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為端王世子段書意,雖未到全府上下跪迎的程度,但到底是府上難得尊客,就連老夫人也拄著拐出來迎接。段書意此行很是隱秘,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蹤,今日過來也只帶了兩名隨從。
老夫人忙請他往廳中去坐會兒,段書意卻示意老夫人不必客氣,說此行不過是來給顧月遙上柱香,馬上就走了。
幾年前蘇曄與西南茶商頻繁往來,在生意場上偶遇段書意。那時蘇曄還不知他是端王世子,有次吃飯顧月遙恰好在,段書意便讓她給自己算命。顧月遙說得很細,末了說他非池中物,便含蓄地收了尾。
顧月遙在看人方面非常聰明,待段書意走後,轉頭告訴自己夫君,這位所謂的西南茶商,恐怕是皇室宗親。再後來正如她所言,段書意不過是扮成商客的端王世子。
而段書意當日也不過是隨便請她說說,可沒想顧月遙那次所言,幾乎全部應驗,有些細節甚至精準到嚇人。
此後段書意來江南,便總會到蘇府與蘇曄夫婦一聚,但再未聊過命理之事。
顧月遙的算命頗有些洩露天機的意味,她算得很準看得亦很透,雖然她身子不好也不怎麼管府上事務,但很少有事情瞞得過她,故而她在時,這府裡有種格外詭異的平和。
有些人便是如此,不動聲色便能令人生懼生畏。段書意雖算不上懼她,但這位預言過他將來的人去世了,來上柱香也是應該。何況,他只是路過蘇州而已。
段書意進靈堂上了香,在牌位前站了會兒,偏頭同蘇曄道:「聽說近來不與西南那邊做生意了,是有什麼難處麼?」
蘇曄回:「沒有,只是忙不過來罷了。」
段書意不露聲色地看看他,薄唇微抿:「你不做倒被人搶了先,這塊肥肉吐出來真是可惜。」他聲音清雅,總是波瀾不驚的,有隱隱的壓迫感。
蘇曄回:「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段書意見他今日這總示弱的模樣 ,一時間竟沒甚話好講。轉過身恰好瞧見了站在靈堂門口的常遇,他輕輕蹙眉:「府上何時有小孩子了?」
蘇曄遂回:「遠親家的孩子,如今住在府裡。」
段書意走到常遇面前,低頭看了她一眼。常遇自然不知他身份,只知道他二十幾歲年紀,樣貌清俊,穿戴看起來也十分考究。
小丫頭很警覺地往後稍退了退,段書意卻也沒來得及問什麼,蘇曄已走到他身邊,道:「殿下喝盞茶再走罷。」
段書意未拒絕,蘇曄蹲下來小聲同常遇道:「有事麼?」
常遇回說:「姑父出去了,讓我來知會一聲……」她說著還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段書意。
「說去哪兒了麼?」
常遇搖搖頭,又說:「不過是坐府裡馬車出去的,應當不要緊……」
蘇曄鬆口氣,剛起身,段書意便問:「大人出門還要知會麼?」
蘇曄回:「讓眼盲之人獨自出門,總有些不放心。」
段書意作恍然狀:「我倒認得一位大夫,號稱什麼都能治。若這眼盲並非先天所致,指不定還有救。」
蘇曄聞得這句「」號稱什麼都能治「,隨即就問:「殿下所指可是商墨商大夫?」
段書意偏頭看他:「你也知道?」
「先前便一直遣人尋這位大夫,但始終無消息,若殿下認得,那再好不過,可否幫忙牽個線,勞煩商大夫看一看?」
段書意不急不忙回道:「他如今雲遊四方,今冬恰好在西南落了腳,與我父王還算有些交情,待我修書回去問問罷。」
蘇曄自然是千恩萬謝,段書意示意他打住,這才一同去喝了茶。
送走了段書意,蘇曄回書房寫了封信,讓管事送出去。
方才段書意的熱情與說辭讓人起疑,蘇曄生性謹慎,遇疑必究,自然要讓人去查其中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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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儼回來時帶了一箱子書,還特意問蘇曄藏在哪裡可以不被常台笙發現。蘇曄好奇便俯身打開箱子翻了翻,沒料竟全是盜印翻刻的芥堂書冊。他直起身:「你打算幫台笙打官司?」
「她覺得做這些是徒勞無功的事,但盜印翻刻絕對是越姑息便越猖獗,就算不能完全杜絕,殺雞儆猴也並不是不能實現。」他頓了頓,「你家車伕居然識字,果然是大戶人家,幫我謝謝他。」
「知道了。」蘇曄抱起那沉甸甸的箱子,「暫時放西邊最裡面那間客房罷,那裡無人去的。」
陳儼表示非常好,遂跟著蘇曄一路往西邊走。路上他又問:「燙傷會留疤是不是?」
「分情況。」蘇曄偏頭瞥他一眼,「你燙傷了麼?」
「我倒挺願意是我被燙傷,可是——」
「台笙被你燙傷了。」蘇曄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結論。這世上能讓陳儼內疚至此的,恐怕唯有常台笙一人。真是一物降一物。蘇曄又問何時燙的哪裡燙傷了,陳儼竟如實地一一回了。
蘇曄道:「我看她走路似乎無甚異常,當真很嚴重麼?」
陳儼知道常台笙這兩日是刻意忍著痛,意志力強大的人就是這樣——在外人面前不會示弱,忍耐力驚人。他回說:「那日為了找我,燙傷的水泡都磨破了,膿血浸透襪袋。」他稍頓:「所以很可能會留疤,而我認為你這裡可能有除疤的藥膏。」
「藥膏有,但是——」蘇曄敏銳地捕捉到他言語裡的信息,「你出了何事?」
「有個無聊的人半路將我劫走,下了盤棋遂放我回去了。她以為我出了事,馬不停蹄地找了我一晚上。」
蘇曄眉頭陡蹙:「那人當真是因為無聊劫走你麼?」
「當然不。」
蘇曄指望他能給出精準理性的結論時,陳儼卻道:「他不僅無聊,而且志趣噁心。」
噁心?蘇曄極少聽到他用這樣的詞來評價別人,到這程度難道是對方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
蘇曄還未來得及問,陳儼又道:「我需要找一種香料,所以如果我去你的香料鋪子待一陣子你會不會同意?」
蘇曄怎可能拒絕他的要求,抱著書箱進了屋,道了聲:「隨意。」
「太好了,謝謝你。」陳儼站在門口等他出來,「那去拿藥膏罷。」
蘇曄拿他沒辦法,遂只好帶他去藥庫。
宅子太深,故而幽靜,前邊發生的事後邊一概不知,等門房匆匆來稟告時,人都已進了門。門房小廝終在藥庫找到蘇曄,氣喘吁吁道:「少爺、夫人家的侄女到府上了,這會兒應在夫人房裡呢。」
盧氏的侄女?
陳儼聞言,在一旁道:「看來有人不忍心看著你孤獨終老,出手當真……太迅速了。」
蘇曄將藥瓶遞給他,沒回話就出去了。
按說盧氏帶個侄女到府裡來住並沒有什麼問題,但她昨晚說了看庚帖、續絃之類的話,轉頭就將侄女接過來,實在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盧氏侄女盧佳,這會兒換了衣裳,安安靜靜坐在盧氏房間裡曬太陽,隔扇門開了一點,恰好可以看到外邊走廊。盧氏坐在紅木圈椅裡剝瓜子,道:「這府裡是不是挺好的?」
盧佳點點頭。
「盧家人多,又都住在一塊兒,每日爭來鬥去的,耳根都不得清淨。這府裡大少爺二十幾歲了連妾室都沒有,是非少得可憐,也適合你這溫吞好逸的性子。」
盧佳仍是安靜坐著,沒接姑姑的話。
這時常遇恰好從門前跑過去,盧佳眼前一亮,她早聞這府裡連個小孩子都沒有,可這活潑可人的孩子又是誰家的?
盧氏這時候懶洋洋道:「呵,也不知哪裡撿回來的野孩子,聰明倒是挺聰明,可又不是他們家的種,再聰明有個什麼用?就算過繼,也好歹挑個男孩兒來過繼,這女孩子將來能做什麼呢?」
盧佳依舊沒開口。
「前陣子你父親還說要將你許給薛家那個二公子,薛家底子是不錯,可那二公子在外邊花得很,又不學無術,我聽陸姨娘說那小子連女人都打,這種男人哪能嫁?」盧氏低頭繼續剝瓜子,「看來看去,這蘇州城啊,除了這地方,也沒什麼好人家了,你若願意受個一兩年委屈,將來可就都好了。且我又還在,這府裡都沒人欺負得了你,這委屈撐死了也就是名分上的,旁的什麼虧也吃不了。」
盧佳這時候才喚了一聲「姑姑……」,示意她別提這件事了。
姑姑喊她過來過年,這其中意思她隱約有個概念,但沒料姑姑竟能將此事說得如此坦蕩蕩……
盧氏抬頭看她一眼:「你父親肯讓你來,就是默許了這提議,你來了就安心住下,自然會成事。」年輕男女,郎才女貌,配不到一塊兒才奇怪。
盧氏忽然起了身:「既然是來客,恰府裡還辦著喪事,先去上柱香罷。」
盧佳知道是給顧月遙上香,雖覺著有些彆扭,卻也只好起身跟著姑姑去了靈堂。
盧氏本以為蘇曄應在靈堂待著,想讓兩人先碰個面,可沒料到了靈堂卻未見蘇曄人影,就只好作罷。那邊盧佳倒是恭恭敬敬給顧月遙上了香,盧氏瞥她一眼:「回去了。」
盧佳轉過身,恰這時蘇曄與陳儼從外面進來。盧佳看看蒙著眼的陳儼,又看看蘇曄,竟下意識地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