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這會兒心思全在別的事上,聽他說什麼獎勵,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懵懵轉過頭陳儼就親了過來。車簾子還沒來得及放下,恰這時車伕又下意識地回了下頭,常台笙大為窘迫,連忙放下簾子,稍稍推開陳儼,低聲道:「我想我大約明白你想要什麼樣的獎勵,但這個可以回家再說。」
陳儼自詡不是什麼急性子,且常台笙都已這樣說了,他遂老老實實點了點頭,跟著她一路到了城北。常台笙本想將他留在車上,但黃昏左近,車裡很冷,想他又終日與黑暗為伴,常台笙終還是帶他下了車,走了許久,才在一條巷中某間小屋前停了下來。
此時天色略暗,這屋子樓上也已經亮起了燈,常台笙抬手敲了敲門。裡頭不但沒回應,樓上的燈也忽然熄了。
常台笙又敲敲門,語聲波瀾不驚:「我知道你在,開個門。」
裡頭仍舊無動靜,常台笙又敲了敲,喚道:「梁小君,你再不出來我就考慮報官了。」
身旁陳儼聽她這樣堅持不懈地敲門,又聽得她說報官,遂問:「難道你來找小賊麼?」
「你說誰是小賊?」樓上窗子忽打開來,隨後探出個腦袋,聽聲音是個姑娘。
常台笙退後一步,抬頭看著她,語聲倒是溫溫:「不要鬧了,下來開門。」
梁小君瞪一眼陳儼,這才將頭縮回去,登登登跑到樓下來給常台笙開門。
門剛打開,常台笙正要往裡走,梁小君卻是攔了她一下:「你別打我。」
「敢偷怎麼還怕被打?」常台笙看看她一張有些髒的小臉,「再說我何時打過你,我看起來那麼殘暴麼?」
「果真是小賊。」陳儼在一旁用極肯定的語氣又說了一遍。
「你說誰是小賊呢?我是神偷,不能與那些身手普通的蠢貨相提並論。」最討厭被別人小看了。
陳儼回道:「賊即是行偷盜之舉的人,就算你手段高明些,也只是個聰明點的賊罷了。」
常台笙見這兩人有槓上的架勢,連忙將門推開些擠了進去,同梁小君道:「你不用在意他,我有事問你。」
常台笙說著就拉著梁小君往樓上去,並聲明陳儼不許上來。
陳儼也懶得同一個概念不清的傢伙計較,他甚至不高興進賊窩,就算外邊寒風吹得他發抖,他也就站在門外,堅決不進去。
梁小君家裡原本都是鎖匠,她自幼耳濡目染,還得其祖父真傳,故而若她不改行也必定是個很厲害的鎖匠。可她偏偏興趣廣泛,加上腦子好,什麼都要涉獵一些,結果卻被拐進了歪道。起初是跟著師傅偷,後來出師了,竟是對什麼有興趣就偷什麼,若是不感興趣的,哪怕價值連城,瞟都懶得瞟一眼。
她認得常台笙是因為寫了一冊盜賊自身修養,大談偷盜技巧,目的卻是讓人知己知彼好防盜。當時她寫完這冊子,想要讓杭州書商給刻印出來,廣行於世以便警醒世人,卻沒料壓根沒人收她書稿。
末了她聽說芥堂是個做書很有主意的地方,遂揣著書稿去找了常台笙。那時她對常台笙極有好感,因常台笙雖是個書商,但看起來很是風雅乾淨,加上又是這污糟圈子裡難得清白的姑娘,她那會兒覺得常台笙整個人都閃閃發亮。
常台笙先是收了她的書稿,並且對她寫這冊書的意圖表示了肯定,可之後談及修改及校勘事宜時,卻將這書完全變了個方向,還忽悠得梁小君不停點頭。
這種談及某行當技巧手段的書稿,都乃雙刃,有利有弊,關鍵是看出書的人怎麼說,常台笙最後修稿時將有些部分裁掉了,或是換了角度去說。她知道江浙一帶不會有人會做這種書,但她認為這書稿技術紮實語辭樸實真摯,值得收著,遂令人刻了板並印了一些,沒料竟賣得好到誇張,後來是衙門裡發了公文讓收斂收斂這才從書肆櫃檯撤去。
如今想想,倒是常台笙做了這麼多年書當中一個很有意思的插曲。
因偷盜這行當自有規矩,有些東西是不能外說的,而梁小君這等洩密者自然不留真名。雖然當時那書冊上只印了「佚名」,但梁小君看到書卻還是很高興,覺得常台笙是個好人。
那時梁小君也不過十六歲,雖然聰明但到底單純,常台笙給她支付了一大筆潤筆金,可她眼都沒眨一下就又給還回去了:「我可不像那些酸臭文人為了錢才寫的。」
她覺得常台笙是個好人,遂還主動給她做了一把據說除她自己外無人能開的密言鎖。可那把鎖實在太大,且梁小君根本沒有告訴她開鎖的密言和訣竅,常台笙一時間用不上就收藏在櫃子裡了。
因只將偷盜當興趣且還偷得很有原則,梁小君並不富裕。常台笙時常接濟她,雖都是些小恩小惠,少年失怙的梁小君卻覺得常台笙是真心對她好。因道上消息靈通,她也偶爾會幫常台笙查個什麼事情。
但後來梁小君年紀大了一些,遇上的事又更多,兩人往來就少了許多,但當年那份默契還在。常台笙甚至還記得她慣用的標記,勾個小三角,收尾時挑釁地往上多拖一些,於是她在看到抽屜裡那標記時立刻就想到了她,但沒有想到,梁小君有一日會偷到她頭上。
既然朱玉只是個棋子,那梁小君接觸的也許是朱玉背後謀劃這些的人。
她將事情與梁小君說了,梁小君則回:「我只是許久沒見你了,本想過兩天去找你的,沒料這當口我徒弟接了一活,說是有個主顧要偷你,我覺得巧得不能再巧,於是我就去了……我走的時候還特意露馬腳提醒你了,你沒看到麼?」
「看到了。」那鎖孔她是故意全扣上的麼?
梁小君又道:「我看了眼那契書,似乎也不過幾百兩銀子的事,覺著好玩就拿了。」她又急急忙忙道:「我本打算過兩天給你送幾百兩去的,我最近不缺錢。」
「這不是錢的事。」常台笙走到窗邊,將之前她打開的窗子關上了,又道:「對方不是為錢而來,也不是為了訛我,這件事可能只是提個醒,最終目的也許是想毀掉芥堂,若我這樣說,你信麼?」
梁小君很難得見常台笙這般嚴肅的樣子,一下子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二十歲的人此刻卻像個孩子一般。
常台笙道:「這件事若你不接還會有別人接,所以我很慶幸是你接了這活。」
梁小君抓抓腦袋:「那我把那契書再偷回來?如果他們毀掉了,我就去蘇州朱府偷另一份。」
常台笙知道她會這樣,但看今日朱玉那自信到囂張的架勢,這兩份契書可能都被毀了,所幸陳儼多了一份。她回道:「應該都沒了。」
梁小君知道她人脈很廣認識的稀奇古怪的人也多,遂又道:「那你找人偽造個?」
「本是這樣打算的,但這會兒用不上了。」
「那……」
「我過來是想問問,給你徒弟這活的主顧,知道是誰麼?」
梁小君搖搖頭:「不知道,徒弟說那人行蹤神秘,連約見的地方都是在外邊,且捂得嚴嚴實實也看不清外貌,給了錢拿了東西就走了。」
果然是這樣。
常台笙心灰了一下,梁小君卻又將她從這失望中拽了回來:「不過!那人說對這單生意很滿意,若有需要還會再找我。所以若他下回再找我時,我就幫你摸清他的底細!」
可常台笙卻很冷靜:「我從衙門出來一路到了這裡,若這期間被人跟著,恐怕也知道我是過來找你。」
梁小君一點就透:「沒有關係,如果他知道你我關係還來找我做事,那就將計就計唄,我這麼聰明,你心思又那麼細,多留意就好啦。」
常台笙微微側過身:「那就裝作……等魚上鉤罷。」她四下看看,「還沒吃飯麼?」
「嗯……」梁小君伸出髒兮兮的手,又回頭看看案上的一把鎖:「還沒做好。」
「那我先走了。」常台笙轉身就下了樓,出門後看到陳儼站在牆邊被寒風吹得夠嗆,可他偏偏還一副要風度的樣子,站直了身體肩也不縮,在這冬日朔風裡努力維持體面。
常台笙不知說他什麼,上前握過他的手:「我還是比較喜歡暖和的手。」
她帶著他往前走了一段,出了巷子買了些吃的,又重新拐進來,將盒子放在梁小君家門口,又往後退兩步:「晚飯放在門口了,會涼的,儘早下來拿。」
此時天色已黑,常台笙看看那亮著的小窗,說完就走了。陳儼見她如此關照一個小姑娘,心裡覺得酸酸的:「你對我都沒有這樣好。」
「是麼?我好像還給你送過羊肉湯,可惜那天你病了沒有口福。何況那天你住到我府裡,我還悉心照顧過你,比這個貼心多了,不過也可惜你那天腦子燒昏了,估計是不記得。」
「……」
回府途中常台笙陡然想起宅子裡的木炭用完了,剛好路過通濟街,且集市上還有攤子未收,她遂匆匆忙忙下了馬車,帶著陳儼去買木炭。
買了一筐子,她付錢給那小販,陳儼則提著小筐往回走。常台笙三兩步跟上去,卻在幾米開外的一座小宅前看到了程夫人。
程夫人未注意到他們,兀自從袖袋裡摸出鑰匙,打開門鎖進去了。
通濟街盡頭這間宅子……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應當是那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