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零三】

  常台笙被他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將契書遞給他:「行內沒有提前預支全部潤筆金規矩,你提其他要求我會考慮,改契書我明日會讓人送來。」她短促停頓,盯住他眸子:「再會。」

  陳儼卻仍舊保持著原來坐姿,似乎不打算起身。

  這時候,另一間房裡常遇拿著剛剛裝好魯班鎖走到他面前,跪坐下來,將二十四支魯班鎖遞還給他,說:「我能試試那個三十三支嗎?」

  她目光落他手裡那隻魯班鎖上。

  「很抱歉,不能。」聲音仍舊壓喉嚨口樣子。

  常遇訕訕起身,拽住常台笙袍子,小聲問:「那我們……走了嗎?」

  常台笙將一切看眼裡,微微抿了下唇,回說:「走了。」陳儼不伸手來接,她便將那份被改得亂七八糟契書放藺草蓆上,帶著常遇出了門。

  屋中重回歸安靜。陳儼丟掉手裡魯班鎖,起身鑽進了冰冷被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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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常台笙將重寫好契書遞給宋管事:「送去陳宅。」

  宋管事見她如此篤定,遂問:「東家已經談成了?」

  常台笙合上手裡一本剛印好樣書,回他:「還沒有。」

  「那?」

  「看著合適會簽。」常台笙語氣談談,卻是一副成竹胸瞭然模樣:「他似乎有些缺錢。」

  大約是急等著這筆錢用,不然也不會把契書上關於潤筆金部分改成提前支付全部。文人即便再現實再愛錢,也沒幾個會幹這種赤/裸裸事。真是幼稚,提前支付全部潤筆金,當書商都是傻子?

  就算他陳儼再大名氣,也不值得提前支付全部潤筆金。常台笙對本地同行實太瞭解——賺書墨錢,一個比一個小氣,她還算得上是大方。

  宋管事拿著契書便要給陳儼送過去,卻又轉過身來,對常台笙道:「替西湖書院代刻志書,版已出了,樣書堂間沒有拿過來,您現要看一看麼?」

  常台笙今日無甚安排,遂起身去了堂間。她認真翻完樣書,確認無誤後,宋管事本說要遣人給書院主事送過去,常台笙卻道:「不了,我還有其他事要與書院人談一談,順道帶過去。」

  西湖書院藏書頗豐,常台笙覬覦了很久。但讓對方賣肯定是不可取,況她眼下還沒有辦法籌這麼多錢。但這並不妨礙她與書院掌書聊一聊,故而將樣書送去時,她便順道去見了掌書先生。

  時值中午,趙掌書與她談完,看完樣書,約定了印冊及交付時間,簽完契書,留她書院吃飯。常台笙卻起了身:「不麻煩了,只是——我能否去藏書樓看看?」

  趙掌書也不小氣,起身笑道:「自然可以,請罷。」

  趙掌書帶她去了西湖書院藏書樓,面寬八間,南北開窗兩層樓,只有樓上有藏書櫃。看起來不多,卻也有兩萬冊藏量。

  兩萬冊。

  常台笙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數字。

  趙掌書陪她上了樓,常台笙自那些書櫃之中穿行而過,陳舊書香撲鼻而來,這是讀書人也是做書人鍾愛氣味。這是她長久以來夢想,這些由文字拼湊組合所呈現出來智慧,讓人沉迷。她不知自己這一生是否會與父輩一樣短暫,即便那樣,她也希望能為後輩們留下些東西。

  這些承載歷史與每個時代智慧書籍,無疑是不錯遺物。

  她並沒有留名青史雄志,但好不容易來一趟這人世,不願死前覺得冤枉話,總得做些什麼自己可以認可事。

  她怕逗留太久會影響趙掌書用午飯,遂走回來道了聲謝,說打算回去了。趙掌書卻似乎看穿她心思般,客氣笑笑:「無妨,你接著看罷,若有什麼疑問,直接問這裡主事即可。」

  既然對方態度真誠,且話都說到這份上,她便索性多留了一會兒。

  沒料這「一會兒」一待就是一個時辰,她自覺待得太久,匆匆回到一樓與藏書樓主事道了聲謝,便告辭了。

  然她走到書院集會堂時,卻見有許多學生已那兒候著。今日難不成有什麼外邊人來講學?西湖書院專設集會堂,經常會請一些外邊學者墨客前來講學,是個極好思想碰撞之所。

  常台笙也曾為書院搭過橋,目亦功利得很——有些文人稿剛付梓,到這裡來做講學,也會有不少書院學生買賬。但也有講得不行、實不討喜人過來講學,便會遭到西湖書院學生一致冷遇,往後本地風評都會差到極點,想再混開也很難。

  西湖書院算得上是年輕文化人中份量很重地方,經常也會有外地來求學者,常台笙多次曾以書商身份這裡駐足,卻從未體會過書院做學生是何種滋味。一心追求學問,當真是十分理想事情。可她一介女子,又肩負家裡擔子,又怎可能到這裡來求學?

  她不由止步站了一會兒,望著裡面莘莘學子求知若渴面容,思緒萬千。

  正當她走神時,忽有一個身形瘦削男人從她旁邊走過,目不斜視地走進了集會堂。

  常台笙陡然回過神,眼看著那男人面色寡淡地走到集會堂前面,原本被嘀嘀咕咕聲充斥得間,驟然安靜了下來,屏息等著剛剛到來講學人發表高論。

  男子掃了一眼堂間,目光裡不帶一絲溫度,但也不能說倨傲,只是……好沒有人情味兒,又有一些懶得與你們計較……客套與疏離?又或許他根本察覺不到那是疏離?

  本都打算離開常台笙,此刻看好戲般地站堂外,微微蹙起了細巧眉頭。

  他那樣待客奇怪人……會將這種事情搞砸罷?只是常台笙沒有料到,陳儼這樣人,竟也會過來給人……講學?

  想想都是不可思議事,他當真是太缺錢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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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儼站原地許久未開口,底下竊竊私語聲又重響了起來。

  「這位陳待詔以前是神童罷?啞巴神童?」

  「呵……神童長大了優勢也漸漸沒了,恐怕也說不出什麼高論罷?」

  「我可是衝著他十四歲便入選弘文館待詔名頭來,總不該一無所獲罷?」

  「十四歲入選弘文館又不是他自己本事,人家有好爹啊。」

  「原來也只是徒有虛名而已啊。」

  嘀嘀咕咕聲不絕於耳,陳儼似乎充耳不聞。他四周看了看,這集會堂似乎還與當年一樣,只是好像破了一些,他輕蹙蹙眉頭,院長這個老摳門啊,恐是連修繕費也不願出。

  底下越發吵鬧起來,西湖書院年輕人似乎覺得自己被無視了,嘰嘰喳喳表達著不滿。

  這時,忽有一少年站起來,底氣十足地高聲道:「我等花費時間到這裡集會,是希望長知識,你這麼乾站著不說話,豈不是浪費我們時間?」

  呵……毛頭小子。

  陳儼慵散地抬了一下眉毛,懶懶看著底下這些熱血年輕人,後目光停留那站起來少年身上,終於開了口:「現請你記下一句話。」

  聲音清雅低沉,又有些懶,沒有攻擊性,卻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意味。

  那少年回盯著他。

  陳儼聲音緩淡地接著說了下去:「你現覺得自己很無知,再等幾年你離開這書院時,還會有同樣感受。」

  陳儼說罷轉了身,只留了一句:「今日要講我已經寫好貼外面了,各位若有興趣便去看看,若浪費了各位時間,還請海涵。以及——我輩分很高,所以下次見面用敬語。」

  站門外看好戲常台笙這時候陡然回神——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她可是將要刊刻他稿本。

  他自己不愛惜羽毛也就算了,但若被西湖書院這些年輕人列進黑名單,將來刊刻稿本銷量簡直危矣!

  他走到門口時,常台笙大步走了過去,伸手擋住了門,隨後立即扭頭對堂間學生們解釋道:「方才陳待詔意思,是說——學海無涯,察覺到自己無知才能繼續保持求知熱情,請各位儒生萬不要誤會……」

  她語聲從容鎮靜,貿一聽倒也算得上是合理解釋,然她轉回頭來恰對上陳儼略是不滿目光。

  陳儼用那一貫神色看看她:「我不是很喜歡亂作補註人,看來你有這個習慣,若哪一日我將稿子給你了,還請你千萬不要亂動。」

  語聲淡到只有他們倆能夠聽見,常台笙反應了一下,立時偏過頭看堂間學生們反應。不過似乎——學生們被這情形弄得暫時有些懵?

  她正頭疼著考量接下來該怎麼挽回時,陳儼抬手輕按了按她平舉著攔門口手臂:「放鬆。」

  她手臂下意識地,竟比之前用力地撐住了門框,大有「好不要就這麼離開」意思。

  常台笙抬頭,壓著聲音跟他說:「方才那孩子確少了些禮數,但既然前來講學,也應當存有這樣準備。為了你稿子將來刊印出來有人買,回去將今日要講內容講完不行麼?」

  「喔,沒人買會影響我潤筆金麼?」

  此時常台笙想做事是——時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契書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