事態已經脫離她的控制,慢慢往上輩子的方向發展了。魏籮不想讓她再經歷一次那種痛苦,思忖片刻,終是決定跟她好好坦白。魏籮讓常弘先回去,她拉著梁玉蓉來到院裡一個僻靜的角落,藏在假山後面,一本正經地問:「玉蓉,你是不是喜歡我大哥?」

梁玉蓉呆了呆,沒想到她會問得這麼直白,玉白雙臉很快洇出血色,「我……」

支支吾吾半天,很沒底氣地反駁:「不是。」

可是誰信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真是假。

如果不喜歡,何必費盡心思地對魏常引好?連出門買個果脯都想著他?

魏籮頓時著急起來,這個傻姑娘太不爭氣!她跟魏常引才接觸過幾回,就把心都交付出去了,難道沒替自己想過以後麼?魏籮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玉蓉,你不能喜歡我大哥。」

梁玉蓉愣了愣,下意識問:「為什麼?」

魏籮看著她,語氣變得很嚴肅,道:「你不知道為什麼嗎?我大哥身患腿疾,這輩子都走不成路,你嫁給他便要照顧他一輩子。就算你不嫌麻煩,你的父母能同意麼?你們會有好結果嗎?」

魏籮這番話有些重了,但也是太擔心她,為了她著想才這麼說的。果不其然,梁玉蓉眼眶泛紅,平時大大咧咧的小姑娘這會兒居然有點無措,許久才翕了翕唇:「我不覺得常引哥哥麻煩,我可以照顧他一輩子……」她扁扁嘴,眼神很慌亂,「阿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他。我每次看到常引哥哥都覺得很心疼,他那麼風儒雅致的人,應該過得比現在更快樂才對。上回常引哥哥腿疾復發,我們一起過去看過的,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我都替他覺得疼,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說罷垂下頭,重複一遍:「我就是太心疼他了。」

居然是因為這樣……

魏籮扶著額頭,沒想到是自己弄巧成拙,原本想讓梁玉蓉知難而退,卻反而讓她生出了同情心。

這大抵是命中劫數,無論魏籮怎麼阻止,該發生的終究是要發生的。

魏籮想了想道:「可是你父母不會同意的。」

平遠侯夫婦雖然疼愛梁玉蓉,可是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殘廢?梁玉蓉也明白這一點,囁嚅兩下,終究什麼也沒說。她仰頭懇求地看向魏籮,「那我再見常引哥哥最後一面,把這包果脯給他行嗎?」

魏籮想起她上一輩子悲慘的結局,於心不忍,點點頭道:「好,就見最後一面。」

以前魏籮防著梁玉蓉,生怕梁玉蓉喜歡上魏常引。如今防也防不住,既然已經喜歡上了,魏籮只能想辦法幫她們一把,不能讓他們重蹈上一輩子的覆轍。如果能讓梁玉蓉和魏常引有情人終成眷屬,那就再好不過。

只不過,魏常引喜歡梁玉蓉嗎?上輩子他到最後都沒見梁玉蓉一面,他對玉蓉究竟是什麼感情呢?

魏籮還要好好考量。

*

榕園。

梁玉蓉離開後,魏籮來到魏常引的房間門口。

屋內,魏常引坐在紫檀雕花圓桌後面。他面前擺著兩包果脯,一個是冬瓜瓤味兒的,一個是秋海棠味兒的。他眼瞼微垂,修長的手指放在櫸木輪椅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魏籮站了好一會兒,他居然都沒發現。

魏籮敲了敲直欞門,他才抬頭,笑了笑道:「阿籮來了。」

「大哥。」魏籮很少道榕園來,這陣子因著梁玉蓉的緣故,來得趟數比以往都多。她看向桌上的果脯,明知故問道:「這是玉蓉送給大哥的吧?你嘗過了嗎,味道很不錯的。」

魏常引抬起右手,把冬瓜瓤果脯往她面前推了推,含笑道:「我方才嘗過了,你若是喜歡,便全部拿去吧。」

魏籮連忙擺擺手,拒絕道:「這是玉蓉送給你的,我要是全拿走了,她肯定要生氣,還是常引哥哥自己吃吧。」

魏常引想起梁玉蓉方才送東西時那張笑容璨璨的小臉,也禁不住彎起了嘴角。

魏籮想起今日來的目的,坐在他對面的紫檀五開光繡墩上,捧著腮幫子,猶豫許久,還是忍不住問:「常引哥哥,你覺得玉蓉是個什麼樣的姑娘?」

這番話問得有些突兀,魏常引微露錯愕,沒有回答。

「玉蓉從小對人很熱情,心地也很善良,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這些不必我說,常引哥哥肯定也看得出來。」魏籮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可是她是一根筋兒,不撞南牆不回頭。她跟常引哥哥走得太近,難免會惹人閒話,我是她的好姐妹,總是要為她著想的。常引哥哥若是對她沒有別的意思,就不要跟她來往了。」

魏常引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輪椅扶手,瞳仁漆黑,看不出情緒。他總是清清淡淡的模樣,目下眼裡總算露出一絲慌亂,沉默了許久,不知該如何回答魏籮的話。

他早就知道,他這種身體娶不了任何人,無論娶誰都是糟蹋。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封閉自己的感情,壓抑自己的情|欲,從不對任何人動心。可是他沒想到,有一天會由一個小姑娘橫衝直撞、不管不顧地闖進他的生活裡,對他熱情又體貼,他知道她時出於同情,然而還是從心底裡生出感動。

魏常引情不自禁地想靠近她,從她身上汲取更多溫暖。

可惜他忘了自己是個殘廢,給不了任何人幸福。

他沉默許久,才道:「好,我日後不會再跟她相見的。」

魏籮的本意不是讓他知難而退,只是想刺激刺激他罷了。她想了想,又道:「常引大哥若是喜歡玉蓉,盡力去爭取不就好了。哪有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兩情相悅的人結為夫妻,原本就應該互相扶持著前進。你既然怕拖累她,便積極一點,把腿傷治好不行嗎?」

魏常引看著她,許是沒料到她改口改得這麼快。

魏籮別開頭,慢吞吞道:「上回我們去千佛寺,那位清妄住持不是說了麼,你的腿上可以醫治,只要找到那位叫傅行雲的大夫就行了……」

魏常引笑了笑道:「我已經命人找過了,一直沒有找到。」

魏籮一噎,接不下去。

她該說的都說了,臨走前又下了一劑猛藥,「玉蓉的父母如今正在商討她的婚事,常引哥哥若是不早點想清楚,以後就再也沒人給你送果脯點心了。」說罷,看了一眼桌上的冬瓜瓤,踅身走出屋外。

魏常引坐在輪椅中,看著她走遠,身子慢慢往後仰,疲憊地靠在櫸木椅背上,緩緩闔上雙眼。

*

英國公府門口。

一輛朱輪華車停在對面的小巷子口。

姜妙蘭身披月白色繡玉蘭花紋狐狸毛裡披風,她看著記憶中這座熟悉的府邸,心頭百感交集。她曾經在這裡住過幾個春秋,還生下了一對玉雪可愛的龍鳳胎。彼時她決然地離開,從未想過會有回來的一天。

如今她只不過見了兩個孩子一面,便忍不住重新回到這裡。

十五年了,她的阿籮和常弘都長大了。當初她千辛萬苦把他們兩個生下來的時候,他們才小小的一團,彷彿輕輕一碰就碎了。如今阿籮長成大姑娘,常弘也長成七尺男兒……他們應該早已忘記自己這個生母了吧。

姜妙蘭立在馬車外,看了片刻,終是轉身對侍女說道:「走吧,我們回客棧。」

侍女不懂她的用意,輾轉多個地方,難道只為了在門口站一站?雖然很好奇,但也沒多問。

侍女掀起布簾,剛要請姜妙蘭走進馬車,便見英國公府門口走出一人,神態慌亂,步履匆忙。魏昆身穿墨色繡金暗紋直裰,聽門房說外面來了一個人,模樣描述得跟姜妙蘭很有些像,他立即閣下手邊的事情,連鞋子都沒來得及換,便匆匆忙忙地出來了。

魏昆站在門口,遙望對面朱輪華蓋車上面的女人,胸腔急遽地咚咚直跳。生怕自己看錯了,又或者一眨眼,她又消失不見。

姜妙蘭也看到了他,怔怔地站在馬車上,少頃轉頭,彎腰決絕地走入馬車裡。

馬車沒有等他,車伕揚起鞭子便要啟程。

魏昆終於回神,舉步飛快地跑過去,長袍獵獵生風,這時候身份面子都顧不上了,只想攔住她,一定要攔住她!他終於追上馬車,不顧一切地攔在駿馬前面,「站住!」

車伕生怕撞著人,連忙握緊韁繩停了下來,不滿地斥道:「你這人不想活了?」

魏昆根本不看他,眼睛死死地盯著緊閉的簾子,眼裡生出哀求,聲音顫抖道:「別走……求求你,別走,讓我看看你。」

【小劇場】

冬天,肥肥的胖月和肥肥的大哥更配哦~

魏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