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這種事,其實不難,現在身份信息都是全國聯網:只要名是真名,姓是真姓,再有個警務系統的朋友,分分鍾搞定。
昌東請小何幫忙,小何有個發小在市局,舉手之勞的事兒。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覆:全國各地,有五六個葉流西,但要麼是年紀不對,要麼是性別不對,沒有切合昌東描述的這一個,連打個擦邊球的都沒有。
倒也在昌東的意料之中:找葉流西這件事,不會很容易,太容易了沒挑戰性;但也不會很難,畢竟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話都沒說清楚就給人設五關,正常的人都不會這麼做。
既然身份信息查不到,最有用的法子,應該是調監控,這不是普通警察的職權範圍,昌東也就沒再提。
——
昌東進戲場這兩年,像一潭死水,社會關係清零,連門都很少出。
然而這兩天,先是撂場,然後托他打聽人,死水冒了泡,也讓小何生出危機意識:從一開始,昌東就是「暫時」救場,臨時工,兩人的合作,說散就散。
是時候要做兩手準備了,整個白天,小何都在託人找關係,電話甚至打去了有「皮影之鄉」之稱的渭南華縣,四處打聽有沒有能頂班的人。
一天下來,焦頭爛額,有幾個備選,還不如昌東,要價居然都挺狠,小何抱著僥倖,決定去朝昌東探探口風:萬一是自己多想了,人家昌東其實沒這心思呢?
陪女朋友吃了晚飯之後,小何趕去回民街,戲場不開戲,整條巷子都沒燈,看到別人家生意熱鬧,小何一肚子酸水。
開門,穿過黑魆魆的戲場,看到後台盡頭處的洗手間亮燈,門虛掩,裡頭有嘩啦水聲。
小何推門打招呼,說:「東哥……啊呀!」
腳下一絆,忘了洗手間門口有高低台階,跌坐下去的時候手忙腳亂,想抓住點什麼,帶翻了門口的垃圾桶,一地狼藉。
昌東皺著眉頭看他:「怎麼了?」
小何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腰笑得尷尬:「沒事,我自己抽瘋……」
他見慣昌東佝僂著腰花白頭髮的老態,冷不丁看到洗手台前站著個身材挺拔穿黑色運動套裝的年輕男人,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圍都是陰影——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屋裡進了賊。
昌東擰上水龍頭,抽了紙巾擦臉,眼皮垂著,並不看鏡子。
小何打著哈哈,自己找話說:「東哥,你這一身,挺精神的……這麼晚了,想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我是有東西落這兒了,所以過來拿……」
昌東把紙巾搓了,扔進翻倒的垃圾桶:「我有事出去。」
小何下意識給他讓路,目送他走遠,才想起該問的話沒問。
不知為什麼,反而鬆了口氣,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
正忙活著,身後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小何?」
小何回頭:「啊?」
昌東又回來了,走廊裡沒燈,他帽簷壓得低,兩手揣在兜裡,像個站起來的影子。
「你找人救場吧。」
——
習慣頂著別人的臉過活,忽然恢復原貌,像被扒了皮,從回民街到街口,短短幾分鍾的路,昌東出了滿手心的汗,總覺得滿街的人都在看他。
終於坐上出租車,吩咐司機去朱雀路古玩市場。
司機顯然對地方很熟,嚼著口香糖把車掉頭,還跟他搭話:「去淘東西?古玩市場已經搬掉了,你不知道啊?」
昌東沒說話,司機知趣地不再開口,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
朱雀路古玩市場有些年頭了,曾今風光一時,但這兩年,一來生意不好做,二來管理集中規範化,也就自然沒落下去,不過聽說逢週六有早市,鋪張報紙或者拿粉筆在地上畫個圈就算佔上攤位了。
今天不逢週六,也不逢早市。
昌東付了車錢,往近旁的風華巷走,最後在一家小超市邊停下。
超市的燈箱上亮四個字,「漢唐風韻」。
裡頭貨架相隔,一分為二,左邊賣瓷器、青銅器、字畫、古書、古幣,右邊賣本地土雞蛋、陝西紅富士蘋果、各類炒貨,還兼貼手機膜。
結賬櫃檯就一個,裡頭坐了個精瘦的男人,一雙小眼,才二十多歲的年紀,髮際線已然飆高,心眼太多的緣故。
那是肥唐。
據說他一生下來就精瘦如猴,他媽巴望著他能長胖,給他起個小名叫「胖頭」,後來《機器貓》熱播,又改叫「大雄」,他也很體諒母親的心思,把網名起叫「國寶級相撲手」,倒騰上古玩這行之後,又起了個業內諢號叫肥唐。
但肉這玩意兒,從來青睞那些不要它的人。
昌東跟肥唐打過幾次交道,不大喜歡這人,關係也是泛泛,而且出事後,已經很久不見——
他猶豫著怎麼進去打這個招呼。
——
肥唐正忙。
他瞪著眼鼓著腮,額頭上青筋暴起,拚命晃著手裡的一個純銅龜殼卦具,光啷聲不絕於耳——末了一聲「著」,龜殼一倒,跌出六枚乾隆通寶的卦錢來。
肥唐趴近櫃檯,瞇著眼一枚枚卦錢看過,心裡掂算著爻數,喜得眉開眼笑,大叫:「沒錯,出門往西,大富貴!」
橫豎店裡沒客人,他樂顛顛推開門探出頭,看向門西。
昌東下意識想低頭,又覺得太欲蓋彌彰,僵立了兩秒之後,肥唐認出他來了:「東……東哥?」
昌東尷尬地嗯了一聲。
肥唐反應過來,趕緊把他往店裡讓:「東哥,這得小兩年沒見了吧?你說你站門口乾嘛,我還以為是變……」
他把後半截話嚥下去:大晚上的,一身黑,還戴壓那麼低的帽子,鬼祟地站人家門口,真像罪案片裡那種變態。
昌東說:「想請你幫個忙。」
「東哥客氣了,什麼事啊?」
早兩年,肥唐生意好,交了不少富貴朋友,這些人有錢,嫌只征服錢沒勁,於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灘——就是因為這個跟昌東認識的,關係談不上熱絡。
而今表現得這麼熱情,完全是好奇心起:臥槽你帶隊死了人啊,一死十幾個,都上電視新聞了,你這兩年怎麼過的?居然還有臉露頭?
昌東說:「以前聽你提過,你有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
——
肥唐跟朋友通了電話,對方表示是小活,正好有時間,直接過來就行。
反正也到關門的時候了,肥唐關了店,招呼昌東:「我朋友住得近,走兩條街就到了,咱走走吧。」
路上,本來還想敲打昌東,問問他這兩年的情況,但昌東話少,答得都讓人沒法往下接,再加上微信群「古玩同道」裡正聊得熱火朝天,肥唐很快轉移了注意力。
聊了一會,神氣活現,對著手機大放厥詞:「今天我收了塊硬貨,知道是什麼嗎,和氏璧!」
昌東看了他一眼。
肥唐察覺到了,嘿嘿乾笑:「東哥我是扯呢,這小子說前兩天有人去他那賣獸首瑪瑙杯,我不得壓他一頭啊?」
他放語音對話給昌東聽。
果然,群裡七嘴八舌,有人說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圖,有人說兩萬塊買下了王羲之的蘭亭序。
那個被眾人群懟的「這小子」也說話了,氣急敗壞,吼:「騙你們我是個鳥!我他媽看得清清楚楚的!店裡的老師傅也看了,人家幾十年沒走過眼!」
昌東說:「說得挺像回事的。」
肥唐嗤了一聲:「獸首瑪瑙是我大陝博鎮館之寶,免費票都看不著——東哥,獸首瑪瑙要丟了,新聞還不翻天啊……到了。」
——
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叫齊劉海,人如其名:髮型蓬亂,卻留著齊整的劉海,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忙活了一會,調出那天的街口視頻給昌東:「你慢慢看,找到那女的比較清晰的臉就行,其它的交給我。」
昌東看得仔細,這得一個個認人,又不能快進,齊劉海估摸著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去找肥唐聊天打發時間。
扯東扯西,順便也吐槽昌東:「你這朋友真沒禮貌,我算是幫他,笑都沒對我笑一下。」
肥唐瞥了一眼角落裡的昌東,壓低聲音:「十幾條人命壓身上,擱你你也笑不出來。」
齊劉海頓時來了興致。
肥唐繪聲繪色:「兩年前他帶隊,選錯紮營地,人都讓沙暴活埋了,自己女人也賠進去了……哎你搜視頻,死者家屬堵上門,打得他孫子似的,現在網上還有。」
齊劉海趕緊掏出手機,搜了關鍵字,翻了幾頁之後,還真有,肥唐配合地遞過耳機線,兩人心有靈犀,一人耳朵裡塞一隻耳機,點擊播放。
路人拍的視頻,渣像素,畫面抖,但還是可以認出跪在地上的是昌東,有幾個中年男女拉扯著他,嚎啕大哭著拿拳頭砸他,揪他的頭髮,上腳踹。
齊劉海雙眼放光:「打這麼帶勁啊!」
肥唐看得專注,順手拈過一袋開了口的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往後看,還有拿磚頭砸的,你想啊,這是人命,聽說那之後,他連門都不敢出……」
面前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我找到了。」
肥唐一驚,閃電般拽下耳機,順勢推了齊劉海一記——忙中出錯,耳機線被帶鬆,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房間。
「人活著跟你走的,死了我都沒看上一眼,連口棺材都沒有啊……」
齊劉海慌了神,抖抖索索地就是點不中視屏上那個「×」,終於關掉的時候,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昌東說:「我已經找到了,點了暫停,還有輛車,能跟到車牌號就方便了。」
齊劉海如逢大赦:「那交給我,下面我來。」
他走得飛快,撇肥唐應付昌東。
肥唐覺得空氣都尷尬了,做什麼都不妥,只好裝著認真吃薯片,還客氣地讓昌東也吃,過了會偷發微信給齊劉海:「隨便找出點什麼,先打發他走,老子實在撐不住了……」
齊劉海沒讓他失望,很快拈了張便簽過來給昌東。
「運氣挺好,附近的街道攝像頭拍到車牌號,我查到車主,還有電話。但車主不姓葉,你可以先打過去問,我今晚再跟一下,有什麼發現會發給肥唐。」
昌東接過來。
車主叫黃德福,46歲,住蒙甘省界處的那齊鎮。
——
回去的路上,明知希望不大,昌東還是撥通了黃德福的電話。
黃德福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車子啊……我不開,租給別人開了。」
「好像是姓葉,叫什麼記不清了,是女的沒錯。」
「你找她啊?她這一陣子在街上賣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