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良久才抬頭看了看陳儼,她似乎是覺得有些驚訝,故而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仍是癱坐地上,也沒有去握住他伸來援手。
陳儼另一隻手也伸給她,臉上神情極淡:「不起來麼?」
程夫人這才醒過神。
陳儼拉她起來時,那邊陳懋已是視若無睹地進了盛元樓。尚書府兩輛馬車停不遠處,陳儼便讓小廝扶著程夫人上了馬車,自己則上了另一輛離開了。
常台笙站樓上看著馬車離去,微微眯了眼,終轉過身,又回到位席坐下。
李崧道:「沒料尚書家公子這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倒是個熱心腸人。」
「別開玩笑了,越聰明人越不諳人間冷熱。」黃為安坐下來繼續吃他一籠小包子,「聰明人才懶得多管閒事。」
一籠包子很見了底,楊友心喊夥計來又添了一些菜,接著方才話題道:「不過陳公子看起來倒……很不錯。」他這話說得很模糊,沒說到底哪兒好,也讓人揣不透他到底何出此言。
楊友心這個人很奸詐,就算印書,也常常是舊貨裡面夾帶些私貨,冠以「刊、刻」便糊弄大眾,當書賣。他家裡頭還養了一批科舉失意家境落魄書生文士,讓寫什麼便寫什麼,內容放蕩獵豔,實不登大雅之堂,可卻都賣得好得不得了。而這批可憐巴巴賣字文士,也不過拿個餬口錢罷了。
他算得上是真正商人,常台笙與之比起來,實是……有節操得多。
幾個人仍議論有關陳儼有些事,常台笙聽他這樣被人議論著,竟覺得有些不舒服。
末了還是李崧將談話內容引回正題,聊了一陣子籌備事宜,之後又談了談蘇杭一帶越發猖獗盜版盜印勢頭,很就非常愉地收了尾,李崧上樓給他岳丈及陳懋敬酒,另兩位則打算去花街轉轉,說是杭州要待上好一陣子,故而該玩都得玩過。
常台笙匆匆忙忙下了樓,從後門離開,剛上馬車她便從籐條箱裡摸出藥瓶子來吞了兩顆丸藥。她頭疼得實太厲害,方才席間,後撐著那一刻鐘她都疼吐了。
她讓車伕直接往商煜醫館去,而這時,商煜剛剛接診了一位夫人。
尚書府小廝扶著程夫人進了商煜醫館,陳儼則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另一輛車裡下來,走進醫館,商煜問他何事,陳儼看一眼坐一旁程夫人,只道:「病患那裡。」
商煜亦是看了看頭髮散亂臉上還受了傷程夫人,微微垂了一下眼,繼而走過去問程夫人:「夫人除了這皮外傷之外,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程夫人沒開口,只非常頹喪地搖了搖頭。商煜遂將脈枕移過去,示意要給她把個脈,程夫人神情略有些呆滯地將手腕擱了上去。商煜給她診完脈,又查看了她手上及臉上傷口,讓藥童取了膏藥罐子來遞給程夫人:「每日需得換藥,您收下。另外先讓藥童幫您處理一下傷口,您看……」
程夫人並沒有拒絕,事實上她這會兒目中無神,思緒已不知神遊到了哪兒,恐怕也沒聽進商煜話。
商煜示意藥童處理,隨即又走過去與陳儼道:「無大礙,脈象看著還好,皮外傷處理好了亦不會留疤。不過——」商煜略略瞥一眼程夫人:「這位夫人又是您什麼人?」
陳儼乾脆沒有回他,低頭從袖袋裡取了錢袋:「要多少?」
商煜報了個數,陳儼剛結完賬,那邊藥童卻驚叫了一聲,程夫人將那罐子摔到了地上,連同藥童手裡藥盤也一塊兒打翻了。
陳儼立時走了過去,商煜剛要過去,恰常台笙踏入了醫館。常台笙見到陳儼帶著程夫人這兒治傷還微微愣了愣,可她實頭痛,加上不願去管陳儼事,遂徑直走向商煜,聲音瘖啞:「上回那個藥再給我一點罷。」
「又睡不好了?」商煜低頭從櫃子裡取藥,不時還瞥一眼那邊情況。藥童連忙清理著地上瓷罐碎渣,又將藥盤整理好重放回了櫃檯上,陳儼則背對著他們站著,也不知是以怎樣神情看著程夫人。
過了好半天,程夫人怒氣才似乎消減了一些,可神情依舊呆滯,只有緊緊抿著唇角暴露了她真實情緒。
陳儼伸手扶她起來:「若不想這裡治,那就直接送夫人回府了。」他看一眼旁邊尚書府小廝:「送夫人回程府。」
「哪裡還有什麼程府……」程夫人喃喃,但這低啞聲音裡卻隱隱約約藏著一絲……怒氣。
陳儼似乎終於瞭然,開口道:「令郎嗜賭,家財越虧越多,理應及時勸阻。勸說若無用,那就算捆著關著打斷腿也該幫他戒了這癮。可夫人卻四處借錢只想補這虧空,拆東牆補西牆之法若有用,這世上便不會有家道中落這一說了。夫人活了幾十年,深諳及時止損道理,為何到了程府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適用了呢。」
他這一番話,常台笙倒能從其中聽出幾分認真來。他原來也有認真勸說人時候麼?常台笙低頭自袖袋裡取錢,再抬頭時,瞧見對面櫃檯後商煜,神色有那麼一絲不尋常。
他眯緊了眼,鼻子微微皺起,似乎有些厭惡。常台笙擱下錢,他這才回過神來,將藥瓶遞給常台笙。
常台笙小聲問他要一杯水,想服了藥再走。商煜轉頭就要往裡間走,可他才剛邁開步子,便聽得「啪」一聲。
狠狠一巴掌。
常台笙與他幾乎是同時往程夫人那邊看了過去。很明顯,揮掌是程夫人,挨巴掌是陳儼。常台笙心頭略微地往上提了一下,可瞬時又縮回來,繼續安安穩穩地跳著。
商煜亦是止住了步子,看向那邊,唇角一側微微抬起,表情似乎是明顯地舒展了一下。
「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程夫人目光已重歸銳利倨傲,一張雖受了傷但依舊漂亮臉滿是憤怒與不屑。她起了身,從從容容地出了醫館,一次也沒回過頭。
那一巴掌顯然下手極重,陳儼白皙側臉瞬時泛紅。他轉過身來,看到靠著櫃檯手握藥瓶常台笙,面容平靜。
常台笙因為睡眠糟糕緣故,眼底有明顯疲意,清瘦身軀靠黑油油櫃檯旁,看起來依舊寡冷寡冷。她看看他,沒說話。商煜則進屋取了一杯水,再出來時遞給常台笙,常台笙慢條斯理地飲水服藥,蓋好瓶塞,又跟商煜道:「我記得你這兒有活血化瘀藥膏,給我拿一盒。」
藥童聞聲找了一隻瓷盒給她,常台笙付完錢便走到陳儼面前,拉過他手,又攤開他掌心,將那瓷盒放進他手裡,抬眸看他一眼:「別這樣板著臉,很不好看。該擦地方都擦一遍,紅腫著實有礙觀瞻。」
她聲音依舊瘖啞,雖然低,但商煜卻還是能聽得見。
商煜陡然想起方才陳儼脖頸上那些可疑痕跡,再看看常台笙,忽就抿起了唇。
就這時,常台笙手卻被陳儼輕輕反握住。她雖然姿態閒定地站著,但心間竟有莫名細碎潮湧,她連忙要收回手,但下一瞬卻被握緊了。陳儼顯然是不想放她走,忽湊到她耳畔道:「你不打算取回你……裹胸布和衣服嗎?」
他還著重強調了「裹胸布」三個字,常台笙聞言心中那細碎潮湧頓時化成了一團怒火,臉上卻掛著笑意,說:「當然要取回來。」
陳儼這才鬆了手。
各自上了馬車,尚書府走前面,常府緊隨其後,一路行至陳儼私宅。
可那晚分明是北關水門那宅子住,他竟將她衣服弄到這兒來了麼?常台笙不禁暗暗拍額,作懊悔狀。
兩人剛進屋,便有一隻雪白貓躡足靠近了常台笙,似乎是終於找到真主人一般,對常台笙是萬般親暱,不停地用柔軟身體去蹭她腳。
陽光正好,通向走廊門開著,常台笙坐軟墊上,光線落她身上,微微弱弱地暖意隔著衣服傳到皮膚,令人身心舒展。
幼貓仍舊不停地用腦袋蹭常台笙腿,見常台笙無甚回應,就又主動地去揪她衣襟,一隻粉嫩小爪子努力扒拉著,但一點建樹也沒有。
常台笙低頭看看,也隨它去。
「小白,下來。」陳儼這樣喊它。
竟起了個這麼通俗名字,還真不像是陳儼做派。
小白依舊掛常台笙身上,對主人話無動於衷。陳儼將一隻方盒子拿過來放矮桌旁邊,自己也盤腿坐下,對小白再次下令:「下來!」
這回聲音明顯比之前要嚴厲得多,好像小白再不下來就真要發火了。
小白懶洋洋地撓了一下常台笙,將腦袋埋得深了。陳儼就看著這只愚蠢小白貓掛常台笙胸前,滿臉一副得了便宜賣乖樣子,心想真是找死。
他忽然起了身,將小白從常台笙身上「扯」下來,小白一陣驚嚎,兩眼望著常台笙作驚恐狀,爪子亂舞,後被陳儼放了自己軟墊旁。它剛打算再起身時,陳儼連忙就按住了它腦袋,阻止它再次靠近常台笙。
小白嗚嚥了兩聲,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窩陳儼身邊。
常台笙喝了桌上杯子裡一口冷水,這時她頭痛已有所緩解,看看那隻可憐巴巴貓,心想這隻貓內心世界此刻一定非常豐富。
她隨口問了一句:「你與程夫人很熟麼?」
陳儼撕了一小塊肉乾丟給旁邊一直覬覦常台笙蠢貓,試圖分散它注意力,懶懶回道:「也許。」
也許很熟?這算什麼答案。
常台笙就此作罷,擱下了手裡喝空杯子,拖過地上那隻盒子,打算拿起來走了。
可陳儼卻道:「你不打算打開看看麼?也許我私藏了你……裹、胸、布。」
常台笙原本因見他被打巴掌而存一點點同情這會兒全數沒有了,她悶頭打開盒子,只見裡面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甚至還有些淡淡清香,這也就算了,那條裹胸布竟也被洗乾淨了抹平疊好,放了上面。
常台笙臉難抑地紅了一下,可要命是這時坐對面那隻蠢貨炫耀道:「都是我親手洗。」
常台笙低著頭,臉都要充血了。對面那隻蠢貨又道:「所以作為獎勵,你難道不打算幫我擦個藥膏嗎?我沒有鏡子。」
他指指自己臉頰,又指指嘴角,再指指脖子……想了想,又說:「其實還有別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