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八的人早走得不見影了,除了鐵掀鎬頭,每組都帶了麻袋,怕不是以為有多少金銀財寶等他們撿呢。
Simon那邊也器材就位,光反光板就用了兩塊,兩個模特的妝濃得看不出五官,葉流西已經分不出哪個是喬美娜了——孟今古還睜眼說瞎話,拍馬屁說:「太漂亮了。」
有個模特嬌嗔,回:「你這人壞死了。」
看來有色金屬會再添光澤。
昌東檢修完車子,把工具包扔進後車廂,隨手拉下廂門,招呼葉流西:「可以上車了,我們……」
葉流西忽然嘆氣。
順著她的目光,昌東看到:肥唐的車又回來了——在遠處歪斜著急剎停住,人幾乎是從車門裡撲跌出來的,踉踉蹌蹌朝這頭跑。
昌東站到葉流西身邊,有點奇怪肥唐怎麼連走個回頭路都會出狀況。
葉流西說:「想撇撇不掉,這都第幾次了?我跟你說,三次撇不掉,那就是一輩子都撇不掉了,你還是試試能不能愛上他吧。」
說話間,肥唐已經到了面前,臉色蒼白,嘴唇都是青的:「東,東哥……我找不到路,旗……旗標都沒了。」
昌東猜到了:「昨晚風那麼大,可能是被風拔了。」
肥唐嘴唇囁嚅著:「不,不止,車轍子……車轍子也好怪。」
——
肥唐記得清楚,昨晚進來時,雖然也彎彎折折,但是沒回頭路——今天開車出去,好多大折向的拐彎,明明該往前,車轍印一扭,轉過一個土台,又往回開了。
幾次之後,肥唐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發現自己好像在繞圈子。
更恐怖的是,開到末了,那兩道車印子在一處雅丹土台前沒了。
肥唐壯著膽子下車看,忽然發現一件事:一般的車,看到前方有土台,開得再逼近,轍印和土台邊緣也會留點距離,但這兩道車印,平直無礙,似乎是壓在土台下面的,又或者說,車子開著開著,驀地被土台給吞了。
四下無人,死一樣寂靜,土霧飄在身周,仰頭看土台,心理作祟,覺得這怪形怪狀的玩意兒,會突然一俯身,張嘴把他給叼了。
肥唐腦袋轟一聲,掉頭就跑。
——
深夜被拖拽、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打開,到怪異的車轍印,第三件事了。
肥唐都有點神經質了,絮絮叨叨地重複:「東哥,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真出不去了,困在這了……」
昌東雖然煩他,又覺得他確實懦弱可憐:「你先歇著吧,要麼看他們拍照片……我開車出去看看。」
又轉身招呼葉流西:「過來,說點事。」
葉流西跟著他走到車子另一邊。
昌東斟酌了一下,覺得也不用怕她心慌:「早上我看過GPS和衛星電話,都搜不了星。」
葉流西嗯了一聲:「這算正常,還是不正常?」
「不正常。待會我去看一下車轍印,順便搜找孔央的線索,你留在營地吧,這裡這麼多人,得有個能鎮場子的。」
葉流西說:「行啊。」
昌東沒什麼要交代的了,轉身想走,她又補充了句:「那你小心點,你要死在外頭了,我想找個靠譜的人商量事情都沒有。」
——
昌東把車開走了,除了肥唐蹲縮在一邊像個瑟瑟發抖抱窩的雞,營地的氣氛一片祥和:模特漸入佳境,攝影師一迭聲的「好」、「對了」、「就這樣」,然後快門一起,卡嚓。
葉流西躺在帆布椅上,刀插在一邊,手裡翻一本剛從那頭借來的時尚雜誌。
肥唐忽然起身朝她走過來,到了跟前,蹲跪下身子,手哆嗦著扒住帆布椅的邊沿:「西姐。」
葉流西漫不經心:「有事?」
「我上次偷進你的車,其實是想偷東西。我早知道你有獸首瑪瑙,監控裡看到的……進羅布之後,我還想下手,就是沒機會……」
他狠狠摑自己的臉:「我腦子抽,不該生壞心。」
葉流西把雜誌扔到一邊:「有話直說。」
「西姐你能不能幫我?我不想死,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他畏縮了一下,聲音都小下去了,「有問題,處處都邪乎,肯定要出事……」
葉流西打斷他:「就是要我罩著你唄……那你能給我什麼?」
肥唐嚥了口唾沫:「隨便你說,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就當我是個跟班,有什麼都讓我做。」
「為什麼找我啊,這裡這麼多人,論關係,你跟昌東更熟吧。」
「我都看過了,灰八人最多,但就是抖抖威風,空架子;孟今古是個老粗,沒什麼腦子。靠得住的,就你和東哥,但東哥,我知道他的能耐,你的我不知道……押一個,我就押你。」
葉流西盯著肥唐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又冷汗津津,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居然也沒耽誤心機謀算。
她笑起來:「這樣,肥唐,我點撥你一下。」
說著,伸手示意了一下幾個營地:「這裡這麼多人,萬一出事,只能選一個帶出去,我會選昌東,不是因為我跟他多有情分,而是因為他最有用。」
「我有七成活命機會的話,再加上他,可能會提到九成。」
「你說情願當我的跟班,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啊,不是侮辱你——如果現在安全太平,養條聽話的寵物狗當然挺好,處處順你心意;但如果危機四伏,你也希望自己腳邊跟著的,是滿嘴獠牙的狼狗吧?」
「你看看你自己,像只沒爪子的雞,對我有什麼用?排個序的話,昌東之後,我選灰八,他夠狠,灰八之後,我選孟今古,他至少有力氣,你呢?」
她伸出手,拍拍肥唐被摑得微腫的臉:「我也覺得這個地方會出事……也許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肥唐喉結滾了一下,身子都僵了。
「不過也不是沒希望,想突破狼群,得比狼更狠,不想死的話,就拚命把牙長出來——到那個時候,你不用投靠我,也許我還要挖空心思去拉攏你呢。」
——
近傍晚的時候,Simon團隊的拍攝告一段落,灰八的四組人也先後返回。
看灰八的人歸來如同看戲,麻袋癟著出去,又癟著回,回來一組垂頭喪氣,再回來一組罵罵咧咧。
唯有往西去、豁牙領隊的那組,雖然麻袋也是空的,但幾個人的表情都有點微妙,人也成了鋸嘴葫蘆,不聲不響就進了帳篷。
昌東回來得最晚,車子開進來,正是飯點:灰八的營地大鍋燒灶熱氣騰騰,孟今古那頭則是城裡人式的氣罐小灶……
至於葉流西,她根本沒做飯的打算,裹著棉衣坐在帆布椅上,邊上亮著營地燈。
下車一問,才知道灰八來過了,還是照例,待會會差人送飯過來。
昌東的這一天,兩三句話就向她交代了:「沒什麼收穫,肥唐說的車轍印我也去看了,他沒撒謊。另外,有件很怪的事他沒看出來……」
之前,昌東覺得自己進來時的車轍印是天然的路線,只要循著走,就不會出錯——然而事實是,往外開了一公里多,他的車轍印就已經沒了。
「肥唐大概沒細看,覺得車輪胎印都一樣,但我的胎是定製改裝的,胎紋不同——開出沒多遠就斷了,斷得很突然,一點痕跡都找不出,剩下那些繞彎的車印,我感覺……不屬於這個營地任何一輛車。」
暗影裡,有個人忽然顫了一下,昌東細看才發現是肥唐,團頭抱腦地縮在營地燈的背光面——昌東起初還以為是塊石頭。
他沒好氣:「你縮那幹什麼,不會坐到亮點的地方嗎?萬一再被拽走了,都沒人看到。」
肥唐也不吭聲,一副任人呵斥的樣子。
葉流西權當肥唐不存在,她示意了一下灰八的營地:「他們今天應該有大收穫。」
「灰八告訴你的?」
葉流西搖頭。
她問過灰八,他回答說:這一天白忙,一枚古錢都沒撿到。
但葉流西多少瞭解灰八的脾氣,如果真的一無所獲,早就罵娘罵得全營地都聽到了,現在非但沒罵,心情還挺好,這會是沒收穫?
更何況,她問灰八今天吃什麼,他回答,開葷,煮胡蘿蔔羊湯。
開葷呢。
昌東沉吟了一下:「如果他們找到的是錢也就算了,就怕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他不承認,我也沒辦法。要不然晚上把他揪出來,我打到他說。」
昌東苦笑,到葉流西這,好像沒什麼是「打」解決不了的,他說:「這樣也不太好……」
但怎麼樣才好,他也沒具體的想法。
倒是肥唐,乾坐了一會之後,不聲不響起來,拎了行李,又往灰八的帳篷去了。
剛到門口就被灰八的人攔下了,豁牙的聲音最響:「呦,你還在啊,我以為你回家找你媽抱抱去了呢,就你他娘的蚊子膽,滾遠點吧。」
眾人一陣哄笑。
昌東聽見了,猶豫了一下,想把肥唐叫回來,葉流西沒讓:「別,隨他,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就聽肥唐扯著嗓子吼:「怎麼了啊,是不是我給你們指的道讓你們來的,啊?膽兒小怎麼了?我一個倒騰古玩的,我他媽會看就行了,就這雙眼,隨便一個東西拿過來,我認得出是哪朝的、值多少錢,你能嗎?」
豁牙居然沒話說了,過了會,不知道里頭的人說了什麼,帳門掀起,肥唐居然被放進去了。
——
跟前一晚一樣,吃完飯不久就起風,風一起,所有營地立馬不見人,進帳的進帳,上車的上車。
車裡空間逼仄,不適合刻皮子,昌東拿冊子墊了紙,用描線筆細細起稿。
葉流西悶壞了,離慣常的入睡時間還早,她又沒消遣,除了間或打擊昌東。
——你整天刻、刻、刻,有這功夫,不能鍛鍊身體嗎?
——昌東你沒什麼朋友吧?也是,人孤僻,愛好也古怪。
——一個皮影3000多刀,你已經近視了吧?等你老了,你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昌東任她說,偶爾從後視鏡裡看她,她真是無聊至極,一會盤腿,一會躺下,後來終於安靜下來,自己拿個眼線筆在那描眼線。
描好了,湊到昌東面前,手撥開頭髮,頭往邊上一側,說:「你看。」
她居然在眼角處畫了只蠍子,行筆纖細,螯足高舉,整隻蠍子隨著她眼睫的輕眨微顫,簡直像是真的。
習慣使然,昌東下意識說了句:「蠍尾有勾針,再勾長點,會更好看。」
「是嗎?」葉流西順手把眼線筆遞給他,「勾。」
昌東接過筆,眼線筆是液體的,刷尖吸飽了墨色,勾畫不能手抖,否則痕跡會歪拖。
他低下頭,看到她長睫根根翹起,睫根水潤。
車窗上忽然傳來篤篤敲聲。
撳下窗,居然是肥唐。
他凍得哆嗦,衣領豎起,一張臉恨不得埋進去:「東哥,灰八他們今天,挖到個棺材……」
也不是挖,據說是豁牙和同伴一語不合打起來,拿鐵掀互砍,一個失手,鐵掀把灰白色的雅丹土台硬生生豁下一塊,裡頭黑黝黝的,居然露出棺材的一個角!
「說是人手少,挖得進展太慢,回來合計了下,連夜又去了……還給我看了手機拍的棺材上的畫,問我是什麼年代的,我偷偷拿藍牙轉過來了,風格看,有點像漢代的畫像磚……」
他從兜裡把手機摸出來,遞給昌東看。
圖片一放大,像素就嫌渣,這種畫法,人都是輪廓古樸的墨塊,沒有細節勾勒表情,一切情態只能用肢體表達。
昌東依稀辨出,畫的是行路圖,上頭的人個個身披枷鎖,有人艱難前行,也有人……扭曲著倒地。