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漁船冒著濃濃的黑煙,嚓嘎嚓嘎地開出港口,向公海駛去。霍華德·金感覺到輪機在腳下隆隆作響,聽見木頭發出的吱呀吱呀聲。他在聽水手們用西班牙語的大聲叫喊。他回過頭看著科爾特斯港,發現這座小鎮已成了簇擁在岸邊的一堆亂糟糟的小房子。他希望這艘該死的船能經得起風浪——因為他們已來到茫茫大海之上。

  道奇森在投機取巧,又一次鋌而走險。

  這是金最害怕的處境。

  霍華德·金認識路易斯·道奇森是將近十年前的事,當時他剛進入生物合成公司,是一位年輕的伯克利大學博士。當初他是一名頗有前途的研究員,大有征服世界的能量。他的博士論文是關於血液凝固遺傳因子的。他加盟生物合成公司時,遺傳因子問題正成為熱門課題,似乎成瞭解決心髒病患者突發血栓溶解問題的一把鑰匙。幾家生物技術公司競相研製新藥,一來可以挽救生命,二來也好發一筆大財。

  起初,金專攻一種很有希望的、被稱為血凝素V5或者HGV-5的物質。在早期實驗中,它溶解血小板聚集體的速度達到驚人的程度,金一躍成為生物合成公司最有前途的年輕研究員。他的照片赫然出現在公司的年報上。他擁有了自己的實驗室,並獲得一筆近五十萬美元的預算經費。

  可是接著,在事先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出現了不可收拾的難堪局面。在初步的人體實驗中,HGV-5既未能溶解心肌梗塞中的血栓,也未能溶解肺栓塞中的血栓。更為糟糕的是,它還產生了嚴重的副作用:胃腸道出血、皮疹、神經方面的問題。在一個病人死於驚厥之後,公司中止了該項實驗。幾個星期之後,金便失去了他的實驗室。取代他的是一名新來的丹麥研究員,此人當時正在研究蘇門答臘黃水蛭的唾液提取物,前景更加被看好。

  金去了一個較小的實驗室。他認為自己已厭倦了血液遺傳因子的研究,因而把注意力轉向了鎮痛藥物。他掌握一種有趣的化合物,是從非洲角蟾蜍身上提取的蛋白質L異構體,似乎有麻醉作用。然而,此刻的他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公司在審查他的工作之後,得出結論說他的研究缺乏充分的證明文件,無法取得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的實驗許可。他的角蟾蜍項目就這樣被草草封殺。

  當時的金三十五歲,已經經歷過兩次失敗,他的照片再也沒有上過年報。有傳言說,下一次項目審查期間,公司有可能讓他另謀高就。他提出的一個新研究項目立即遭到否決,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段黑暗時期。

  這時,路易斯·道奇森提議他們共進午餐。

  道奇森在研究人員中聲名狼藉,被稱為「接收大員」,因為他總是接過別人做的工作,將其美化成自己的成果。早些年,金絕對不會和他攪和一起。可如今,他卻跟著道奇森進了舊金山一家豪華的海鮮餐廳。

  「搞研究是很難的。」道奇森同情地說。

  「你說得很有道理。」金回應說。

  「有困難,還有風險,」道奇森說,「事實上,有創意的研究很少能成功。可是公司方面理解嗎?不理解。一旦研究失敗,你就要承擔責任。這不公平嘛。」

  「不見得吧。」金說道。

  「但這是問題的實質。」道奇森聳了聳肩,手裡剔著一條軟殼蟹腿。

  金沒有搭腔。

  「我個人就不喜歡冒險,」道奇森接著說道,「開創性工作就有風險。大多數新的想法都不靠譜,大多數開創性工作都不成功。這就是現實。如果你覺得是在被迫進行開創性研究,那你的失敗就在預料之中。如果你在大學裡工作,就沒有關係了,因為在那裡,失敗會受到讚揚,而成功則導致被排斥。可是在工業界……不行啊。在工業界,開創性工作不是個明智的職業選擇,它只能讓你陷入困境。而這正是你目前的處境,我的朋友。」

  「那我該怎麼辦呢?」金同道。

  「這個嘛,」道奇森說,「我有自己的一套科學方法。我把它稱為集中研究開發。假如只有幾個想法能行,何必要親自去發現呢?太難啦。讓別人去發現,讓他們去冒險,讓他們去爭取所謂的榮譽吧。我寧可等待,然後去開發那些已經有希望苗頭的想法。把好東西拿過來,把它變得更好。至少是把它充分改頭換面,以便申請專利,然後我就能擁有它。它就成了我的。」

  道奇森如此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是個小偷,金對此感到十分驚訝。可是道奇森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尷尬。金撥弄著面前的色拉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樣東西,」道奇森說,「我看到了勃勃的雄心。遭到挫敗的雄心。我跟你說,霍華德,你未必還會失敗,甚至在下一次的業績考核時也未必被公司解聘。這樣的事情真的會發生。你的孩子多大啦?」

  「四歲。」金說道,

  「可怕呀,沒有工作,還有個小家庭,想找一份工作談何容易。現在誰還會給你提供機會呢?到了三十五歲,一名科研人員要麼已經有所建樹,要麼就不大可能搞出什麼名堂了。我並不是認為這種說法就是對的,可他們就是這麼想的。」

  金知道他們就是這麼想的,加利福尼亞的每一家生物技術公司都一樣。

  「可是霍華德,」道奇森從桌那邊欠過身來,壓低嗓門說道,「一個奇妙的世界正在等待你,只要你願意換一種角度來看問題。你可以換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真覺得你應該考慮考慮我的這番話。「

  兩週以後,金成了道奇森的個人助理,就職於未來生物趨勢部——生物合成公司就是這樣來稱呼其在工業間諜活動方面所作的努力。在隨後的若干年裡,金在生物合成公司裡又一次飛黃騰達,這一次是因為道奇森喜歡他。

  如今,金已擁有代表成功的全套裝備:一輛保時捷、一筆抵押貸款、一次離婚、一個他在週末去探望的孩子。一切都是因為金證實了他是一名完美無缺的副手。他加班加點工作,處理繁瑣的事務,使他那位花言巧語的上司不致陷於任何麻煩。在這一過程中,金逐步瞭解了道奇森的各個側面:領袖魅力的一面,空想的一面,還有陰暗、殘酷的一面。金對自己說,他能夠對付那殘酷的一面,能夠對它進行制約,兩年多來他已學會怎樣去做了。

  然而,有的時候他也沒多少把握。

  比如眼下。

  眼下他們正乘著一隻顛簸搖晃、腥臭撲鼻的漁船,離開哥斯達黎加的某個荒涼村莊,向汪洋大海中駛去。就在這節骨眼兒上,道奇森突發奇想玩起了把戲,見了這個女人,還帶上她一起走。

  金不清楚道奇森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卻看出他的眼睛閃閃發亮。這種眼神他過去見過幾次,而每一次都讓他心驚肉跳。

  那個叫哈丁的女人此刻正在前甲板上,站在靠近船頭處眺望大海。金看見道奇森繞著吉普走動,連忙對他招了招手。

  「聽著,」金說道,「我們得談一談。」

  「當然,」道奇森隨和地說,「你在想什麼呢?」

  他露出了微笑。那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