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一八】

  這時候常台笙芥堂書房裡正低頭刻木活字,棠梨木雕盤裡,顆顆方正活字字胚有序地擠其中,手裡刻刀,握柄處纏著布已用到老舊得像古物,而刀片既薄又尖,為是既能切亦能摳挖。

  雕刻是常家祖傳手藝,家中一度都是匠人,以此為生且世代相傳。

  常台笙記得自己年幼時父親教她筆畫裡講究,教她如何寫反字,如何下刀,如何壓盤……還有她初次試著用刀時,因為低估了棠梨木硬度,不小心傷到手大哭起來,父親揉揉她腦袋說:「台笙啊,拿刻刀人,都會被傷一次,吃過這門教訓啊,將來就再不會被傷了。」

  種種情境,都她低頭專注刻木活字時不斷地浮上腦海。

  昨日吃蟹,陳儼坐著那位置,亦恰是當年父親坐過。她小時候也如常遇一般,抓著蟹腿亂咬一氣,往往吃了一嘴蟹殼屑子,連蟹肉味兒都似乎嘗不到,遂一直苦著臉。但隨後父親就會將仔細剝剔好蟹肉黃子放碟子裡,微笑著遞過來。

  都是秋涼蟹肥時,夜雨似乎都要浸透人心。但那時候,府裡晚上燈籠光總特別亮,暖爐裡生悼火也好像特別旺,屋子裡漂浮佳餚與溫酒香氣,總能輕而易舉驅散深秋那蕭瑟涼意。

  幼年這時節,母親總早早就給她換上大襖子了,好像很怕她凍著,那時候當真……一點都不想成為大人。若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了,那是幼年常台笙天真願望。

  難道那時候就能預見到多年後變故嗎?所以才對要成為大人將來不抱什麼期許,只希望停留永遠暖和小時候。

  她漸漸回過神,將幾十顆活字倒出來。她隨手刻只是些常用字,並無什麼特別意義。她將木活字倒進小紙袋中,隨手放了一旁,又將雕盤與刻刀收了起來。

  恰這時,外頭忽響起敲門聲。宋管事匆匆忙忙進來:「東家,孟公子說您先前答應今日要去看戲,您還去麼?戲院那邊,馬車都來了。」

  常台笙自然記得孟平那晚不請自來到訪,臨走前他說近寫戲要演了,說過要給她留個位子。

  既然如此,那便去一趟罷,左右她還順道有事要談。

  今晚注定沒法早歸,她便向宋管事多叮囑了一些,讓他務必確定常遇及時回了家,且讓宋嬸早些催小丫頭睡覺。

  囑咐完這些,她這才出了門。

  抵達戲院時天色還未暗,不過也了。就這時辰,戲院裡也是十分熱鬧,她去後台待了一會兒,坐著看戲子們上妝,孟平坐一旁跟她閒聊喝茶。

  兩人講了一些有關《群芳集》稿子事,那書稿說白了便是寫一些獵奇圈內軼事,大約又豐富加工了一些,常台笙隨意翻了翻初稿本,認為很有趣亦很奇。

  等天色漸漸暗了,戲子們也差不多準備妥當,前面便準備著開演了。

  孟平邀常台笙去前面入座,那地方離戲台很近,看得真切又清楚,位置極好。待常台笙落座後,孟平也撩袍旁邊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台上大戲依依呀呀開唱,她卻還一門心思沉浸稿子裡,大約是忽然想起什麼來,她就又取出稿本嘩啦啦翻了翻。

  這時孟平忽湊近些與她說道:「你情郎也來了啊。」

  常台笙陡蹙眉,先是睨他一眼,隨即又環視四周,目光倏地就停了不遠處前排位置上。那一身單薄青袍,落她眼中,竟是特別醒目,雖然只瞅見側影,但她到底一眼就認了出來——

  陳儼。

  她不是很自地抬手揉了揉肩,整個頭不自覺地埋了下去,像是怕被發現一般。

  孟平注意到她變化,隨即又手擋著湊過去低聲說了一句:「他左手邊坐著那位瞧見了麼?興許就是你未來公公。」

  常台笙不是很客氣地回了他一眼,隨即揣著稿子坐正了,開始看戲。

  陳儼左手邊坐著正是他父親陳懋。

  陳懋現任工部尚書,又加封太子少保,正二品高官,手握諸多實權,必然也受人巴結,眼下杭州一帶水利工事,其中油水,是不必多說。陳懋這次回杭,自然也是受招待。從杭州當地職官到幾大富商,皆是拼了命地討這京官歡心。但陳懋生性寡冷,又有傳聞說不好女色不貪金銀,這些費勁往上湊傢伙,便想心思地另闢蹊徑。

  陳懋喜歡聽戲,今日過來,恐怕就是有人投其所好。

  常台笙下意識地投過去一眼,沒料陳儼恰好側頭朝她看過來。孟平見狀忽然極輕地一拍掌,聲音低得像是囈語:「噢,似乎好一齣戲就要上演了。」

  常台笙一臉閒定,姿態風雅得很,全然沒有半點侷促,坦蕩蕩地回看了過去,那目光彷彿是告訴對方——好好看你戲,轉回頭去。

  而陳儼卻是不樂意了。

  他今日下午本打算去藏書樓耗著,沒料卻被父親喊來這個地方聽無趣至極戲。

  他出乎意料地起了身,穩步朝常台笙這邊走了過來。

  常台笙心中明顯一愣,暗暗希望他趕緊消失,可對方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終走到她面前,很是自然地俯下了身,對坐椅子裡常台笙小聲道:「你也一定覺得這裡很悶,我們出去吃東西好不好?」

  常台笙用同樣音量緩緩回他道:「我覺得不悶,請你不要擋著。」

  她言罷,陳儼站直了身體。因是靠戲台太近,他這麼站著,自然是很醒目。

  已有不少目光朝這邊移過來,常台笙臉上雖還是鎮定非常,但心裡已經起伏不定,她不僅討厭這場合被人注視,重要是,這圈子裡流言蜚語傳得太迅速,她一點都不想這個時候和他扯上關係。

  陳懋也朝這邊看了看。

  孟平忽然湊到常台笙耳邊,輕笑道:「我老姑娘,我勸你這會兒還是出去解決你情郎需求為妙,他餓了你就陪他吃東西嘛……總比這麼多人一直盯著你看強。」

  常台笙耳中聽著這話,臉上神情卻絲毫沒有波動,仍舊從定且坦蕩。她似乎唇角帶笑,慢吞吞地壓低聲音回了孟平一句:「你給我等著。」

  她才不會相信這種事情是老天爺巧合,早不留位子晚不留位子,偏偏這天留,全是好事者遊戲。

  孟平裝作被識穿般地低低哀嚎了一聲,便微笑著目送著常台笙起身,看她隨同陳儼一道出去了。

  往後台走有條內廊,半封閉,空間促狹,但勝沒有人。常台笙覺得有必要和陳儼說清楚一些事,譬如以後不要公共場合與她說話,因為他們並不是很熟,且也並沒有多少交情。她帶著陳儼走過去,將自己觀點一條一條表明清楚後,問他:「請問你……記住了嗎?」

  「我當然能夠記住,只是——」他漂亮眉頭輕蹙了一下,「為什麼?難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何時說過……」

  常台笙方要辯駁,內廊另一邊忽傳來女聲:「台笙你今日怎麼過來了?」

  常台笙驀地偏頭,只見迎面走來一位三十歲上下女子,正是杭州名伶傅秋浦。

  傅秋浦瞥了一眼陳儼,又看看常台笙,似乎陡然明白了什麼,頓時作恍然大悟狀,對陳儼道:「你莫非是陳尚書之子陳儼?」

  陳儼看她一眼,並沒有興趣回答她問題,只將頭又轉向常台笙,繼續方才沒有聊完話題:「你方才說……」

  但他卻又被傅秋浦打斷。

  傅秋浦道:「有傳聞說,你們已經睡過了是麼?」

  常台笙剛要反駁,陳儼這回卻搶先一步,很有興趣地回答了傅秋浦問題:「雖然暫時還沒有,但我認為很就能實現。」

  傅秋浦似是被這位驚才絕豔、曾經名冠京師神童之首美男子給驚了驚,她甚感欣慰地看了一眼常台笙,又問陳儼道:「那麼,你們現是到哪一步了?」

  陳儼回頭看看常台笙,非常認真地回憶了一遍,再偏頭對傅秋浦說了無比簡潔兩個字:「舔過。」

  傅秋浦臉上滿是不可置信,那邊陳儼已是被常台笙摀住了嘴。

  常台笙踮腳努力湊到他耳邊,頭一次警告般地低聲說道:「許多事我都能不計較,但這件事請你爛肚子裡。傅秋浦口我會來封,不要讓我聽到將來有人傳這個事情,記住了沒有?」

  陳儼握住她捂他嘴手,輕而易舉地挪開,微微低頭,臉上有溫暖笑意:「若要說悄悄話,你不需要踮腳,我可以低頭。」

  常台笙用力想掙開他手,陳儼卻略有些委屈道:「你一點都不尊重事實,而且我認為這是美好事。」

  常台笙甚感頭疼,正不知如何反駁之時,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另一側。

  只見陳懋站五六步開外地方,神情莫測地看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