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記得很清楚,只到當時自己端起水盆將自己淋了一身濕為止。天氣潮冷,料想那些衣服就算過了一夜也是濕,算了,不要了。她忍住心慌,很穩住神,從床上起來,扯過裡側一條毯子,裹好了這才對陳儼道:「幫我準備一輛馬車,請。」
她聲音很啞,但神情裡竟一絲一毫異樣也瞧不出,陳儼看看她散亂頭髮,低頭看一眼食盒道:「我覺得你累了一晚上,應該吃點再走。」
他能不能別說話別提昨晚事。
常台笙閉了一下眼,同時深吸一口氣,言聲非常平靜:「知道了,請你幫我準備一輛馬車,我現想回去。」
她這會兒渾身都冷,中衣太單薄,毯子又不厚實,屋外照進來陽光簡直杯水車薪,根本無法讓她覺得暖和一些。
常台笙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平靜,但實則她當下非常焦躁。她自然沒有動那食盒裡早飯,待陳儼出去了,她也只是裹著毯子屋子裡走來走去,不知想些什麼。
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光著腳,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是多麼「衣衫不整」,她只想回去洗個澡,好好地睡一覺。簡直要命,她要瘋了,但不能這樣。
陳儼從隔壁宅子借了馬車,折回來接常台笙時還很貼心地遞了鞋子過去。常台笙一手抓著胸前毯子,一邊低頭穿鞋,陳儼忽想起昨日她俯身時光景來,竟無意識地好好回味了一番,又瞥見架子上掛著那一條裹胸布,蹙眉想想,唔,還是不告訴她了罷,留著好了,留著。
常台笙腳步匆忙地出府上了馬車,陳儼本要一起上來送她回去,卻被她一眼給瞪得止住了念頭,只好老實站門口目送馬車離開。
此時天色已大亮,芥堂宋管事見常台笙到這點還沒來,擔心出了什麼事,遂打算去府裡看看怎麼了。可他剛到門口,便見一輛陌生馬車駛過來,常台笙只著單衣,裹著毯子下了車,頭也不抬地往府裡去。
門房見狀亦是滿臉疑惑地開了門,常台笙誰也不理,兀自往裡走,直到宋嬸急急忙忙地迎上來,她才簡潔明了地吩咐了一句:「燒熱水,我要洗澡。」
宋嬸愣住了,常台笙卻已徑直走回了臥房。芥堂宋管事蹙著眉頭走進來,他自然知道昨晚常台笙行程,她昨日傍晚是去了蔣園秀府上赴宴,可為何眼下……這個樣子回來了?他立時問宋嬸道:「昨日車伕自己回來?後送東家去哪兒了?」
宋嬸陡回神,回說:「車伕說是後去了北關水門那兒陳府,似乎是尚書大人請小姐下來喝茶,小姐進去後便未出來過,說是同陳公子一道去,那陳公子竟是尚書大人家兒子啊,真是極好!」宋嬸關注點和宋管事完全不同一件事上。
宋管事瞪她一眼:「東家都這模樣了,你想什麼?」
「尚書家公子,大富大貴啊,太好了。」宋嬸居然沒有半點憂心表示,立即去後院吩咐人燒熱水了。
宋管事則還站原地。依照他對陳儼性格瞭解程度,這位應當不是強人所難類型,那這情形……又是哪一出?難道是事後鬧了什麼不愉?
總之,宋管事此刻對東家終身大事表示深深憂慮,且他跟著常台笙這麼多年了,東家脾性和自尊心他是知道,這一回,恐怕對她來說當真是件……大事。
那邊宋嬸急急忙忙地給常台笙送去了熱水和乾淨換洗衣物,又張羅著給常台笙燒點補物,當歸紅棗燉羊肉、枸杞木耳燉雞之類,一樣也不能少。可就她忙著張羅時候,府裡忽有客人來了,還自帶了……食材和藥材?
常台笙整個人都埋進了那浴桶裡,憋到要死了,這才浮上來,手攀住桶沿,眼有疲色地嘆了口氣。待身體暖和些了,她從浴桶裡出來,連鞋子也未趿,站到一面鏡前,看著自己身體走神,直到身上水珠都乾了,一陣陣涼意往骨子裡鑽時,她打了個噴嚏,拖過架子上中衣,套上後躺進了被窩裡。
她很累,頭也很疼,但睡不著。她身體是冷,被窩也是冷,像是睡冰窖裡。常台笙蜷成了一團,她渴望並懷念母親懷抱,閉上眼想像自己回到了小時候,能窩母親溫暖暖懷裡無憂無慮地睡覺。
可她還是冷得睜開了眼。
自己已身成人世界,妄圖回到小時候根本就是幼稚想法。
沒出息。
常台笙翻了個身,但被窩依舊還是涼涼,就算後來睡著了,也是冷冰冰噩夢一個接一個地到來。直到——宋嬸敲開了她門,將食物端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她床邊,道:「小姐補補,您氣血不好,這會兒該補了。」
常台笙坐起來按了按太陽穴,又理了理頭髮,端過一旁放著溫暖湯,坦然自若地喝起來。熬湯費工夫,講究火候,這湯做得很好。她低頭吃完,忽又偏頭看了看宋嬸有些曖昧又有些探究表情。
常台笙以尋常姿態皺了眉,問宋嬸道:「宋嬸是不是覺得我發生了什麼?」
宋嬸曖昧笑笑,不說話。
「什麼都沒有發生。」常台笙語聲涼涼,是她一貫做派。她從定地擱下碗,躺下去拉起被子:「我還要再睡一會兒,好幫我生個炭盆。」
宋嬸輕手輕腳地端起漆盤出去了,常台笙則又閉上了眼。
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很乾淨,連吻痕也沒有。確,什麼都沒有發生。
宋嬸剛出了常台笙臥房,便瞥見了站走廊拐角處陳儼。陳儼十分滿意地看看已經空了碗,很自信地說道:「啊,她果然喜歡我手藝。」
宋嬸連忙點點頭,拍馬屁道:「是是是,小姐喜歡得不得了,想不到陳公子如此精通廚藝藥理,真是了不起。」說實,他之前自帶食材藥材過來說要借伙房熬點湯時,她還很懷疑這公子哥能做出什麼東西來,沒料竟然如此對小姐胃口,真是……極好,極好啊!
陳儼似乎並不是很乎宋嬸誇讚,別人誇讚話都是假,他只想要常台笙誇他。
宋嬸見他微抬了抬唇角,又道:「小姐這會兒又睡了,恐是累了,您讓她再歇會兒罷,要不您去書房坐坐?」
某人自然很尊重常台笙睡覺慾望,瞭然地點點頭,遂跟著宋嬸去了書房。
府裡這書房亦是滿滿噹噹,真不知她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囤積這些東西,家具也好,書也好,小物件也好,還真是個戀舊人啊。主人不,遂不好亂翻道理他是明白,於是他也不過是找了個地方坐著,無聊了半天,忽看到一個櫃子中間抽屜被抽出來一段,沒有推進去,他遂起身走了過去,想將抽屜推回去。
可他從縫隙裡瞥見一個紙袋,想了想,又拖出來一些,後索性將紙袋拿了出來,打開一看,裡面是滿滿小方塊兒,全部都是棠梨木字胚,且都刻上了字。再一看那抽屜裡面,還有刻刀和雕盤。唔,這些都是常台笙自己刻麼?她會這手藝不奇怪,但是……她刻這些無章法活字是做什麼呢?
愛好?減壓?還是怎麼?
陳儼將抽屜裡那把刻刀拿起來看了看,刀口鋒利無比,好像手伸過去輕輕一刮,立刻就會冒血珠子。
他趕緊又將刀放了回去,又看到底下壓著一隻信封。陳某人掙紮了半天,將那隻信封取出來,提前懺悔了好一會兒,這才打開信封,從裡頭抽出幾張泛黃紙來。
全是人名,而且打了叉。
人名上打叉是非常嚴肅事,他迅速掃完那些名字,遂趕緊將紙塞進了信封,又將紙袋放了回去,猶豫了半天,終還是偽裝成他未動這抽屜之前樣子,沒有將抽屜推回去。
他眼裡常台笙不過是一介普通書商,就算因為家裡人丁稀少,讓她看起來少了點人情味兒,可又能複雜到哪裡去。但他現,卻越發希望能鑽到她心裡去看看她到底每日都寡著臉想些什麼。
他從來沒有想瞭解過除他以外別人,因為那是一件窮極無聊事,但常台笙是個例外。
他竟然有一點點地,怕因為不夠瞭解而傷到她。
陳儼算算時辰不能再這兒待了,遂逕自去了趟書院,傍晚時又帶著常遇一道回了常府。常遇很高興,這回竟然不用纏著他,他就主動要求一起回去了。她當然也知道姑姑昨晚沒有回來,為此宋嬸嘀咕了一個早上呢。
小丫頭從門口飛奔至常台笙臥房,敲敲門,歡地道:「姑姑你醒了嗎?」
常台笙此時正坐床上看書,遂直接道:「進來。」
小丫頭很高興地進了屋,陳儼亦是理所應當地跟了進來。陳儼道:「我剛好書院遇見你侄女,就順道帶她回來了。」
常台笙陡蹙眉。小丫頭趴床邊,笑著道:「姑姑昨晚沒有回來,我可想你了。」
「我也很想你。」常台笙揉揉她腦袋。
小丫頭又咕噥道:「昨晚我以為姑姑是睡芥堂了,可是早上宋嬸說姑姑去別人家裡過夜了,為什麼不回家裡來睡呢?」
陳儼居高臨下地看常台笙一眼:「噢,你姑姑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