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儼語速難得快,話音剛落,小旺已經揮鞭子駕馬走了,當真是盡職盡責,一點工夫都不耽擱,也不讓即將分別的人多說幾句話。
於是道別的話還未來得及說,站在巷口的常台笙便只能看著那馬車消失在了街市裡。
她就這樣送走了陳儼。巷口有風湧進來,暮春陽光有些刺目,她伸手擋了一擋,這才回過神來原路折回。府裡的馬車已停在事先約定好的地方,常台笙上馬車之前也不忘四下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等跟著。她以前再小心也不至於到這個程度,轉念一想謹慎些也是好事,儘管她那因謹慎而想出的法子方才還被陳儼嘲笑爛透了。
常台笙上了車,閉目思索了一番陳儼臨行前倉促交代的幾件事,想到最後一件事時,她霍然睜開了眼——段書意是左利手?確認一下?
陳儼如何會知道他是左利手?既然知道,又為何要讓她去確認?這傢伙不將事情說清楚,故意出題讓人猜,真是玩心太重了。
段書意目前涉嫌謀逆,必定已被杭州地方上禁足扣押,更是不可能再隨便見人。要回杭州確認段書意是否當真左撇子,對常台笙而言,又哪裡是什麼易事?
馬車一路回了府,常台笙徑直往後院走。謝氏則仍如往常一般在花房忙碌,似乎今日校其他時日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她雖知道陳儼今日便會離京,且所要周旋的人都不是什麼善輩,孤身入敵巢更是凶險,卻到底也沒有唉聲嘆息擔驚受怕。
她活到這年歲,歷經過大風浪,知道有些事毫無建樹,並沒有什麼意義。
她正修剪著花枝,約莫是聽到了外邊的動靜,手中剪子便停了停,抬頭即看到行至門口的常台笙。
「回來了?」謝氏說著又低下頭去,繼續修剪花枝,並未問多餘的話。
但常台笙是過來同她告別的,自己要離京的事還未來得及與謝氏說,正想著要如何開口,恰碰上謝氏一臉閒定地侍弄花草,一時更不知要怎麼開口。
謝氏驀地抬頭忽對她笑了一下:「來,幫我將這盆搬到那兒去,這日頭當真是愈發厲害了。」
常台笙微愣了一下,趕緊上前搭了把手。給盆景挪了位置後,謝氏擱下剪子帶她出了花房,說去洗手。常台笙應了一下,補了一句道:「還是母親花房中涼快,這時辰外面確實曬得慌。」
謝氏不慌不忙去洗了手,路過伙房時還囑咐廚工將梅子吊到井裡去涼一涼。常台笙恍然瞥見陳儼口中那個做羹難吃的廚子,那傢伙看起來有些呆頭呆腦的,竟是……眼線?
她都快不知陳儼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結果謝氏微微側頭小聲說了一句:「人不能貌相。」
明知是眼線還留著?
常台笙忙應了一聲,也不往那邊再看,跟著謝氏拐進了內廊。謝氏邊走邊道:「京城這天氣就是這樣,太燥。到了夏天,人都快烘焦了,偏偏大半個月連雨星子都見不著。」行在內廊中都能聽到外面熱鬧蟬鳴聲,夏季的確是近了。
謝氏補了一句:「到底不如江南舒服,若哪天我能不必耗在這裡,也去江南尋個好地方,省了裡外應酬,過怡然自得的日子。」她到底是有品級的命婦,在京城必有諸多交際走動,多少有些身不由己。
「母親大約是未體會過,江南連綿梅雨也難熬,天像是破了個口子,怎麼也修不好一般。」
說話間兩人已出了內廊,常台笙看一眼碧晴的天,又低聲接著道:「這時日,南邊也該梅雨不斷了。」
「等你回去,梅雨大概也快停了。」謝氏極自然地帶出了這句,「若不是這府裡得有人留著,我都打算同你一道走了。」
常台笙微愣,謝氏解釋道:「那孩子今早與我說你有事要回杭州了,打算何時走?」
陳儼竟全都說了,也不知會她一聲,這傢伙果還真是專斷啊。
常台笙回說近幾日就走,謝氏應了一聲便轉過身,往臥房的方向去。謝氏認為常台笙在這當口離京是好事,畢竟她現在是已死的身份,在杭州那假屍迷局解開之前,她待在京城,也許會招麻煩。何況再過幾日,朝中必有大事發生,京城不是個安全的地方,還是離這風暴中心遠一點為好。
謝氏進了臥房,常台笙出於禮貌便站在外面候著,謝氏轉頭見沒了人,忙又出去將她帶進來。常台笙正要開口,便見謝氏自屏風後抱了一隻小箱子出來。
謝氏將箱子放在窗邊翹頭案上,打開小鎖將裡頭東西一件件取出來,嘀咕道:「上回在蘇州,也沒給常遇那孩子像樣的見面禮,這次就托你順帶過去,一定要給她。」
都是些稀奇玩意,有上面賞的有市面上很少得見的,從首飾到小器物,什麼都有。
「太多了……」常台笙見她那架勢,似要將這箱子裡的寶貝全掏出來給她似的。
「不多不多,也有你的份。」謝氏一邊翻找一邊說著,「當時也未給你像模像樣的見面禮,你就從這裡頭挑罷,餘下的就帶給常遇。你這次會先回蘇州罷?」
常遇如今住在蘇府,常台笙若要去替她送這份心意,必定是要去蘇州的。若那樣,必會見著蘇曄,依蘇曄的性子,恐是不會讓常台笙單槍匹馬回杭州,能幫一把也是好的。
這是謝氏的私心,她到底有些擔心常台笙一人可能應付不來。
常台笙大約也猜到了她的意圖,便答說是要先回蘇州,再去杭州的。隨後又幾番推拒,從那一堆寶貝中挑了幾個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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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離京那天,烈日高照蟬鳴不斷,分明已是入了夏。如謝氏所言,京城這時節極少下雨,燥得令人不舒服。常台笙有點咳嗽,謝氏不放心讓她一個人,遂遣了侍女一路陪著,免得她身子不適還沒人照料。
接連行了近十日,全是太陽當頭的晴朗天氣,常台笙從未覺得初夏這麼熱過。好在隨行侍女貼心又會照料人,也免去不少苦頭。
行至南京時,終於迎來了久違的雨水。此後再一路往前,便都是陰雨天氣相隨。這潮濕味道是江南雨季獨有的,常台笙撩開車窗簾子,侍女瞅著外邊小聲道:「這便是江南梅雨季啊。」
天色晦暗,細雨如絲,快要入暮,濕嗒嗒的街巷裡慢慢亮起燈,只有寥寥行人撐傘而行。
常台笙輕應了一聲,侍女看著外面街景又問:「少夫人,這是已經到蘇州了罷,的確是與京城大不同呢。」
「嗯。」常台笙仍是無甚波瀾地淺應一聲,唇邊笑意淡得不能再淡。雖離開的時間不長,常台笙卻覺得這其中隔了許多日子似的,有種不真實感。
蘇州街景仍是老樣子,百姓還是忙著生計無暇顧其他,似乎政局變化都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
馬車在蘇府門前停下,侍女連忙接過常台笙拜帖,下車往門房去了。恰巧這時,常台笙聞得附近傳來馬嘶聲,遂撩起車窗簾子往外瞅了一眼,只見下來一個小廝撐傘站在一旁候著,隨即便見蘇曄拎了常遇的書匣子出來,最後才見常遇磨蹭磨蹭地下了馬車。
遙遙看小丫頭臉色似乎不大對,常台笙輕蹙蹙眉,拿過車廂內的傘便下了車。平日裡素來眼尖的常遇此時卻並未留意到常台笙,倒是撐傘小廝先注意到了她。
小廝剛要開口同蘇曄說,埋著頭的常遇這時卻蹦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與先生作對的……」聲音有些低,怕惹了人生氣似的。
蘇曄不說話繼續往前走,驀抬頭便瞧見了常台笙。因之前有過書信知會,蘇曄知道她要過來,卻也不驚訝,領著小丫頭一路走到了門口。常遇一直低著頭,壓根不知道姑姑來了,陡然抬頭看見常台笙,眼睛裡一下子亮了起來。
但她也不像往常一般直接撲進常台笙懷裡熱切地表達這陣子的想念,而是老老實實站在原地,腦袋耷拉下去,跟犯了錯似的。常台笙沒打算在這裡問情委,蘇曄也道:「下雨天在外面小心淋著,先進去罷。」
幾人一道進了府,天色已徹底黯下來。蘇府廊下的燈籠被這水汽瀰漫的夜霧籠罩著,看著有幾分慘淡。蘇曄偏頭囑咐小廝將常遇先帶去老夫人那裡,隨後領常台笙往書房走。
常台笙離京時朝中還未有什麼動靜,結果走了沒過幾日,宮內便傳出了萬歲病危的消息。太子奉旨監國,因年紀尚小,故而由心腹大臣輔佐。一時間流言四起,更有說萬歲已然駕崩,此時秘而不報不過是因擔心西南聞風而亂,給小太子順利登基爭取足夠的時間。
恰在這節骨眼上,朝堂之中又接二連三的有人站出來彈劾西南端王存有逆反之意,按照舊例,應遣人攜聖旨前去藩地責問。小太子惶惑得很,便只能聽由幾位重臣做了決定,遣了御史等人前去西南沒收端王護衛及田畝。
事情到這地步,這所謂的遣人責問也不過是過過場子。攜著聖旨的御史還沒到地方,只轉眼間,西南那兒就已豎起了反旗,嚇得御史趕緊回頭跑。
端王扯著皇帝昏聵無道治國無方的幌子,師出有名,且廣收沿途流民土匪、抓著地方官便逼著反,來勢洶洶,頗有些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這些消息常台笙是知道的,一路過來,坊間流言傳得比什麼都快。且因西南位置偏遠,端王目前所能控攝地方有限,戰火影響的地方也僅僅侷限在西南周邊一帶,故而許多人覺得端王要殺到這裡是太遙遠的事,除了平日裡多一項談資,似乎對生活並無什麼影響。
蘇州便是個典例。百姓如往常般過日子,似乎並沒有將端王反叛當回事。
「叛亂戰事是明面上的衝突,暗地裡的動作卻誰也說不準。京城必有不少端王的人,不知他們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藏匿著,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這也許才是更令人擔心的事。」蘇曄點到為止,並沒有接著往下講。他非朝堂中人,並不是什麼話都能講。
常台笙聞言回說:「聽說已做好了準備,但願能萬全。」她說著拿過杯子低頭喝了一口水,隨後有些疲憊地靠向椅背:「沒有其他的消息了嗎?」
蘇曄搖搖頭:「我沒有他的消息。」
一陣沉默。
至此兩人已在書房聊了不少時候,講了很多事,偏偏一直未談及陳儼。蘇曄自然知道她比誰都迫切地想知道陳儼的安危,但這傢伙神出鬼沒,就連自己人都探聽不到他的行蹤。或許這時候,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常台笙的眸色中閃過一瞬黯然,蘇曄轉而道:「雖沒有他的消息,但鎮撫司最近卻出了些事。」
「什麼事?」
「似乎有人從鎮撫司監獄越獄了,但這件事被壓了下去,故而很少有人知道。」要知道,鎮撫司已被端王收買控制,被關押在鎮撫司監獄的人自然不尋常。蘇曄猜測過,端王脅迫地方軍官謀反這般容易,難道這些被關押的人,會是這些軍官們的家眷?若這層威脅沒了,策反地方軍官或許能容易一些,也許可以減少一些不必要的殺戮。
常台笙似乎想通了什麼,於是點點頭,又聽他講了一些關於鎮撫司的事。之後蘇曄話鋒一轉,問道:「你這時候趕回來,是芥堂有事麼?」
「芥堂的事是其一,另外我得查清楚是誰用死屍頂替我。」她頓了頓,「我在蘇州不會逗留很久,明日或後日我就得回杭州。對了,段書意眼下如何了?」
「被關押禁足了。」蘇曄說道,「且由專人看守,那地方大約連只蚊子都飛不進去。」
上面原本是打算將段書意押解至京城,後來又改了主意,大概是怕路途之中橫生變故,被端王府的人劫了去,便索性將其扣在杭州好好盯著。畢竟段書意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個再好不過的人質。
「關押在杭州有利有弊,保不準端王救子心切,會直接殺到這邊來。」
「未必。」蘇曄觀點倒與她不同,「從種種跡象看,段書意與端王的關係並不是很好,救子心切直接殺到杭州來這種事,大約不可能發生。」
「我只猜測而已。」常台笙說完輕嘆了口氣,蘇曄見她確實是累了,便說:「回房歇著罷,晚飯會有人給你送去的。」
常台笙起了身,道:「我去看看祖父。」
蘇曄應了一聲,也未送她,常台笙便獨自出去了。走廊裡有細雨飄進來,侍女趕緊迎上來,道:「方才這府裡管事來說,那邊老夫人請您過去呢。」
她竟差點給忘了!常台笙忽又想起什麼,轉頭即囑咐侍女道:「行李中有個小包袱,將那小包袱送去給府裡的小小姐,就說我等會兒過去。」
侍女應聲去了客房,那邊常台笙則往老夫人房裡去。蘇老夫人還未用飯,聽身邊小丫鬟讀了會兒書覺著沒趣,聽說常台笙來了,便趕緊讓人去前面喊常台笙一道過來吃晚飯。
飯菜都上齊,老夫人正要遣人去喊常遇也過來,常台笙到了。她剛走到門口便聽得裡面侍女說道:「老夫人不知道,今日小小姐回房便不肯出來了,連晚飯都還未吃呢。」
老夫人聞言一愣:「怎麼了?」
「說是在學堂裡同先生起了爭執,後來東家去接了,大約是……訓了。」侍女聲音漸漸低下去,她也是準備晚飯時候從小廝那聽來的消息,並不十分確定。
「訓了?」蘇老夫人聲音立刻拔高了幾度,「他訓個孩子做什麼?讓他過來!」
這時常台笙抬手敲了敲門,小侍趕緊過來給開了門,隨後領她進去。
蘇老夫人見她來了,偏過頭去小聲同侍女囑咐:「先讓小小姐過來吃飯。」姑姑好不容易來趟蘇州,小丫頭心裡再憋著氣也會來吃飯的。
蘇老夫人讓常台笙坐下,寒暄了幾句,隨後又說:「你祖父這時辰應已睡下了,明日早上再去打招呼罷。」常台笙點點頭,餘光不時地瞥向門口。
就說今日在門口遇見常遇時覺得她神色不大對,原是與先生起爭執又被蘇曄訓了,也不知這會兒肯不肯過來吃飯。
那邊常遇正埋頭看著書,老夫人房裡的小丫鬟忽然來敲門,說老夫人請她過去吃飯。
常遇抬起頭,隔著門小聲問道:「姑姑也在那裡嗎?」
小侍女忙道:「在呢在呢,這會兒晚飯也沒吃,就都等著小小姐呢,再不去,飯菜恐怕都要涼了。」
常遇想想,悶聲不吭地合上書跳下了椅子,往門口去給小侍女開了門。
小侍女領著她去了老夫人房裡,那邊常台笙喝著熱茶與老夫人正聊著天,見她來了,老夫人趕緊讓她坐到身邊,小丫頭像模像樣行了個禮,又喊了常台笙一聲姑姑,這才坐下來。
因飯菜都涼了,蘇老夫人讓撤下去熱一熱再送來,結果這會兒桌上除了點心便沒有其他。常台笙沒提學堂那茬子事,只同老夫人接著講路上一些見聞。
小丫頭中午就沒吃飯,這會兒早餓得前心貼後背,趁姑姑與蘇老夫人談話不注意時,便偷偷往自己這邊挪來一盤點心,悶著頭吃起來。老夫人偏頭瞅她一眼,同常台笙使了個眼色,常台笙看過去,小丫頭正低著頭往往嘴裡塞一隻蛋黃酥,再看盤裡,只剩一半了。
吃得這麼投入也不怕噎著,常台笙伸手將茶杯推過去,正要開口時,小丫頭霍地抬頭,嘴裡卻因塞滿了蛋黃酥一時說不了話,突然被發現偷吃的驚訝看起來略是滑稽,常台笙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慢慢吃,別噎著了。」
那邊老夫人更是將水餵到她嘴邊,輕撫她後背讓她小心點吃。常遇憋紅了小臉將嘴裡的點心吃完,又接連喝了好幾口水,才不好意思地說:「我以後不會偷吃了。」
她已沒了剛來時的疏離,在蘇府待久了,竟真變回個小孩子一樣,會有小脾氣,會不高興,甚至還會當著大人的面以為能瞞天過海地偷吃點心。常台笙看著她稍稍走神,老夫人卻開口問她:「聽說今日在學堂同先生鬧彆扭了?」
提到這事,常遇竟悶了腦袋:「不是故意要惹先生生氣的……他收了我的書,我想要回來……」
「先生收書做什麼?不該多讀些書的麼,這個先生倒是奇怪了。」蘇老夫人一臉不解,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竟只是先生沒收了書,那學生辯解幾句也是應當,蘇曄也真是小題大做,這麼小的孩子有什麼好訓的,弄得孩子心情不好到這個點才吃東西,人都餓得瘦了一圈了。
常台笙卻問:「是先生講課時看旁的書了麼?」
常遇連忙搖搖頭,給自己辯解道:「先生講課時我很認真的……絕不做旁的事的。」
常台笙溫聲接著問道:「先生應不會無緣無故收你的書,是什麼緣由呢?」
常遇輕皺皺眉,似在努力思考要如何開口說這件事,蘇曄卻來了,後邊緊跟著手捧漆盤的小廝。
蘇曄方才路過時遇見前來送飯菜的小廝,一問才知道人都在,且還未吃晚飯,遂就進來了。
蘇曄給老夫人請了安,隨後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小廝將飯菜擺上桌,蘇曄安安靜靜坐著,神情淡淡,實在瞧不出什麼情緒。蘇老夫人偏頭看一眼常遇,隨即責問蘇曄:「我已知道這事了,學堂先生沒收了孩子的書,孩子不過辯駁了幾句,你還要訓她,以前如何沒發覺你這般嚴厲呢。」
蘇曄不置可否,道:「縱使先生的做法是有欠考慮,但是非是一回事,態度是另一回事。這是她需要明白的事,孫兒只是在教導她要懂這個道理。」他在這件事上絲毫不含糊,常遇到底是個孩子,儘管已比大多數孩子要聰明懂事得多,但骨子裡仍舊過於剛硬。何況她雖對親近熟悉的人表現得無比貼心,但對於不熟絡不認可的人卻總是報以很深敵意與偏見,如有不同意見,便愛上前硬碰硬,非要撞個頭破血流。
小小年紀即如此,或許並不是一件好事。
常台笙在一旁聽得若有所思,在她眼裡常遇並不是會和人起爭執的性子,她反而是覺得,小丫頭有些逆來順受。是性子變了還是另有情委?
於是常台笙問她:「能與姑姑說說,到底是何事嗎?」
常遇悶頭琢磨了好半天,才開口說:「我拿了姑姑過年時帶來的一些書借給他們看,後來讓先生知道了,就被沒收了。」
過年時帶來的?無非是芥堂出的一些冊子,小丫頭竟將那些帶去學堂了?
常遇眉頭仍舊緊著,悶著頭接著說:「先生說那些話本子都是下三濫的東西,是沒學問的人看的。」她癟癟嘴:「我只是辯解了幾句,他便罰我出去站著,還說我帶壞同窗。」她聲音稍稍拔高:「先生沒有看過那些便亂說,太武斷了!」
常台笙心頭忽地一酸。
小丫頭如此維護,竟讓她覺得有些愧疚。
蘇曄淡淡看了她一眼,忽偏過頭,同身旁小廝道:「將書匣拿過來罷。」
小廝聞聲就跑了出去,很快便又拎著書匣子折回來放到蘇曄面前。蘇曄打開那書匣子,從裡頭取出一冊冊芥堂印的話本子,最後竟還翻出幾何算經之類的書,卻沒一本是學堂學的東西。
老夫人瞧著,還將那些書冊拿過來翻翻,偏頭和顏悅色地問常遇:「平日裡先生講課的書呢?」
那些書她應當早就能倒背如流了,這是聰慧異於常人者慣有的傲慢。故而常台笙看著書匣裡這些書,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啟蒙讀物對常遇而言,已完全不夠了。
在如何教導孩子這件事上,不論蘇曄還是她,都是毫無經驗的新手。若面對的是尋常孩子,也許老夫人還能有辦法,但常遇相當於另一個陳儼,若教得不對,怕將來她也會如陳儼之前一樣,覺得這人世無趣至極。
常台笙正沉思著,那邊常遇忽抬了頭,指了一冊算經道:「先生還說那個是不入流的無用學問,世上學問怎麼可以分貴賤呢?」
若之前還有維護常台笙作為芥堂東家顏面的成分,這裡則是對先生赤/裸裸的佈滿了,看來小丫頭與學堂先生積怨不淺啊。
常台笙拿過桌上的算經幾何等書翻了翻,忽覺得有些熟悉,便拿過來一瞧,沒料正是之前陳儼隨手編的東西,這些原先是在陳儼宅子裡的,大概是後來送給她的。
這些書很少,也極少有人感興趣,常台笙本人都很少收集翻閱這類書。何況有些書還是從異邦傳來,若無人翻解,簡直是看天書。
只沒想到……
許久不開口的常台笙合上書冊,抬頭問不遠處的常遇:「你喜歡這些麼?」
常遇看看對面坐著的蘇曄,又看看常台笙,謹小慎微地點點頭,應道:「嗯……」
這個結果「意料」之中,卻也出乎「意料」,常台笙有些頭疼,總之,這個孩子她沒法教,尋常的先生也教不了,蘇曄想必也一樣。老夫人也是愣住了,她原先以為這孩子只是比旁的孩子聰明機智了一些,卻沒料這孩子志趣想法也同別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樣,並不是覺得孩子閒得慌時打發到學堂去便能了事。
常遇好像能看得出大人們的煩惱似的,說:「我不用人教的,只是——」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姑父何時回來呢?」
諸人均是一愣,也對,似乎也只有陳儼能夠教得了她。可是,陳儼眼下在哪兒都不知道。老夫人也聽說了關於陳儼一些事,故而憂心忡忡地嘀咕道:「也真是的,那時都說已辭官了,可上頭一句話,竟又跑回去賣命了。」她嘴上說著,心中卻在暗暗懊悔,當年若自己多管一些內院之事,不讓心腸歹毒的盧氏將這孩子弄出府,或許這會兒根本不會有這樣的煩惱。
老夫人低聲抱怨完便沒了話,那邊常台笙也樂觀不到哪裡去,蘇曄更是沉默。末了還是常遇左看看右看看,暗暗嚥口水,提醒一眾大人:「飯菜又要涼了,能吃飯了麼……」
小丫頭很懂規矩地不先動筷子,等長輩們都開始吃了,這才自己捧了個小碗低頭吃起來。
吃飽了,常遇也覺得自己之前發脾氣不好,遂很老實地針對自己的態度問題認了錯,將書冊收回書匣裡,也不煩擾大人們繼續談事情,很識趣地行個禮拎著小匣子出去了。
蘇曄也因有事先走了,席間便只留下了常台笙與老夫人。
老夫人這陣子零零碎碎聽了不少消息,這時望向常台笙,毫無預兆地提了程夫人的事。
常台笙都差點忘了程夫人的案子,在京城時陳儼不提不問,這案子也是任由刑部直接按律處理,之後完全沒有插手或過問。
那麼現在情況是……
「被發配了,也是前幾日才傳來的消息。」蘇老夫人說著嘆了口氣,「她若當時能安生些,大約也不會到這般境地。上面雖網開一面饒她不死,但一介婦人被發配充奴,只怕活著比死了還要辛苦。」
老夫人又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兒,侍女過來送了安神茶,常台笙猜她打算睡了,遂識趣地起身道完安出去了。
可沒料她剛走出去不遠,小丫頭便笑嘻嘻地在走廊拐角處截住了她,說:「姑姑還未抱過我。」
常台笙一時啞然,隨即又笑了。她俯身抱抱面前鬼靈精怪的小人兒,說:「外面潮氣重,容易著涼,趕緊回屋睡覺去罷。」
常遇卻貼著她耳朵稚聲稚氣說道:「有姑姑抱著便不會著涼的。」她手臂緊緊攀住常台笙,過了好一會兒,才帶著鼻音悶悶補了一句:「其實我很想念姑姑。」
所以之前雖然沒有表現得很熱情,但姑姑過來了,我其實是非常開心的,姑姑是我……最親的人吶。
最終常台笙送她回了房,小丫頭顯然還未發現常台笙帶給她的禮物,常台笙拿給她時,她簡直高興壞了,抱著那些小玩意兒不肯撒手,常台笙哄了許久才肯去洗漱睡覺。
安頓好小丫頭,常台笙獨自一人出門折回客房。梅雨季多少有些濕悶,這夜卻難得有些清冽怡人的味道。常台笙抬頭看看天,漆黑一片更不用說尋星月蹤跡。那陳儼所在的地方,又是否能看到月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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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轉黃,但吃起來卻仍有些許澀味。
這日早晨,常台笙抱著一包常遇特意留給她的新鮮梅子上了回杭的馬車,隨後她撩開車窗簾子,看了眼站在門口的蘇曄,剛要放下簾子,卻忽聞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那馬蹄聲轉而被馬嘶聲替代,常台笙循聲看過去,只見那人勒住韁繩飛快地下了馬車,動作倉促地遞了封信給蘇曄便走了。常台笙見蘇曄臉色稍有些不對勁,便讓車伕再等一等走。蘇曄展信迅速看完立即收進了袖袋,隨後徑直朝車窗子這面走來。
常台笙見他神色凝重,大約是怕聽到什麼噩耗,自己喉嚨竟然都有些發緊:「怎麼了?」
蘇曄語聲很低卻沉定:「段書意昨夜死了。」
常台笙先是陡鬆一口氣,因為放鬆,一直撐著簾子的手甚至都一下子失了力氣。蘇曄接著道:「說是自盡,但我是不信的。」
別說蘇曄,就連常台笙也絕不會信這樣的理由。她與段書意雖只見過寥寥幾次,但她也能確定,段書意絕不是會自我了斷的人。
所以他是被害?誰要殺他呢?
端王反旗已舉,開弓無回頭箭,段書意身為端王府世子,謀逆之罪是板上釘釘的事,左右最後會被處決,實在沒必要急著在這個時間點上解決他。何況,這時候留著他,對於朝廷而言,倒是能牽制端王的一顆棋子,利大於弊。
因此不會是朝廷這邊的人動的手,難道是端王府自己人殺的麼?但理由呢?
常台笙眉頭緊鎖,蘇曄拍了拍窗框才讓她回過神。蘇曄道:「段書意這件事頗有蹊蹺,你回杭州要小心。我這裡有些事處理完便會過去,你這陣子儘量不要輕舉妄動。」
常台笙點點頭,蘇曄退後一些,吩咐車伕可以走了。
一個初晴的梅雨季早晨,太陽才剛剛冒了頭,便又隱進了厚厚的雲層裡,路上竟又下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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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蘇州到杭州,途中都未怎麼打頓,就連睡覺也都是在車廂裡應付了,隨行侍女見常台笙這般著急,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不懂這其中原委,故而也只能陪著乾著急。
路上偶爾停下來吃個飯,也能聽到一些流言,百姓只說段書意死得好,這麼一來,西南叛軍的銳氣必會被挫,因世子死了,似乎有一大部分希望也跟著死了似的。
常台笙卻不這樣想。段書意死在這裡,若那些人是真心追隨他,這一下子內心的恨意便會被徹底激發出來,後果只會更難預估。
不過目前她著急的不是這些事情,而是另一件。她仍清楚記得陳儼離京前隔著車窗子同她說的話——段書意是左利手,在他被處決之前,確認一下。
陳儼說的是「被處決之前」,當時她就存有疑惑。誰都知道處決藩地世子要先告太廟剝去宗籍,之後再行處決,那些都該是平叛成功之後的事——等到那時候,陳儼自己都回來了,哪裡還用得著她去確認?何況到那時再確認又有什麼意義在其中呢?
難道陳儼所謂的「處決」意義,是指被人秘密謀害?他是提早預料到會在杭州發生這種事,故而才叮囑她去確認一番的罷。
常台笙捋順頭緒,最後只剩一個問題,段書意已死,當下屍體一定被看得死死,要如何才能去確認,且怎麼確認一個死人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她想通這問題時,馬車已進了杭州城境內。按說一路奔波終於抵達,應先回家休整一番,但常台笙卻讓車伕馬不停蹄地去了五台館。
五台館館主李崧被突然到訪的常台笙嚇了一大跳,就差大喊鬧鬼了。一個明明已溺水而亡的人眼下怎麼站在這裡?!
常台笙態度強硬地拽著驚魂未定的李崧進了五台館某間裡室,她這時力氣大得驚人,李崧因驚嚇過度一時間竟沒能拗過她。
「你現在什麼不要說,只聽我講。」常台笙非常冷靜,語氣也是不容拒絕的強硬:「你岳父是杭州父母官,你進杭州府衙是輕而易舉的事,我現在需要見一個人,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要能帶我進去見他且不可以將此事透露給任何人。」
李崧已漸漸緩過神來,聽明白她這話裡的意思差點就罵她瘋子了。沒料下一瞬常台笙卻又緊接著道:「我開出的條件是,五年之內芥堂不會再挖你五台館的文士。」
自從芥堂興盛後,五台館流失了一大批供稿的文士,這些都是看不見但卻真實存在的巨大損失,李崧暗中也十分不滿,卻沒什麼辦法阻止。故而常台笙這條件對他而言,不是沒有吸引力。
李崧稍稍鎮定了些,也開始談起條件來,遂問:「你要見哪個人?」
「段書意。」常台笙吐字清楚,絕無舛誤。
「他死了!」李崧當真覺得她被西湖水泡得腦子糊塗了!他壓著聲音一口回絕:「我犯不著涉險。」
「恐怕你沒法拒絕。」常台笙極冷靜地看著他,「六年前你曾收了一套書,後來大概是怕出事所以讓人燒了,但我不巧得了一本,那上面有你親自蓋上去的——藏書章。」
也就是說,這套政治上十分忌諱的*,所有人是五台館李崧。常台笙只要悄悄將這證據呈上去,對李崧而言這便是百口難辯之事。
李崧陡驚,他與常台笙平日裡算不上關係好的朋友,卻也沒有明面上的過節,可這女人竟留著他的把柄!
常台笙趁勢又狐假虎威了一把:「按說我夫家的人若想看一看這具死屍,區區杭州父母官只能點頭哈腰稱是。但現在時間緊迫,我怕屍體會爛,故而想友好地請你幫個小忙而已,你卻不肯……」
李崧深吸一口氣,許久才下定了決心,吝嗇地回了三個字:「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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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書意死後,屍體一直由衙門官差輪流守著。一口棺材就這樣擺在衙門裡,怪可怖的。這些官差平日裡都在外頭耀武揚威,這會兒卻圍著一口陰森森的棺材打轉,實在是氣悶極了。可上面的命令又不好不從,只能硬著頭皮守夜。
這夜沒雨,出了月亮,歷曆月光照下來,卻顯得這擱放棺材的地方更是陰測測的。到戌時,兩個看守官差都已經餓得不行,卻還未有人來交班,便不由罵開了。
忽有一眼尖的瞅見了遙遙走來的李崧,忙諂道:「哎喲姑爺這個點如何到這兒來了?」
「夫人今早回了衙門,我便宿過來。」早上他妻子的確說要回衙門同父母住兩日,他這話說得倒也不假。他緊接著又道:「剛巧從那門過來時碰著義莊的仵作,說是奉命過來瞧瞧,又不識路,我便領他過來了。」
此時常台笙便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副仵作打扮,手裡提了個匣子。
李崧忽地轉過身去,看一眼常台笙道:「不是說奉命來查驗屍體*情況的麼,就在那兒。」
那倆官差也是餓極了,心思已根本不在這值守上,且這兩天動不動就有義莊的人過來,所以也未在意。李崧給常台笙遞了個燈籠過去,隨後走到門口,徑直將半隻燒雞放下了:「吃不掉了,這天氣擱到明日又會壞,你們若還沒吃,便吃了墊墊肚子,我就先走了。」
這位知府姑爺出了名的和氣,官差笑呵呵地接了燒雞道謝,便送他出去。
裡面的常台笙舉著燈籠翻看屍體,幸好趕早回來了,屍身的*還不至於很明顯。她非常迅速地摸到屍體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仔細摸過來,最終在右手無名指上停了下來——只這裡有一粒繭子。這是經常書寫的手所慣有的繭子,若他是左利手,右手無名指內側又怎可能有這樣一粒繭子?
燈籠移回屍體頭部,常台笙揭開蒙臉的布——可這分明就是,段書意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