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拖車

  探險者的聲音漸漸遠去,拖車裡悄然無聲。儀表板上的燈亮著,監視器上還是那張GPS地圖,那個頻頻閃爍的紅叉標示著他們的位置。監視器上有個標著「活動系統」的小視窗,從上面可以看出電池充電、太陽能電池板的效率以及過去兩小時中的使用情況。所有電子儀表的讀數都發出亮綠的光。

  在廚房和床鋪所在的生活區,水池中的水循環復用系統發出輕微的汩汩聲。這時,從上層儲藏櫃裡傳出一聲悶響,接著又是一聲,隨後就恢復了平靜。

  片刻之後,一張信用卡從櫃門的縫隙裡伸出來。這張卡向上移動,把面板上的一個插銷弄開。櫃門打開之後,從裡面滾下一隻白色的包,「噗」的一聲掉在地板上。那隻包自動打開,阿比·本頓呻吟著舒展開他那瘦小的身軀。

  「如果再不能去撒尿,我真要喊了。」說著,他急忙一瘸一拐地走進那間小盥洗室。

  他輕輕地舒出一口長氣。是凱利堅決主張他們一定要跟著來的,但她卻把所有問題都交給阿比來考慮,覺得他對所有問題——至少幾乎所有問題——都想得很周到。阿比的預料很準確,在運輸機裡的確很冷,他們不得不用東西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他把拖車上的所有毯子和床單都塞進了他們藏身的小櫃子裡,他當時預料,最少十二小時以後他們才能到達目的地。他還準備了一些餅乾和幾瓶水。實際上,能想到的他全都想到了。只是沒想到埃迪·卡爾會在拖車裡檢查一遍,把所有櫃子的插銷都從外面給插上了。他們被鎖在了裡面,這樣他就有十二個小時上不了盥洗室。十二個小時啊!

  他又長長地舒了口氣,身體放鬆多了。一泡小便半天還沒有撒完,怪不得憋得這麼難受!要不然自己還要被困在櫃子裡呢,幸虧他最後想到……

  他聽見身後有個像被摀住嘴的人的叫聲。他放水沖了一下廁所,回到原來的地方,在床下面的儲藏櫃旁邊蹲下,很快拔掉插銷:另一個包打開了,凱利出現在他面前。

  「嘿,凱利,」他自豪地說,「我們成功了!」

  「我也得去一下。」她說著衝進盥洗室,隨手把門關上。

  「我們成功了!我們來了!」阿比說。

  「阿比,等一下,好嗎?」

  他第一次朝拖車的窗外望去。拖車外面是一片草地,再往外是蕨類植物和叢林中的高大樹木。在樹木的頂部,他看見一道由黑色岩石形成的弧形火山邊沿。

  這就是索納島,沒錯兒。

  太好了!

  凱利走出來。「哦,我以為我會死。」她看著他,跟他來了個擊掌,「哎,你是怎麼把門打開的?」

  「用信用卡。」他回答說。

  她皺起眉頭:「你有信用卡?」

  「是父母給的,」他說道,「給我應急的時候用。」接著他信口開了個玩笑說,「我料到會出現這種緊急情況的。」

  阿比知道,只要講到跟錢有關的事,凱利都非常敏感。她總是對他的衣服之類的東西加以評論,問他怎麼總是有錢坐出租車,放學後哪兒來的錢去拉爾森熟食店買可樂,等等。有一次,他對她說,他覺得錢並不那麼重要。她用怪怪的聲音說:「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打那以後,他就儘量避免跟她談錢的問題。

  在別人面前,有時阿比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反正大家對待他的方式都比較怪。他的年齡比較小當然是原因之一,他是黑人也是個原因。此外還有個原因,那就是其他孩子都說他是個小書呆。他發現自己不斷努力跟別的孩子合群,跟他們在一起,可是他又做不到,因為他不是白人,個子又小,又不善於體育運動。但是他不笨。他覺得學校裡的大多數課程枯燥無味,因而一上那些課就想打瞌睡。有時候老師覺得他挺討厭,他自己也覺得控制不住自己。學校生活簡直就像一盤以超慢速度播放的錄像帶,就是一個小時看它一眼也不會漏掉什麼東西。他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怎麼可能對《新飛越情海》、舊金山49人隊或者奧尼爾拍的新廣告片感興趣呢?那些東西太沒意思了。

  但是阿比早就發現,如果他把自己的這種想法說出來,別人就會反感。除了凱利,誰也不理解他,所以他覺得最好閉口不談。在大多數情況下,凱利似乎知道他在說什麼。

  還有萊文博士。學校裡至少有一門高級選修課對阿比還有點吸引力,雖然意思不大,但畢竟比上其他課有意思。萊文博士決定教那門課之後,阿比發現,自上學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對學習產生了興趣。事實上……

  「這就是索納島,啊?」凱利看著窗外的叢林問道。

  「是的,」阿比說道,「我想是的。」

  「你知道,上次停車的時候,你聽見他們談什麼了嗎?」凱利問道。

  「沒聽見。包得嚴嚴實實的。」

  「我也沒有,」凱利說道,「但他們似乎對一個什麼東西特別惱火。」

  「是的。」

  「他們好像是在談恐龍,」凱利說,「你沒聽見?」

  「沒有,凱利。」阿比笑著搖搖頭。

  「我覺得他們談了。」

  「好了,凱利。」

  「我覺得索恩說的是『三角龍』。」

  「凱利。恐龍已經絕跡六千五百萬年了。」

  「這我知道……」

  他指了指窗外:「你看見那兒有恐龍嗎?」

  凱利沒有回答,而是走到拖車的另一側,從窗戶裡向外望去。她看見索恩、馬康姆和埃迪進了那個很大的建築物。

  「他們發現我們後會非常生氣的,」阿比說道,「你覺得我們怎麼向他們解釋比較好?」

  「我們會使他們大吃一驚。」

  「他們會生氣的。」他說道。

  「那又怎麼樣?他們能把我們怎麼樣?」凱利反問道。

  「也許會把我們送回去。」

  「怎麼送?他們沒辦法送。」

  「是啊,我也這麼想。」阿比隨意地聳了聳肩膀。他的心裡有很多煩惱事,不過嘴上又不願意承認。這一切全是凱利的主意。阿比一向循規蹈矩,從來不願意惹是生非。無論什麼時候,哪怕受到老師輕微的批評,他立刻就會滿面通紅,渾身冒汗。在過去的十二個小時裡,他一直在想,不知道索恩和另外兩個人會對他們的行為作出什麼反應。

  「聽我說,」凱利說道,「我們是來幫助我們的朋友萊文博士的,這就夠了。而且我們早就開始幫助萊文博士了。」

  「是的……」

  「我們還能再一次幫助他們。」

  「也許……」

  「他們需要我們的幫助。」

  「也許吧。」阿比說道,但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不知道他們在這兒吃什麼。」凱利說著打開冰箱,「你餓嗎?」

  「都快餓扁了。」阿比說這句話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餓了。

  「想吃點什麼?」

  「有什麼?」他坐在灰色的長沙發上,把身體舒展開來,看著凱利從冰箱裡取東西。

  「自己來看,」她有些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是你的傻管家。」

  「好吧,好吧。別激動。」

  「唔,你是指望別人來伺候你。」她說道。

  「我沒有。」他說著,從長沙發上跳下來。

  「你真是個小壞蛋,阿比。」

  「嘿,」他說道,「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別激動。你是不是有點害怕?」

  「沒有。」她從冰箱裡拿出一個三明治。他站到她旁邊朝冰箱裡看了看,把看到的第一個三明治拿了出來。

  「你不要拿那一塊。」她說道。

  「不,我要拿。」

  「那是金槍魚色拉的。」

  阿比不喜歡金槍魚色拉,於是把它放了回去,又看了看。

  「左邊那個是火雞的,」她說道,「在麵包捲裡面。」

  他拿出一個火雞三明治,隨後說了聲「謝謝」。

  「沒什麼。」她坐到長沙發上,拆開自己的三明治,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聽著,至少是因為我想了辦法,我們倆才能來到這裡。」他邊說邊有條不紊地拆開自己那個三明治,然後把塑料包裝紙整整齊齊疊好放在一邊。

  「是的,是你。我承認,你這件事幹得不錯。」

  阿比吃起三明治來。他覺得自己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就連他媽媽做的火雞三明治也沒有這麼好吃。

  一想到媽媽,他就不是滋味。他媽媽是個婦科醫生,人長得很漂亮。她非常忙,經常不回家,但是他每次看見她,都覺得她是那麼平靜。一到她的身邊,他自己也感到非常平靜。母子倆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不過近來,媽媽對他所瞭解的東西感到有些不安。有一天晚上,他走進她的書房,她當時正在看一些關於黃體酮水平和保卵胞激素方面的雜誌文章。他從她的背後看見了那一列列的數字後,建議她用非線性方程來分析這些數據。她看了看他,那眼神顯得很可笑,若即若離,既非常體貼,又似乎相距很遠,當時他覺得……

  「我還要吃一個。」凱利說著走到冰箱前。她回來的時候,拿了兩個三明治,一隻手裡一個。

  「你覺得那裡面的三明治夠嗎?」

  「管它呢,反正我餓了。」她說著撕開了一個。

  「也許我們不應當吃……」

  「阿比,如果像你這樣擔驚受怕的,我們當初真不該來。」

  他想想這話也對。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手上那個三明治已經吃完,於是從凱利手上接過那一個。

  凱利邊吃邊看著窗外:「不知道他們去的那個建築是幹什麼用的,看來已經被人遺棄了。」

  「是啊,遺棄多年了。」

  「為什麼要把這麼大的房子建在哥斯達黎加的這個荒島上呢?」她問道。

  「也許當時他們幹的事很秘密。」

  「或者很危險。」她說道。

  「是的,也許是這個原因。」一想到危險,阿比既興奮又緊張。他感到離家太遠了。

  「不知道他們當時在這兒幹什麼。」她自言自語地說著,邊吃邊從長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戶旁邊向外看去。「呵呵,這地方真大,」她說道,「還有點怪怪的。」

  「什麼?」

  「看那兒。那個建築上面長滿了植物,就像許多年沒人住似的。這塊地方的植物也全部長起來了。草長得這麼高。」

  「是啊……」

  「可是在這下面,」她說著指了指拖車下面,「卻有一條乾乾淨淨的路。」

  阿比嚼著三明治走過來看了看。她說得對。離他們的拖車幾碼遠的地方,草全部被踩倒變黃了。不少地方露出了泥土。這道痕跡雖然很窄,但卻很清楚,從左至右橫貫這片開闊空地。

  「這個嘛,」凱利說道,「如果這個地方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來過,那麼這道痕跡是怎麼形成的呢?」

  「一定是動物,」他說道,他想只能是這種原因,「一定是大動物的足跡。」

  「什麼動物呢?」

  「我不知道,這兒能有什麼動物呢?鹿或者什麼的。」

  「我沒看見有鹿。」

  他聳聳肩:「也許是山羊。你知道,野山羊,就像在夏威夷一樣。」

  「鹿和山羊的足跡沒這麼寬。」

  「也許是一大群山羊呢。」

  「那也太寬了。」凱利說著聳聳肩,轉身離開窗口,又走到冰箱面前,「不知道有沒有甜食。」

  「甜食」這兩個字倒啟發了阿比。他走到床鋪上面的那個小櫃子跟前,爬上去用手到處戳戳。

  「你這是幹什麼呀?」她問道。

  「檢查一下我的包。」

  「找什麼?」

  「我想我大概忘記帶牙刷了。」

  「阿比,」她說道,「誰在意啊?」

  「但是我吃過東西后總要刷……」

  「別管它了,」凱利說道,「湊合湊合吧。」

  阿比嘆了一口氣:「也許索恩博士多帶了一把。」他走回來,在長沙發上靠凱利坐下。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不住地搖頭。

  「沒有甜食?」

  「沒有,連冰酸奶也沒有,大人哪,他們從來不會計畫。」

  「是啊,一點兒不錯。」

  阿比打了個哈欠。拖車裡比較暖和。他此刻有了幾分睡意。在過去的十二小時裡,他蜷縮在那個小櫃子裡,冷得發抖、擠得難受,根本就沒法睡覺。現在他突然感到非常睏倦。

  他看了看凱利,凱利也打起哈欠來。「想到外面去嗎?去清醒清醒?」

  「也許我們應當待在這兒。」他說道。

  「待在這兒恐怕我就要睡著了。」凱利說道。

  阿比聳了聳肩膀。他感到睡意突然上來了,於是回到生活區,爬上靠近窗戶的那張床。凱利跟在他後面也回到生活區。

  「我不準備睡。」她說道。

  「好吧,凱利。」他的眼皮直往下墜。他知道自己無法硬撐下去。

  「不過,」凱利又打了個哈欠,「我也許只躺幾分鐘。」

  他看見凱利在他對面那張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下,接著他自己的眼睛也閉了起來,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上了飛機,感覺到飛機上那種輕微的顛簸,聽見飛機發動機低沉的嗡嗡聲。他睡得不深,中間還醒過一次。他清楚地感覺到拖車在搖晃,確實聽見很低沉的聲音,而且就是從車窗外面傳進來的。可是,他很快又睡著了,這一次他夢見了恐龍,凱利所說的恐龍。他夢見的是兩個動物,兩個龐然大物。從車窗裡看不見它們的腦袋,只能看見它們那遍佈鱗甲的粗腿。它們的腳咚咚地踩在地上,從拖車旁邊走過。在他的睡夢中,第二個動物停下來,彎下身子,把那顆大腦袋湊在車窗上好奇地朝裡看。阿比意識到,他所看到的是巨大的霸王龍的腦袋。它那張大嘴不住地動著,那些白牙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他平靜地看著夢中的這一切,一點兒也沒有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