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八四】

  小白連忙竄上前,伸出貓爪子就朝商煜狠狠抓了過去。商煜看看手背上的幾道抓痕,眸光冷淡地看它一眼,小白遂往後退了幾步,似乎有些露怯。

  這時,一直待在隔壁的門房聽聞動靜連忙跑了過來,抬手敲敲門,找了個藉口道,「東家,水燒好了。」

  商煜也未理會,徑直將失去意識的常台笙從地上抱了起來,將她放到了褥子上,伸手拆開了她束起來的頭髮,指尖從她額角輕緩地滑至下巴,最終又移回緊抿的唇角。溫熱光滑的皮膚就在指腹之下,他肖想了許多次但從未這樣碰過,他甚至忍不住想要低頭親吻她,但卻並沒有這樣做。

  他忽然收回手,起了身打開門,看了一眼門房,言聲涼涼:「水燒好了就送過來。」

  門房愣怔了一下,回過神拔腿就往後院跑。

  商煜關上門,走回床褥旁坐下來,伸手解開了她的外衣。他動作輕慢,非常小心,有醫者獨有的細緻。他甚至將她的外袍疊好放在一旁,將她漸涼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胸腹之間,抹平她的髮。

  這時門房已將熱水送了過來,商煜試了試盆中水溫,取過乾淨手巾,浸濕絞乾一絲不苟地給常台笙擦了臉,再將手巾放回盆中。他依舊跪坐著,鋪開被子給她覆上,隨後靜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門房站在門口看得愣住了,雖然這位大夫只是給東家洗了臉,但那姿態,竟有那麼一點像是……

  入殮。

  他一驚,可這時小白卻湊到常台笙身邊,舔了舔她的手。見到常台笙的手指微動了動,門房這才鬆口氣。他連忙問:「商大夫,我們東家這是怎麼了……」

  商煜沒理會他,半晌才起了身,臉上神情寡淡:「應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讓她好好休息,明早就好了。」

  門房連忙點點頭,商煜拎過藥箱,出門穿上鞋子就消失在了走廊裡。他上了醫館的馬車,合上眼腦海裡全是常台笙那張臉,遂陡然睜開,週遭一片黑暗。

  從來沒有對常台笙的回應抱過希望,因他心中一灘污泥如何也洗刷不乾淨,故而自以為不配。但也——絲毫不想讓其他人得到她。

  何況那個人,還是陳儼。

  雖然喝了酒,可這時他全身都冷,身體裡流的每一滴血都讓他覺得冷,覺得噁心。

  馬車在管碧巷裡停下來,商煜拿過車上的食盒,下了車往巷子深處走去。巷子裡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在這黑寂的夜晚裡格外嚇人。商煜在一間小宅前停了下來,這地方往前再走百米便是燈火不滅的熱鬧花街,那邊是衣香鬢影流光滿目,這裡卻是黑燈瞎火一片死寂。

  他打開門,將食盒放在地上,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人,聲音冷淡:「醒了麼?該吃飯了。」

  地上那人吃力地爬到他腳邊,聲音嘶啞:「你能治好我嗎……你能嗎……我的腿……不能動了。」

  「我若不救你,你以為自己還能在這裡喘氣麼?」商煜聲音冷冷,「既然知道她生性涼薄,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觸她底線,不是……找死麼?」

  「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她會……她會想要毒死我。我以為虎毒不食子的……」程康磕磕絆絆說著,伸手抓住了商煜的褲腳,像是攀住了救命稻草。

  「虎毒不食子?」商煜唇角淡淡抿起一個笑來,「為了自己過得省力,她連那麼聰明省心的兒子都寧可丟掉,又何況愚蠢又會鬧事的你呢?」

  程康忽地抽噎起來,眼淚不住地往下滾落。

  「鬆開你的手。」

  然程康卻不放,他緊緊拽著商煜的褲腳想要借力爬起來,但腿卻沉得不得了,那要命的毒藥沒有將他毒死,卻將他弄成了這般模樣。這無力感轉而化為憤怒,他開口嚷嚷道:「她在哪裡,她在哪裡……我要去殺了她,我要去殺了她!」

  商煜不以為意地淡笑了一聲:「你以為你現在能出得了這個門?」

  「所以你治好我的腿,你治好了我就可以去殺她了……求你,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求你……」

  「什麼都可以是麼……」商煜臉上神情寡淡:「那就,讓她以為你已經死了罷。」他說完將食盒往程康那邊踢了踢,「這地方傳聞鬧鬼,幾乎無人會來,你……好好養著。」

  根本沒辦法起身的程康在他身後喊道:「你到底想幹什麼?!你為什麼要插手?你那時留她在藥櫃幫忙是給她提供便利對不對?!既然這樣你又為何要救我?」

  「因為……」商煜打開了門,「醫者不害命。」

  程康只隱隱約約可見他背影,隨後便是卡嗒鎖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這地方又重歸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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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台笙醒來時頭痛非常,睜開眼時聽到了鐘鼓聲,剛過辰時。她努力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手僵硬又冷,她坐起來直皺眉,小白正端坐著定定地望著她。

  常台笙環顧四周,見並無異常,昨日倒更像是做了一場夢。小白立時竄到了她懷裡,用頭去蹭她,嗚嗚嗚地低嚥著,可憐見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揉它腦袋。

  此時門房又來敲敲門,他先前已敲過幾次,但東家卻一直在睡著,就沒進來。常台笙偏頭看了一眼門口,道:「進來。」

  門房拉開門,看常台笙似乎無恙,懸著的一顆心頓時放下了:「東家您嚇死小的了,昨晚上您突然就暈了。」

  「我知道。」常台笙回憶起來,再看看桌子上的空食盒及地上的瓷杯碎片,又問:「後來呢?」

  「後來小的就來敲了門,商大夫替您洗了臉就走了……」

  常台笙看髮絲垂下來,再看一眼整齊疊在一旁的外袍和束髮帶:「也是他做的麼?」

  門房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他還說了什麼?」

  「說東家許是吃了不好的東西,睡一覺就好了……」

  常台笙閉目深吸一口氣:「你走罷。」

  門房連忙低頭退了出去。常台笙霍然起身,重新束好頭髮,取過外袍穿好,走到矮桌前將食盒蓋上。

  因昨日說過今天上午不去芥堂,故而她匆匆洗漱完在府裡吃了早飯便打算去找梁小君。可沒料到,敲了半天門,出來的竟是梁小君的徒弟。那長相憨厚的徒弟看看常台笙,眨眨眼說:「我師傅去南京啦。」

  去南京了?

  「何時回來?」

  那徒弟搖搖頭:「師傅說事情做完了就回來,但我也不知她去做什麼了。」

  常台笙將一封密信遞過去:「盡快轉給她。」她知道他們這行當內傳信飛快,不出意外的話梁小君很快就會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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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將近中午,南京府衙外卻擠了一群圍觀的人,陳儼站在堂內,蘇曄面前則放了滿滿的一箱子書。南京士子們聽聞陳儼要到南京來打官司,專告盜印翻刻及偽作,一大早便積聚府衙,等著看熱鬧。

  南京盜印翻刻十分猖獗,加上官府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盜印的書商們想討個說法都沒處去。結果陳儼一紙訴狀告到了衙門,所涉的還不止一人。南京知府接到訴狀嚇了一跳,先前他在杭州打官司,讓杭州知府沒台階下的事早就傳到了南京,這這這……不是來添麻煩嗎……

  南京知府憂愁滿面地接了訴狀,並按照他狀告的次序向被告傳了差票,要求到堂審明。

  因時間所限,今日先來了三個,依次站了一排,向南京知府行了禮後,聽師爺宣讀了訴狀,一個個都不出聲。

  陳儼接過蘇曄遞來的一冊書:「這是市面上所謂的《松石堂筆記》,紙張摸起來極其粗糙,裝訂時也非常敷衍,裡面的內容——」陳儼說著將書呈給了師爺:「我看不見,請師爺幫忙唸一唸。」

  師爺一愣:「念什麼……」

  「牌記是哪家?」

  「杭州芥堂……」

  「師爺辛苦。」陳儼又從蘇曄手中接過另一冊書,遞過去給師爺:「您再看看這個。」

  師爺翻翻,回頭同知府道:「也是《松石堂筆記》,芥堂出的。」

  「兩本有什麼差別?」

  師爺又回頭看看知府,知府道:「拿來讓本官瞧瞧。」

  師爺遂連忙將兩冊書都奉上,知府對比完,道:「一冊印製精緻,另一冊實在是糙得很。」

  「如此便是典型盜印,連牌記也跟著一起盜,極其惡劣。」陳儼踱步到那三人面前,「吳明翰是哪位?」

  師爺忙道:「站出來。」

  那人忙跪向知府:「芥堂之書多行於蘇杭一帶……南京鮮有,草民不過是為了讓南京士林……」

  「辛苦自己造福南京士子真是令人感動——」陳儼道,「不過賣的價錢可一點都不比芥堂便宜呢,你不必出潤筆金便能得此書稿,且還將這書印得如此差,以次充好,買到這書的士子們該如何想呢?想』芥堂的書也不過如此?』」

  「不敢不敢……草民只是太喜歡這書了……故而……」

  「因為喜歡所以盜印,恩……」陳儼頓了一下,朝蘇曄伸過手,蘇曄隨即遞過去一份歷本。陳儼拿著那歷本道:「這歷本,是出自你手罷?你是有多喜歡這歷本呢?」

  吳明翰略略別過頭,陳儼將歷本遞給師爺,問知府道:「錢大人,盜印書也就罷了,但明目張膽地盜印朝廷司天監的歷本,您不管麼?」

  錢知府心中咯登了一下,低頭輕咳一聲,說:「管,自然要管的,這可是擅鐫,要管!」

  陳儼聽他說了這話,緊接著道:「錢大人尚記得擅鐫有罪真是太好了,百年之前高祖皇帝就曾頒令禁擅鐫,凡印書都得到官府報備,否則就是擅鐫。可惜時間一久,似乎許多人都不記得了,但此令——從沒有廢過。」

  說完這句他甚至慶幸常台笙那個笨蛋居然記得大規模刷印前要去官府報備,不然他如何能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說來也是湊巧,他在她匣子裡見過官府文書,當時只覺得她細緻謹慎,沒料竟能派上用場。

  底下一陣唏噓聲,陳儼趁熱打鐵,從蘇曄手中又接過一冊書:「還有這冊,雖不是完完全全的翻印,但在別人家的書裡加上』新鐫』二字便當成自己寫的賣,更是惡劣。」

  他將另一冊書呈給師爺,師爺翻看後回道:「杭州五台館所印《西都演義》,是原本。」又看看陳儼手上那冊《新鐫西都演義》,回說:「另一個則是夾帶些私貨就當成自己所著的來賣……」

  「』敢有翻刻,必究』這六字當寫著玩,朝廷法令當空文,書業如此混亂,是否該治一治錢大人心中應很有數。」

  他說著走向最後一個人,徑直問道:「為何要以我的名義寫公案集?」

  那人轉身朝向錢知府:「大人,草民對此事一無所知,請明鑑。」語聲波瀾不驚,神態亦很平靜。

  「師爺。」陳儼再次喚來師爺,將一冊厚厚的公案集子遞了過去:「讀罷。」

  師爺咽嚥唾沫,硬著頭皮翻開這集子就開始讀第一個故事,讀到「那女子嚶嚀一聲,暈紅滿面」時,陳儼陡然喊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