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離殤

這聲音雖小,然而墨天波卻還是清楚地聽到了,此時就覺得悲憤欲絕,看著墨戰的目光就如同滴出血來,恨聲道,「父親!難道,你是在質疑娘的清白?」記憶中,那早逝的母親早就已然模糊,從他長大,記憶中的,便只是這唯一的,雖然冷著臉,卻會在他跌倒時等著他自己站起後,俯下/身輕輕拍去他衣服上灰塵的父親。

他從小拼命地修煉,只為了成為能夠配得上墨戰之子這個名號,只為了能叫父親在與旁人相交時,能夠以他為榮。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成為這個人的驕傲。哪怕他對著旁人無所不用其極,可是這唯一的父親,卻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哪怕是……在他進階仙位,明明以為會得到他的贊賞,卻只見到這人一雙冰冷入骨的眼,這種感情都沒有改變。

此時,墨天波只覺得心痛難忍,竟是忍不住哽咽道,「父親,我,我將你當做最重要的人。便是,」他慢慢地拭去眼淚,猛地抬頭道,「便是我不是父親的親子,可是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對你那般尊敬。」卻原來,這就是父親待他日益冷淡的原因麼?因為母親另有愛人,還與旁人生下了他?

然而墨戰,卻看著他,那雙冰冷的目中,第一次閃過鮮明的傷感,輕聲道,「不,天波是我的血嗣,這絕對不是假的。他是我的兒子,可是,你又是誰?」

「什麼?」墨天波滿心疑惑,然而心中,卻突然生出巨大的惶恐來,恐懼地看著眼前的中年,仿佛他說的話,他能夠聽懂,卻不敢去細想其中的關礙。就仿佛一旦想通,自己眼前的這一切,都會悉數破碎。

見得墨天波向後退了數步,墨戰低聲歎息,一道靈光將四面八方全部困鎖,竟是叫人無法逃脫,這才抬眼道,「你說,你對我尊敬,覺得我是你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這樣的感情,究竟來自與你,還是,我的兒子——墨天波?」

「父親!」巨大的恐懼叫墨天波不敢再聽下去,劈頭打斷,大聲道,「你在說些什麼!你看看我,我就是天波,你的兒子墨天波!」顫抖了許久,他突然撲上來,如童年時那般抱住父親的雙腿,懇切道,「父親,我,我聽話的,你既然不願,我便不去三十天了,我陪著你。」然而眼前,卻有那陌生卻熟悉的畫面在他的腦海裡閃過,叫他哽咽出聲道,「我錯了父親,我以後,不會任性妄為了!墨天寶墨沉舟,以後,我會將他們當做真正的弟妹,父親!」他哀求道,「我以後都聽話!」

卻不見,那端坐的,從來都冷漠的男子,面上兩道明亮的淚痕劃過,聲音中便帶了嘶啞之音,似在追憶一般道,「當年我的道侶亡故,天波還小。我跪在她的屍體前立誓此生不會再娶,而這孩子,便是我今生唯一的子嗣。」那個時候,小小一團的嬰孩兒叫他的心都融化了一般,他將這世上的一切都捧給這個孩子,只希望他能夠在他的庇護下平安喜樂。

可是那個孩子那樣要強,從小就刻苦修煉,笑著說要做叫父親為之驕傲的人,那時候,那少年面上的笑容,叫墨戰每每想到,就那般心痛欲裂。

「所以,當年你趁著那孩子天劫剛過,虛弱無力之時奪捨於他,叫我恨毒了你!」墨戰說到此時,墨天波的眼前,竟是真的出現了一名趴伏在地上昏迷的少年,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

便聽墨戰身體顫抖著說道,「天波的本命靈燈熄滅的時候,我,我本想斬了你為他報仇。」能夠沖破墨家老祖的禁制奪捨墨氏子弟,這人的修為只怕要遠超金仙,然而就是在他決定動手的那一刻,那少年緩緩張開了眼,看著他的眼神是那樣歡喜與依戀,「你喚了我一聲父親。」墨戰回想著,似乎當年的一切都在眼前,「你失去了從前的記憶,又繼承了天波的記憶,只將自己當做了墨天波,所以,我偷偷地換掉了天波的本命元神燈,重塑你的小印,就當做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你還是我的兒子。」

那是與自己獨子一模一樣的眼神,當年,他再也下不去手。

「我還是奢望了。」墨戰目光閃動地看著那虛空中的一處,輕聲道,「這身體是天波的,記憶,也是天波的,你與那孩子,又有什麼不同?」他於是,就當做那當年愛到了骨子裡的嬰孩兒,還是存在的。然而想到此時,他的目光便是冷漠了下去,「可是,便是這般,你那骨子裡的真實,卻抹殺不去。我的孩子,自幼便懂得愛護同族手足,將墨氏的利益看做最重要的一切。可是你,自私自利,欺壓同族,只顧私利!」

「不是的!」墨天波忍不住抬頭辯白,卻在墨戰赤紅的雙目中慢慢地低下了頭去。

墨戰淡淡地說道,「究竟如何,你的心裡有數。我一直都狠不下心了結你,可是,這幾年你行事越發過分,再這般下去,墨國只怕要毀在你的手裡。」他輕聲歎息道,「我不會去問,你當年究竟是哪方的大能,那也與我無關。抱歉,再也不能留著你。」

「你要殺我?!」聽到此時,墨天波已然是雙目血紅,見得已然無法回轉,冷冷地放開了墨戰的腿,站起身,用一種怨毒的目光向他看來,嘶聲道,「就為了那幾個墨氏的小東西,父親,你要殺死你的兒子?!」他指著自己的胸口,陰聲道,「便是我奪捨了墨天波,可是這麼多年,我將你全心視作父親,這樣還不夠?!」他已然是在咆哮道,「我從頭到尾,從沒有做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情!」

他的身上,突然開始飛竄起巨大不穩定的威壓,竟是節節升高,最後,將眼前的墨戰都壓制得吐出一口血來。眼見得墨戰吐血,他的目中飛快地閃過什麼,然而卻還是冷著面容道,「當年墨氏的禁制,確實叫本君記憶全無。」然而此時,那無數的,真正屬於他的記憶在他的眼前閃現,他微微一頓,方才說道,「墨天波的心中,想要成為與你一般的人,我為他做到了,便是用墨氏的利益去換,那又如何?難道你的兒子,比不過那些無用的族人!」

眼見得墨戰無力抵抗,他的目中便閃過快意來,緩緩行到墨戰的身前,拍著他的臉說道,「我做到了,你卻不喜歡了。」他一個耳光落在墨戰的臉上,然而一怔後,便恨毒地說道,「不想做我的父親?給臉不要臉!既是這般,今日本君,便要大開殺戒,叫你們墨氏從此斷絕!」他陰笑著說道,「那什麼墨天寶,墨沉舟,墨寧墨時,枉我當日還那般忌憚,處處使絆子,此時有了力量,那幾個小東西又算得了什麼?待得本君在你的面前將他們千刀萬剮,煉化仙魂,叫你後悔,不該這般喚醒了本君!」

說到最後,他便是仰頭一陣張狂的大笑,然而墨戰垂下的目中,卻閃過憐憫來,輕聲道,「你的修為,又能堅持到幾時?」見墨天波一怔,便歎道,「你不要忘了,便是前世再強大,可是你已奪捨,便不再是當年的大能仙人了。」

此時,因著此處突然爆發的可怕的威壓,那都城之中,便是數出皆有靈壓沖天而起。而其中,一道駭人的可怕威壓當頭壓來,隔著虛空,卻幾乎要連墨戰布下的禁制都盡皆壓碎。

而那城中,還有數道氣息向著此處飛速而來,顯然是發現此處不對,前來增援。

墨天波閉目,便見得神識之中,墨氏於國都居住的仙階族人盡數趕來,臉上就是一陣扭曲,一把扯過墨戰,陰聲道,「你以為,他們來了,我便要放過你不成?便是我死,也要帶你一同下地獄!」一邊說,一邊手上黑光繚繞,死死地扼住了墨戰的脖子。

然而,就是這般怨恨,墨天波卻還是在見到墨戰面色不動地閉目後,臉上閃過掙扎。便覺得此時丹田中開始因方才急速的運轉支撐不住開始破裂,墨天波一把將墨戰拋在了地上,臉色猙獰地問道,「這麼說,你是真的要殺了我?!」

「你若不死,墨國難安。」墨天波的氣勢,已然在慢慢衰弱,墨戰緩緩站起,望著墨天波道,「我可以,送你入輪回,下一世,便不要再做這奪捨之事了。」

「好好好!」墨天波突然狂笑,許久咬牙道,「輪回?看起來,你竟是為我留了一線生機?我還要感激與你?」他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見那幾團靈光越來越近,曉得今日無法脫困,竟是一咬牙,渾身氣息再一次暴漲,這一次,卻是骨肉崩解,漫天的血光中,便聽得不絕的大笑聲傳來,「墨戰!今日你逼死了我,來日,若是能夠輪回,我必會回來找你!」

一聲巨響之後,墨戰的手中,便有一團縈繞不散的金芒游動不休,之後,便飛快地沉入了地下。

然而,看著眼前那鋪天蓋地的血色,墨戰卻忍住了一聲歎息。

回來,做什麼呢?

明明可以下殺手,卻又為何,沒有取了他的性命?

那最後悲傷的一眼,是為了他視作父親的自己的捨棄麼?

那往日的種種,在墨戰的眼前揮散不去。

這個孩子,是真的到死都愛著他這個父親吧?所以,才會有那樣的眼神。

那麼,若是找到自己,又能如何呢?還是不會報仇的。

目中閃過最後一絲水光,墨戰的面上,浮現出一貫的冷淡來,將空間中的禁制放開,他在墨氏族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冷淡地說道,「墨天波忤逆,本王已然送他輪回。從此以後,墨氏再無此人!」

「你竟然真的殺了你的兒子!」頭頂上,墨元正在大聲質問,然而墨戰卻什麼都沒有說,也不去看族人們那投向自己怪異的眼神。

也許……他不是一個好父親。

因為他要為更多的族人負責。

如果,如果他沒有背負這一切,哪怕那個孩子,並不是他一開始撫養長大的那一個,那麼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他們會成為真正的父子,他也會護著他平安喜樂。

可是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奢望。

他得護著這個國家,哪怕失去再多。

將最後的脆弱掩在眼底,再一抬眼,墨戰的目中,已然是無波無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