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來信,請恕我冒昧。
也許這會讓你很吃驚,可是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想問你,所以終於下決心提筆。我的字很爛,信也很長,希望你能看到最後。
我知道你,但你未必瞭解我,所以我可能寫得稍微囉唆了些。有的事情也許你早就知道,有些地方又寫得不夠清楚。我是個腦子不好使的男人,不過,我已經很努力在寫了……但願你能用寬宏的心胸來看這封信。
*
寫完這段鄭重的開場白,我不禁有些悲哀——真的提起筆時,我竟然不曉得該從哪寫起。
畢竟這是我上學以來,頭一遭寫文章,所以想不出什麼華麗字眼。老實說,光是寫這麼一小段,就花了我將近兩個小時。
還是先從我自己說起吧。我生長在東京的老街區K町。
老街區也多種多樣,但K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一個窮人聚居、散發著雜亂無章氛圍的地方。細窄的小巷旁,覆著白鐵皮的屋舍擠得密不透風。這些似乎都是戰後倉促搭起的簡陋棚屋,但經過漫長的歲月,就成了現在的老街。
因為有很多從事金屬加工、壓力成型的町工廠,空氣中總是瀰漫著機油和塑料粒料熔化的味道。只要深吸一口氣,鼻腔深處就充滿了刺激性的空氣。再加上路兩旁是三十公分寬的下水道,家家戶戶的生活廢水潺潺流淌著,匯入町中央的小河,給空氣中又平添了五花八門的氣味。
我就住在臨河的一棟小公寓裡。
邁上鏽跡斑斑的鐵製樓梯,最裡面——也就是最靠河邊的那個房間。從我記事時起,就和我那有點弱智的爸爸住在那裡。
我沒有媽媽。
聽爸爸說,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在酒吧上班的媽媽就跟一個理髮師客人跑了。
我連她的一張照片都沒有,也不知道她長什麼樣,不過,應該是個又瘦又小的女人。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爸爸戀戀不捨地留下了一件媽媽穿過的洋裝。那件洋裝常年掛在房間角落的牆上,從它的尺寸和形狀,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那應該是她上班穿的衣服,色澤鮮紅,手感光滑,胸前有細微的壓褶,透著點艷麗的風情。
也許你會覺得我冷漠,但我從來沒有懷念過媽媽。同樣地,我也從來沒有恨過她。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就好像在我的心裡,跟「媽媽」有關的迴路已經整個脫落,對這個字眼再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這麼說,你能不能稍微明白我的感受?
我會有這樣的心境,或許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總之對我來說,「媽媽」這種東西,就像幽靈和宇宙人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許多人對「媽媽」這個詞懷有深摯的感情,我卻毫無感覺,也從未因為被她拋棄而怨恨過。
與我相反,爸爸內心似乎還燃燒著對媽媽的憎恨,動不動就要罵上幾句。
「這麼小的孩子也丟下不管,你媽媽真是個垃圾,宰十次也不解恨的畜生!」
從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開始,爸爸就無數次在我耳邊喃喃咒罵,所以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粗森」。不過這是爸爸後來喜滋滋告訴我的,我也不知道事實是否真的如此。
可是,每當我想起媽媽時,想像中的她確實長著條尾巴。少兒漫畫裡常有擬人化的狗狗,媽媽就是那樣,裙子後面有一個圓圓的孔,伸出毛茸茸的白色尾巴。這當然只是我小時候的胡思亂想,不過說來好笑,直到今天,我仍然總覺得媽媽真的有尾巴。
前面我也說過,爸爸是個有點弱智的人。
如果是專門領域的醫生,應該可以指出一個確切的病名。他連簡單的加減法也要掰著手指才能算出來,小學低年級就會學到的漢字也識不得幾個。本來如果其他方面正常的話,也沒什麼問題,麻煩的是,爸爸對是非對錯的判斷也非常怪異。
就因為這樣,他不是隨便騎上別人的自行車兜風,就是在商店街的小型超市偷東西,驚動警察成了家常便飯。念小學的時候,我到底去車站前的派出所領了多少次人,真是數都數不清了。
儘管如此,他總算沒遭過牢獄之災,這都虧了老街的人寬宏大量。
隨著他三天兩頭地惹出亂子,漸漸地,派出所警察和商店街的人都覺得拿這傢伙沒法子,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通常都不加追究。就像玩捉迷藏遊戲的時候,年齡小的孩子會享受「豆子」的特別待遇,即使被抓到也不用當鬼,爸爸也是同樣的道理。現在想想,實在值得慶幸。
雖然爸爸自己還算好運,我卻因此留下了很多難堪的記憶。孩子的社會是格外殘酷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象皮球一樣,毫不客氣地朝我砸過來。
「喂,傻子〇〇(我爸的名字)家小孩在這邊喔!」
「那小子手腳也不乾淨,一不留神東西就進了他口袋,咱們可得當心點!」
小時候,不管是去公園玩,還是走在路上,我每天都要面對這些冷言冷語。不僅如此,在沙池玩的時候也會被兜頭潑下泥水,奔跑的時候還時常被絆倒。
那些孩子肯定覺得,既然是傻子〇〇的小孩,欺負一下又有什麼關係。這也難怪,不管怎樣,父母和小孩總是被視為一體的。
說白了,因為爸爸是老街上的「豆子」,在孩子的世界裡,我就扮演了相反的角色。要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一想到正因為這樣才得以結識她,就又覺得不無幸運。
她叫優子。人如其名,是個溫柔的女孩子。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小學一年級的秋天。當時我正在公園裡被一群附近的孩子欺負。
「我說你啊……這兒是我們的遊樂場,你給我滾開!」
「從剛才就在那礙眼……〇〇的小孩還這麼沒眼色!」
記得我是被幾個大孩子圍在中間,正遭受七嘴八舌的攻擊。具體原因我已經想不起來了,那是個巴掌大的公園,他們應該是想打軟式棒球,所以嫌在那閒晃的我礙事。
「你再怎麼晃來晃去,我們也不會帶你玩的!」
「我也沒想跟你們玩呀。」
我剛說完,领頭的孩子就猛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〇〇的小孩也敢這麼說話?」
回想起來,孩子的世界真的很麻煩。
齷齪事一點不比大人世界裡的少,而且因為單純,想法更加直接。尤其是吵架,如果不夠強壯,又沒有人撐腰(最有力的靠山還得數父母),通常都會被聲音大、人數多的那一方欺侮。
「識相點,不然有你的苦頭吃,知不知道?」
「趁我們現在還客氣,乖乖回去才對。」
K町民風的粗野是出了名的,他們也不愧是在那長大的孩子,一個個牙尖嘴利。很快他們就動起手來,我的頭上、背上挨了不少拳頭,但每一拳都不算太狠,每個人臉上還都笑嘻嘻的,為的是別人責怪起來,可以狡辯說「我們只是鬧著玩而已」。
「你們在幹什麼!」
他們下手越來越重,就在我抱著頭縮成一團時,公園入口附近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
回頭一看,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子惱火地吊著眼梢,正朝這邊走來。她穿的開襟毛衣有點小,顯得胸部格外飽滿。我完全不認識她。
「這麼小的孩子,你們竟然合夥欺負他。」
當時我已經念一年級了,但在班裡是數一數二的瘦小,她顯然以為我還是幼兒園兒童。
「我們只是跟他開玩笑啦。」
圍毆我的孩子當中,果然有一個人這麼說。
「我看可不像。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少女嘟起嘴問。那些孩子互相使了個眼色,一言不發地跨上了停在公園入口旁的自行車。
「等等……你們倒是說話啊!」
他們不理會少女的話,逕自抱怨著出了公園,等到了隨時可以逃跑的地方,其中一個人大聲叫道:
「囉唆死了,胖女人!」
其實那女孩一點都不胖,只是略顯豐滿,但小孩子什麼都可以拿來嘲笑。不過,她也沒有忍氣吞聲。
「你胡說什麼?」
她拔腿朝自行車追去,身手意想不到的敏捷,一轉眼就衝出了公園。在我視線以外的地方,很快響起一腳把狗踢飛般的剎車聲,接著就是響亮敲頭的聲音。如果再附帶某人的慘叫聲就更解氣了,不過她畢竟沒有厲害到那種程度。
「真是不像話……小弟弟,你沒事吧?」
不久少女回來了,在我面前蹲了下來。我出門時都會在胸前別上姓名卡,她看到卡上的學校名稱,頓時瞪大雙眼。
「咦,你是一年級學生?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年齡很小呢。」
雖然年齡上只差一兩歲,但在孩子的世界裡,幼兒園兒童和小學生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就算個頭再小,把小學生當成幼兒園兒童也很沒禮貌。
不過在這一點上,我也沒資格責怪她。因為她個子很高,我以為她肯定是初中生,一問才知道原來上小學六年級,剛剛轉來我念的小學。
「上個星期天搬過來的,住在臨河一個叫××莊的地方。」
「喲,那棟公寓就在我家對面!」
K町至今仍有很多高級的小公寓,不過那裡當時就是棟普通公寓。
「那咱們就是鄰居囉……多多關照。」
說著,她朝我伸出右手。我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困惑地歪著頭。
「你發什麼呆哪,這個時候應該要握手啊!」
被她一催,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間,我感到一股電流般的衝擊從手心直躥到脖頸。開學典禮和運動會入場儀式的時候,我也曾牽過旁邊女生的手,卻沒有任何感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日後想來,我一定是在那一瞬間喜歡上了優子。或許有人會說,一個才六七歲的孩子懂什麼,可是感情和年齡是沒有關係的。
「對了,你是在這裡等誰嗎?」
握住我的右手用力搖晃幾下後,優子問我。
「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他們一開始叫你走開的時候,你趕快開溜不就沒事了嗎?那樣也不會挨打了。」
看來她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
「叫我走我就走,我才不幹呢……那多丟臉。」
我這麼回答後,優子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來,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很好,姐姐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
不用說,這句話讓我心裡怦怦直跳。
*
這一切都是遙遠的過去了,細節已模糊不清。
最近我的脊背痛得厲害,有時甚至沒法冷靜地思考。我想是這陣子打零工幹活太拼了,可是痛得坐到長椅上都很艱難,不管幹什麼事都集中不了注意力,也真是讓人煩惱。
這種時候只要喝點小酒,整個人就會飄飄欲仙。幾杯酒下肚,血液循環加快了,背上的疼痛立刻緩解,腦子暈暈乎乎的感覺也很不壞。
這時回想起兒時的事情,心頭滿是幸福。
本來喝了酒頭腦應該變遲鈍才對,但不知什麼緣故,那些快樂的往事從記憶的迷霧裡逐漸浮現,就連早已忘卻的風景也能清晰記起,彷彿那段美好的時光一直延續到現在,真的好開心。
是的是的,我偏題了——正如優子所說,她就住在我和爸爸生活的公寓對面。不過實際上並不是正對面,中間還隔著幾棟小屋,從我家稍微往右看,剛好可以看到她家公寓的樓頂。如果是打開窗子就能看到彼此的房間,當然很有趣,但也會時時繃著根弦,倒不如這樣的距離正合適。
因為住得很近,自從在公園認識後,我幾乎每天都和她見面。尤其是早晨,我會算準她上學的時間出門,小跑著趕上她打聲招呼:「早上好!」這已經成了我每天的習慣。
如果我臉皮再厚一點,又很會撒嬌,應該會和優子有更多的交集。等慢慢混熟了,她一定會同意和我肩並肩一起上學。
只可惜,我天生就不是這麼機靈的人。
畢竟我有那樣一個爸爸,所以我很不習慣向別人撒嬌。前面我也提過,我時常要去派出所領人,去他惹了不少麻煩的店裡低頭道歉,難免會養成這種性格。
「小哥也真是不容易……你爸就像個小孩子,你反倒像他爸爸。」
每次我去為爸爸闖的禍道歉時,總會有人這樣感嘆。其實我也有我狡猾的盤算,因為只要我這個小孩子深深低頭道歉,對方通常都不會把事情鬧大。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喝醉酒的爸爸把電器店的櫥窗玻璃砸得粉碎,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哭著跪地道歉後,店老闆一副也要哭出來的表情,終於勉強原諒了我爸,而且連數萬元的玻璃賠償費也一筆勾銷。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才下跪道歉的。我真的很狡猾。
確實,在我們家,爸爸和兒子的角色是顛倒的。所以我才比誰都需要快快長大。
同年級的同學在家裡向父母撒嬌的時候,我卻得去酒館接喝得爛醉的爸爸,為他闖出的禍事道歉。郊遊的時候,其他同學都享受著媽媽親手做的精美便當,而我只能視而不見,大口啃自己握的奇形怪狀的飯糰。衣服破了,我自己一針一線地縫補。爸爸除了去幹挖坑的活計(他自己這麼說,其實說白了就是修路),其他時間總是喝得醉醺醺的,我什麼都只能靠自己。
我這樣描述,你或許會覺得我在極力渲染自己的不幸吧?
不,我絶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表達,正因為我過著這樣的生活,優子的存在,對我來說是多麼耀眼。
不客氣地說,優子不算很漂亮。
這完全是以社會的眼光來衡量。當時最受歡迎的,是有一雙水靈靈大眼睛,符合「乖巧可愛」標準的明星,皮膚微黑、眉毛疏淡的優子,難免會被歸為不起眼的一類。再加上她那有點腫的眼瞼,和即使有心誇獎也很難用水汪汪來形容的眼睛,自然更不被欣賞。
可是我最喜歡優子的笑臉。那溫柔的笑容,和去京都修學旅行時,我在寺院佛像臉上看到的一模一樣,我真的好喜歡。
每次在家附近碰到優子時,不管之前發生了多麼讓人沮喪的事,我的心情都會瞬間開朗起來。再聽她叫上一聲「小和」,就更是耳根都會發燙。
我們倆沒有相約去哪兒玩過,不過在路上遇到時,兩次總有一次會停下來閒聊,常常一聊就聊上好久。
說到這裡,那種花的名字也是優子告訴我的。那種彷彿在紅色顏料裡摻了一抹藍色,又加了很多砂糖的花——波斯菊。
記得那是我們在公園認識後,又過了一年左右的時候。
想也知道,當時我已經升上二年級。可是我對常識的缺乏,到了自己都覺得好笑的程度,周圍的人幾次被我嚇了一跳。
我最大的弱項,就是記花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也只曉得繡球花、鬱金香這些有名的花,小時候更是一塌糊塗。就連櫻花,我都沒把握叫出它的名字。
儘管如此,我並不討厭花。因為是男孩子,我當然不會在美麗的花壇前嬉鬧,不過看到漂亮的花時,也會忍不住停下腳步。
那一天,我正從玩耍的公園往家跑。那時應該是十月中旬,離五點的門限還有一段時間,但週遭已經很暗了。
順帶一提,五點前必須回家是學校的規定。雖然沒有人特意監督,不遵守應該也沒事,但小孩子總是很認真的。所以我全力狂奔,好像晚一秒都會大事不妙。
經過家附近一片空地時,我卻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因為那裡盛開的紅花太美了。路燈還沒亮起的微暗中,紅色的花朵從空地鮮明浮現。
(就好像發著光一樣。)
那不是一株花,而是三十株左右的花叢。那片空地圍著鐵蒺藜,應該不是誰栽種的,但看上去又整齊有序。可能以前這一帶蓋過房屋,而這裡正好是庭院。
被那叢紅色所吸引,我終於停下了腳步。雖然惦記著門限,我卻捨不得移開目光。
「小和!」
看了一會兒花,身邊突然響起優子的聲音。我吃驚地抬起頭,發現她的臉湊得很近,正彎著腰打量我。她像是剛放學回來,穿著水手服,提著閃閃發亮的學生包。她已經升上了家附近的區立中學。
「你在呆呆地看什麼呢?」
原來我看起來在發呆。
「沒什麼……我覺得那些花很好看。」
平常我會以一句「沒事」敷衍過去,這時卻脫口說了實話。
「噢,那是波斯菊,別名秋櫻。」
優子說罷,輕快地唱起了山口百惠的《秋櫻》。就是開頭那段「淡紅的秋櫻,在秋日平淡的陽光中搖曳……」
「那首歌我也知道,原來歌裡的秋櫻就是這種花呀。」
「不過這種波斯菊不是淡紅色。波斯菊的花有很多種色彩。」
站在我身旁,優子告訴我。
啊,你可知道,當我這樣娓娓寫來的時候,心裡有多麼幸福嗎?
那只是日常生活中很平淡的一幕,兩個偶然相遇的人,並肩望著同一種花。因為太平常了,恐怕很少有人會珍惜那樣的時光。
可是對我來說,那真的是一個特別的瞬間。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時深印在我眼中的紅色波斯菊,不僅絲毫沒有褪色,反而愈加鮮明。我想,這已經足以說明一切。
可是,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她呢?
尋找理由是很愚蠢的事,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清楚明確的理由。反過來,如果能說得明明白白,那才是滿嘴謊言。
所以我喜歡優子,並沒有理由。一定要說理由的話,我只能回答說,因為她是我命中注定之人。
命中注定之人——多美妙的一個詞,簡直讓我有點害羞。
可是每次想起她,我就會同時想起這個詞。你也許會笑話我,過著那樣朝不保夕的苦日子,還有心思想入非非。但是美妙的字眼,並不只為過得好的人而存在。
優子絶對是我的命中注定之人。只是,遇到得太早了些。
那時我八歲,優子十三歲。我們都是孩子,都有著無限可能的未來。但無論有多少變化的可能性,那條道路也絶非都通往光明的前方。
我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順利成長為今天的我,可是優子卻在成長的路上,走上了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許,一切都源於那個夜晚,我看到一條大蛇在河上蜿蜒爬行。
*
正如我之前多次提到的,我們住的K町風氣不怎麼樣。
緊鄰車站的小路上,開了多家提供酒水的店,從白天開始就很自然地醉漢成群。據說因為好幾家店早上就可以喝酒,在鐵路沿線都很出名。
學校當然要求我們不要接近那一帶,但也沒有人嚴格遵守學校的警告。因為車站後面有一家大型玩具店,從那條小路穿過去是最便捷的。
我自然也幾次經過那裡(包括去接喝得動彈不得的爸爸),不過我並不覺得那地方有老師說的那麼可怕。雖然確實有很多醉漢,但我從沒見過有誰對孩子動粗,應該說,大多數都是規規矩矩喝酒的人。
不過,有的人喝醉酒的表現還蠻有意思的。
大概是我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天經過那條小路時,一個頭髮白了的大叔突然抓住我說:「你可不要變成像我這樣的窩囊廢啊!」我脫口答道:「我才不會!」「真的不會?」大叔不放心地反覆問我,我也每次都誠實回答。大叔重重點了十來次頭,然後莫名其妙地塞給我一張一千塊鈔票。我當然很感謝他,只是我現在十分懷疑,我是不是實現了我的承諾。
話雖如此,也曾有人挨過醉漢的拳頭,有女孩子碰到醉漢朝她露那話兒,所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想必也有不正經的人存在。不管是喝醉還是沒喝醉,哪裡都少不了幹蠢事的人。
不過按照這種標準,那個人稱「鳳蝶阿綠」的女人應該歸到哪一種,倒是讓人有些犯難。
阿綠是一個瘦骨伶仃的阿姨,無日無夜在這附近出沒。
她看上去約四十歲左右,幾乎不化妝,亂蓬蓬的頭髮染成黃色,很像倒豎的雞毛撢子,老遠就惹人注目。平常總是穿著幾乎可以看到內褲的短裙,大腿內側有兩隻鳳蝶刺青,這就是她外號的由來。
現在想想,阿綠一定是做酒館客人生意的站街女——也就是自己拉客的街娼。可是小時候我哪裡想得到這些,只以為她是在某家店上班,看她整日晃來晃去,還覺得她那份差事真清閒。
阿綠在孩子中間相當出名,因為從小路附近經過時,孩子們常會跟她打聲招呼,但她的態度卻喜怒無常,完全依當天的心情而定。
有時她會溫柔地微笑,叮囑「玩的時候小心點喲」,一轉眼又皺著眉頭威嚇:「和仔你少在這轉悠!」還有的時候會眼淚汪汪地說:「你像極了我死去的孩子。」總之,每次碰到她反應都不一樣,就像看戲那麼好玩。阿綠情緒會如此不穩定,很可能是因為精神有問題,但對生長在粗俗老街的孩子來說,就連這種事也是嘲笑的話題。
在一部分高年級男生當中,阿綠的受歡迎另有原因。據說她會悄悄向他們展示女性的某個部位,當然,這完全看她的心情。
我沒有機會見識過,不過有一次,一個名叫本石的六年級學生撈到機會,和朋友一起參加了那場秘密秀。那是在小路盡頭的榻榻米商舖的倉庫後面偷偷進行的,後來他在各個公園裡趾高氣揚地大談自己的刺激經歷,因為只要是男孩子都可以參加,我也跟其他孩子一起傾聽他的體驗。
「看好了,女人的那裡是這個樣子的。」
說著,本石用木棍在地上描出那部位的圖畫,不過恐怕沒有哪個孩子清楚地知道,他畫得好還是不好,或者說,像還是不像。
我自然也不例外。不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阿綠講述的奇妙故事。
「女人的身體深處有條蛇。」
聽到這句話,我條件反射地想到以前在妖怪圖鑑裡看到的西洋妖怪美杜莎,但似乎有點不一樣。
「具體我也不太懂,不過平常都在身體深處沉睡,但當女人想跟男人幹那事時,它就會醒過來,從洞裡探出頭。」
那個洞到底是指什麼地方,本石好像也不明白。我們這些聽眾當然就更莫名其妙,不過也只能半信半疑地繼續側耳傾聽。
「然後它會咬噬女人的身體,注入讓人著魔的毒素。」
「讓人著魔的毒素?」
有人詫異地反問。
「沒錯……那種毒素一旦進入腦袋,女人就再想不起別的事了。哪怕家裡著了火,也不知道逃跑,只想緊緊抱著男人。」
「我可沒聽說過這種事。」一個和本石同齡的孩子笑著說,「總覺得難以置信啊。」
「這是阿綠說的,應該是真的吧?」
本石嘟起嘴回答。不過在場的孩子裡,當然也沒有誰能判斷這番話的真假。
「笨蛋,就因為是阿綠說的,才更靠不住啊!那女人啊,腦袋……」
說到這裡,那孩子伸手在空中畫了幾個小圈,然後驀地攤開手。
「你要這麼說我也沒辦法。反正我只是把從阿綠那聽來的話原樣說給你們聽……不過阿綠以前就因為那種毒,害死了自己的小孩。」
「當真?」
「聽阿綠說,她過去正經結過婚,住在很大的房子裡,還有一個小孩。可是她搭上了附近的男人,經常趁小孩白天睡覺時溜進家門,跟她幹那事。」
那個孩子剛過一歲,就算被他看到了也不用擔心敗露,所以才會這麼膽大妄為吧。
「然後有一天,阿綠正在幹那事的時候,突然聽到小孩醒來找自己的聲音。可那時她已經徹底中了蛇毒,沒辦法回答他……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小孩的聲音朝浴室去了,但她無論如何都停不下來。」
那是個意想不到的悲慘故事。後來孩子掉進盛滿水的浴缸裡,就此淹死了。
「中了那種蛇毒後,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其他的事情全都忘到九霄雲外。」
「那是假話!」
彷彿要打破沉重的氛圍一般,一個剃著光頭的男孩說道。我對他沒什麼印象,從他那隨便的口氣來看,想必是本石的同學。
「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吧!」
「你胡說什麼,我只是把聽來的故事原樣講出來。你要是不信,儘管去問阿綠啊!」
被人指責說謊,本石顯得很受傷。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幾乎吵了起來,原本很開心的秘密秀觀摩報告會就這樣草草收場。我們都不搭理那個說本石騙人的男孩,最後他一臉怏怏地離開了公園。
在已長大成人的今天,我終於可以理解他的感受。
他一定認為,母親對孩子傾注的愛,是世界上最深厚、最強烈的感情,絶對不會改變。本石講的故事摧毀了這一神話,他當然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他一定生活在幸福的家庭裡,有一個慈愛的媽媽。
不過想到終日在小路徬徨的阿綠精神的確不太正常,我覺得那個故事也有幾分真實的意味。而且她以前也親口跟我說過,「你像極了我死去的孩子」。
阿綠很可能確實有過一個夭折的孩子,孩子夭折的經過,也和本石講的一樣。因為悔恨,她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那麼,女人身體深處有條蛇的事,會不會也是真的呢?
那天的我,完全無從想像。但到了小學三年級的秋天,我終於找到答案。
*
那是個晴朗的秋日,而且是星期天,我一早就騎上了心愛的自行車。
自行車是我升上三年級時,爸爸難得買給我的。
雖然是二手車,但輪胎和剎車都更換過,也登記了防盜信息,是輛來路清白的車。用時下的說法就是翻新品,不過家附近的自行車店很早就做起了這種生意。
自從有了自行車,我的生活變得樂趣多多。因為活動半徑驟然擴大,以前只曉得名字的地方,現在輕鬆就能到達。喜歡探索未知地域的我,每當學校放假就騎上自行車,逐一開拓新的遊樂場。
其中我最中意的,是鄰區的R公園。
說是公園,其實並非孩子們可以奔跑嬉戲的兒童公園,而是一塊經過精心整修的土地,裡面修建了大型噴泉和花壇,還有一個可以免費參觀的小動物園(裡面最大的動物是驢子,最受歡迎的動物是山羊),很適合作為自行車之旅的終點。雖然單程要半個多小時,但在噴泉附近的小店買軟冰淇淋和烤腸吃,是我最大的樂趣,所以我每個月都要去一次R公園。
那天我也一如往常,一到公園就直奔小店。但途中我停下了自行車,因為我看到波斯菊花壇旁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熟悉的少女。她垂著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指尖。不會錯的,那就是優子。
「該不是……優子吧?」
儘管我很確定,還是試探著問道。優子愕然抬起頭,看到是我,頓時瞪大了細長的眼睛。
「這不是小和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話應該我來問吧。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嚇了我一跳……啊,難不成是約會?」
當時優子已經上初中二年級了,有約會也不稀奇。
「沒那麼簡單……算是暫時離家出走吧。」
看樣子不是什麼離家出走,而是和家人吵了架,從家裡跑了出來。在她的邀請下,我坐到她旁邊,然後問起緣由。
「其實上個星期,我爸爸拋下我們走了。」
「怎麼會這樣?」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在外面有了女人……從那以後,媽媽整天心煩意亂,哥哥也沉默不說話,家裡全亂套了。」
雖然我很喜歡優子,但畢竟年齡差了好幾歲,接觸的機會不多(初中二年級的女生和小學三年級的男生,要怎麼樣才能關係要好呢),對她家裡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有一個大三歲的哥哥。
「所以我一起床就出了家門,搭公交車來這裡……在那樣一個家裡待著,我會瘋掉的。」
我不明白優子為什麼會選擇R公園作為逃避的地方,但對我來說,這可是個大大的驚喜。自從優子上了初中以後,我總覺得彼此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不太敢很熟絡地跟她搭話,在路上偶遇時也不再停下來聊天,我們說話的機會急劇減少。
「你可真不容易。我打一開始就沒有媽媽,倒也輕鬆。」
等她說得告一段落,我插口說道。
「咦,你沒有媽媽?」
「嗯……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媽媽就跟理髮師跑了。」
這件事我從沒在優子面前提過。我覺得不說也無妨,而且特地說這種事,難免有引人同情的嫌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但這時我卻主動說了出來。我覺得這樣做會讓我們有同病相憐的感覺,和優子的關係也會比以前更親密。這一招果然靈驗,優子聽到中間就握住了我的手,眼裡泛起淚光。
「我都不知道……小和,你一直很寂寞吧?」
我前面也提過,雖說從小沒有媽媽,可我從未覺得寂寞。但這時我只能默默地點頭。
「那我就是你的姐姐。」
優子握著我的雙手,這樣說道。可想而知,我是多麼的欣喜若狂。
這樣想來,那天真的很幸福。
可是,也有件事讓我有些不可思議。我確實很喜歡優子,但這種「喜歡」,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如果我對優子懷有的,是通常男人對女人的愛情,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了。但既然事實上發生了,說明我對她的「喜歡」並不是那種感情。
唉,要是我再年長十歲就好了。那個夜晚她的醜陋和下流,我就全部都能理解了。
後來我們一起參觀了動物園,下午兩點多離開了R公園。
如果和來時那樣,我騎自行車,優子搭公交車的話,還可以再晚些才回。但優子覺得各自回家很孤單,於是提議一起走回去。
「反正也不急,我們慢慢走回去吧。不過你要推著自行車,恐怕有點吃力。」
她的提議正中下懷,我不假思索地表示贊成。我的自行車不是童車,可以帶一個人,但要載著優子回到K町,我實在沒那個力氣。
「好啊,那就走吧。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到了。」
就算一直走不休息,也要將近兩個小時才能到K町,但和優子同行,我覺得那也不壞。
我們走得相當快,但直到日落前還沒走到。因為路上一會兒進書店看看,一會兒又在兒童公園休息。
「啊,真不想回去。」
終於回到我家公寓樓下時,優子感嘆道。這時週遭黑沉沉的,已經是夜晚了。
「對了,優子你是離家出走吧……怎麼辦?」
「你先回去好了。我過會兒再回家。」
優子想了半晌說道。看來她是打心底不想回家。
如果是現在,我會明白即使再不情願,也應該儘快回家才對。
遲遲不回家,媽媽當然會擔心著急。回去得越晚,媽媽的怒火就越大。
但我也很理解優子不願回家的心情。她想用這種方式向自私的家人表示抗議。
「好吧,那我也陪你。」
我會這麼說,是想讓優子寬心。
「不行啊,你爸爸會發火的。」
「不用管他!」
我口氣輕快地回答。其實我根本就不擔心。很難想像爸爸會為了我晚回家而焦急,更何況這當兒,他準是上哪兒喝酒去了。
「既然這麼定了,那就去買晚飯吧。我帶了點錢。」
這回換我拉起優子的手,衝向夜晚的街道。感覺上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心情格外輕鬆。
之後我們一起吃了麵包,在已經沒有小孩的公園裡四下奔跑,玩得非常愉快。我做夢也沒想到,夜間的老街如此充滿樂趣。街上處處吹著和白天迥然不同的風,沒有塑料粒料熔化的味道,也沒有機油的氣味,感覺舒暢極了。
隨著街上的店舖紛紛拉下捲簾門,夜色也逐漸深濃。我們漸漸有了被催促的感覺,等看到車站附近的中華料理店也準備關門時,我覺得不能不回去了。那家店的關門時間是十點。
「回到家裡,肯定要挨一頓好罵。」
再次回到我住的公寓附近時,優子說。她的家離這裡不到兩分鐘。
但優子絲毫沒有害怕的表情,反而一臉的陽光燦爛,彷彿夜風給了她勇氣。
「那我回去囉。」
說完,她揮了揮手。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汽車急剎車的聲音,緊接著一聲巨響,什麼東西破裂了。在那之前,我似乎還聽到女人的尖叫聲。
「小和,剛才……該不會……」
優子臉上浮現不安的陰影。附近顯然有人被車撞了,而且車子開得很快。
我立刻跑到公寓前的路上,向在眼前流淌的小河上游望去。往前三百米就是大路,如果發生了嚴重事故,必然是在那裡。
「橋上有輛車停得歪歪斜斜的……那邊一定發生事故了。」
我話音剛落,就看到好幾個人從附近的屋舍衝出來,直奔橋的方向。住在老街的人往往好奇心旺盛,一旦出了什麼事,個個都趕著去湊熱鬧。
這一點,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們迅速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同時跑了出去。
事故果然發生在橋上。
這是座只有二十米長的小橋,坐車經過時只怕很多人都不會留意到。只有人行道部分安裝的石欄杆,才能讓人看出這原來是座橋。
我們來到橋邊時,周圍已經人山人海。有人大喊:「快叫救護車!」也有人語氣異常冷靜地議論著:
「聽說被撞的是個女人。」
「恐怕沒救了……當場就死了吧。」
聽著這些聲音,我推開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拚命往前擠。好不容易擠到可以看清楚的地方時,旁邊一個可怕的男人突然抓住我肩膀。
「喂,小孩子還是別看了。那女人半邊腦袋都沒了。」
光是這句話就嚇得我差點昏過去,但這時我已經從週遭人群的大腿空隙裡看到了那個躺在橋上的女人,當場受到強烈的衝擊。
幸運的是,有人用類似浴巾的東西覆住了女人的上半身,我並沒有真正看到駭人的慘狀,但浴巾覆蓋不到的下半身則看得很清楚。女人以近似大字的姿勢倒在地上,短裙捲起一半,內褲一覽無遺。我不禁心裡嘀咕,既然都替她覆上浴巾了,何不順便把裙子也理好呢……但看到大腿內側兩枚鳳蝶刺青的瞬間,我頓覺毛骨悚然。
之後我和優子退到遠處,默默地看著現場處理的情形。
急救醫護人員和警察很快趕來。他們本事很大,一轉眼就運走了阿綠悽慘的遺體,只留下大片的血污和用粉筆標記的屍體輪廓。
聽看熱鬧的人說,阿綠喝得醉醺醺的,搖搖晃晃地自己衝到了車道上。也有人懷疑她是自殺,事實究竟是怎樣,我到今天也不得而知。
我看到奇妙的蛇,就是那之後不久的事情。
為了看事故現場,我們錯過了回家的時機,只是怔怔地望著警察勘查現場。等到遺體運走,血跡上也撒了沙子,看熱鬧的人們三三兩兩地散去,橋上的視線變得相當開闊。
「我們也……回去吧?」
優子催促道。就在我準備離開時,黑暗的河面上,一條蠕動的茶色物體映入眼簾。
「抱歉,再等一下!」
我慌忙回到橋上,手扶欄杆,俯視著橋下緩緩流淌的河水。
(……是蛇。)
當然不是真正的蛇。
這未必是老街特有的做法,不過管轄K町的警察確實很大大咧咧——他們把大量浸染著阿綠鮮血的沙子直接從對面的欄杆拋進河裡。
也許因為血液裡摻著油脂,拋下的沙子沒有立刻沉沒,而是黏附在水面,緩緩流向下游。那條拉得長長的影子,看在我的眼裡,儼然就是條蛇。
污濁的河水慵懶地流淌著,在夜裡就像一面鏡子,映著附近的燈光,看來倒也有幾分美麗。可是在燈光掩映中,一條紅褐色的大蛇正微微左右搖曳著,緩慢地游向下游。
(難道……這就是阿綠身體裡的蛇?)
我凝視著那條延伸向遠方的蛇,正在回想公園裡聽來的故事,冷不防有人拍我肩膀。回頭一看,優子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小和,我……」
想也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待在剛剛死了一個人的地方,心裡自然忐忑不安。一定是見我看得出神,才一直忍耐到現在。
「不好意思,我這就回去!」
我立刻回道。可是話還沒說完,優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離橋欄杆,然後拉著我的手,飛快地走向家的反方向。
「優子,你要去哪?這不是回家的方向啊!」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絶對是生氣的姐姐拉著弟弟的手,不理會他的抗議,徑直往前走吧。
(莫非她發火了?)
優子的態度讓我只能這麼想,但她到底在氣什麼,我卻摸不著頭腦。是怪我不該看事故現場看得那麼著迷嗎?
但我很快就知道,是我想錯了。優子並不是在生我的氣。
她在一棟正在修建的房子前停了下來。還只有框架結構的房屋外覆藍色塑料薄膜,週遭寂無人影。
「進去。」
快速掃一眼四周後,優子掀起塑料薄膜,把我猛推進去。冰涼的空氣中,瀰漫著木材的氣息。
隨便進來這裡,不會挨罵嗎?我正想這麼問,中途又嚥了回去。因為不知道什麼緣故,優子突然抱住我,把嘴唇壓到我唇上。
我正在吃驚的時候,優子滑溜的舌頭已經撬開我的牙齒,很快找到我的舌頭,靈活地纏了上去。
她那甜美的唾液讓我一陣暈眩,我拚命思考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優子突然吻了我——我終於反應過來了。
可是我怎麼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事態會演變成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會發展到什麼地步?
「我說優子……等一下!」
我使盡全力轉過臉,逃離優子的唇邊。她痛苦地喘息著,探出的舌頭執拗地想塞入我嘴唇,讓我覺得她就像一條努力想舔人臉的狗。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突然就……全身發燙……」
優子回答時,肩膀劇烈地起伏著。
仔細一看,優子的左手已探入裙底,胳膊不易察覺地顫動著,小腹也隨之時而鼓起、時而內陷。
那時的我,完全無從想像她在做什麼,但只看她手的動作,就知道她在摩擦自己的兩腿之間。我本能地感到,那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下一瞬間,我朝她吼出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話。
「你在幹什麼啊,混蛋!」
說著,我用力一推,她撞到旁邊的柱子上,向前摔倒在地。
「好噁心,變態!」
我自己也覺得罵得很過分,可是希望你能想到,那時的我,只是個小學三年級學生。
「對不起,小和……我變得好奇怪……」
我不理會帶著哭腔的優子,逕自掀開塑料薄膜,跑到外面。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從小腹深處往上湧,我當場吐了出來。
*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理解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想不通優子為什麼忽然變了一個人,迷茫中我甚至想過,該不會是從死去的阿綠身體裡鑽出的蛇,剛好就近鑽進了她的身體裡?
直到長大以後,在書裡看到有的人會被濃烈的血腥味激起情慾,我才終於恍然大悟。雖然不明白為何會這樣,但優子也許正是擁有這種罕見癖好的女人。
或者,她還沒有到那種程度,但據書上說,人在目睹了生命的短暫無常後,有時也會被挑起性慾。想到自己的生命同樣無常,為了對抗那股無力感,生殖本能就會受到刺激,一發不可遏制。
優子應該就屬於這兩種情況之一。如果是前者——一種癖好的話,那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很難憑意志抵抗。
不過坦白說,即使想通過這樣的解釋打開心結,實際上也於事無補。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我已經無法直視優子。
本以為好不容易拉近了距離,可是轉瞬間一切成空。從第二天起,我們就把對方當成空氣,路上遇到也不再打招呼,連視線都刻意迴避。
很快優子就結交了名聲不大好的朋友,整日和他們廝混在一起。想來因為她的家庭問題,讓她急切地尋求平靜和認同吧。可想而知,她的打扮也越來越花裡胡哨,沒過多久,就怎麼看都是個不良少女了。
後來在鎮上漸漸見不到優子,傳聞她在一個浪蕩男人身上花了很多錢,為了供養那個男人出去賣春,結果受到收容教育處分,被送進了婦女輔導院。
此後我一直沒見過優子。不過我上高三的時候,她來過我家一次。
「整理照片的時候,翻出了這張……本來丟了也無所謂,不過反正要丟,不如送你好了。」
說著,她遞給我一張波斯菊花田的照片。那是片我從未見過的土地,照片裡也沒有優子。
「這是我拍的。拍得很不錯吧?」
的確,照片拍得很美。可是接過這張風景照,我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回應。這應該是她旅遊的紀念照片,但對我卻全無用處。
「怎麼不開心?你不是很喜歡波斯菊嗎?」
「……謝謝你。」
我只好先謝了再說。不過最令我在意的,是優子的模樣跟阿綠說不出的相像。或許是因為她們雖然年紀不同,卻都過著放縱的生活吧。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優子。
在我二十歲那年,外市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名泡泡浴女郎被同居的男人殺害,屍體被塞進皮箱掩埋。那個被害人和優子同名同姓,但這個名字很常見,一定是另一個人。
我高中畢業便出社會工作,可是發展並不順利。我也曾痛下決心,不能再這麼庸庸碌碌混日子,於是和朋友共同出資開了家小飯館,但最後還是倒閉了事(慎重起見,我先說清楚,這並不都是我的責任),留給我的只有債務。
說來慚愧,如今我沒有家人,也沒有住處,每天四下奔波,靠著打零工勉強過活。
最近,我時常夢見優子。
雖然知道優子長大後的樣子,出現在我夢裡的她,卻依然是個初中生。沒錯,她還是一起看空地上的波斯菊時的模樣,只是衣著變了。不知為何,她穿的不是初中女生的水手服,而是媽媽那件掛在牆上的紅色洋裝。那件洋裝如同量身定做一般,出奇地適合她。
她總是站在一個茶色皮箱旁邊。那是出國旅遊才會攜帶的大號旅行箱,底部安有小巧的滾輪。她握著皮箱的把手,開心地眯著眼睛。
「優子,你要去哪兒?」
我開口問道。夢中的我,不是小學生的模樣,已經十足是個大人了,可能比現在要年輕一些。
「我也要一起去……因為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夢裡,我反覆說著類似的話,不停地向優子懇求。可她只是笑,一句話也不說。夢中的優子,永遠沉默不語。
後來她朝我輕輕揮了揮手,輕快地拖著皮箱就要離去。我急忙想追,卻莫名地挪不動腳步,怎麼也追不上她。
「優子,你好狠心,我都已經是大人了呀!」
和說的話相反,夢中的我就像小孩一樣哭喊著。其實我從小就不是愛哭的孩子,可是在那個夢裡,我卻哭得撕心裂肺。
雖然是在夢中,淚水卻真切地滲入周圍的風景。走在那片風景中的優子,紅色的背影也逐漸模糊。我不住去擦眼淚,生怕迷失了她的影子。終於眼前清晰起來,我欣喜地喊道:
「喂,優子!」
然而我一直以為是優子的那抹紅,原來是一朵波斯菊。她的身影早已不知消逝在何方。
我每次都在這時醒來,發現自己真的在流淚,然後趁別人沒發現,趕緊把眼淚擦乾。一個蓋著瓦楞紙箱睡在公園長椅上的男人流眼淚的話,未免太誇張了,也格外覺得丟臉。
說來奇怪,最近,我似乎明白優子為什麼會把波斯菊花田的照片送給我了。
一定是那時她遇到了什麼難過的事情,讓她有那麼一瞬間,想起了曾一起漫步的我。她把自己拍的照片拿給我看,是想告訴我,她一點都沒有變。
如今,那張照片是我唯一的寶物。
望著那張照片,我會恍惚覺得優子正在我身旁拍照。按下快門後,她一定會朝我轉過臉,露出一如往昔的笑容吧。
所以,不知在何處俯瞰世間眾生的神明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她現在,過得幸福嗎?
*
政府公報
(摘自平成×年 11月×日號)
無名屍體認領啟事
男性,籍貫、住所、姓名不詳,推定年齡30-50歲,身高165公分左右,體型瘦削,髮長12公分左右,無手術痕跡。上身穿橙色系長袖格子襯衫、灰色連帽風衣,下身穿深藍色牛仔褲,腳蹬白色運動鞋,背紅色帆布背包。隨身攜帶藍色革制錢包1個、筆記本1冊、圓珠筆2支、花田照片1張,現金17元。
平成×年10月×日早晨,該男性屍體在東京都××區××町×番2號區立×××公園內長椅上被行人發現。屍體呈仰臥狀,死因系病死。因身份不明,遺體予以火化,遺骨由××火葬場保管。如有知情者,請與該區福利部福利促進科聯繫。
東京都××區長 ○○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